“把两只手伸出来。”他说。
她有些不明所以,还是回了一声“是”,将两手举起。
于是,云景琛将一只玉镯子戴进她的左手,另一只金镯子则戴在右手。
“它们现在是你的了。”除非他不要,否则从今以后,生是云家的人,死是云家的鬼,再也摆脱不掉。
芝恩不知该不该收。“这……太贵重了……”
“你已经是云家的二奶奶了,就该有符合身分的打扮,太过朴素,反而显得小家子气,有失颜面。”他强硬地说。
闻言,她只得把婉拒的话咽了回去。“是,多谢相公。”
“走吧!祖母在等了。”说著,云景琛率先走出这座肃雍堂。
看著走在前头的挺拔身影,芝恩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一切有他在,只要照著相公的话去做,就不会错了。
夫妻俩一前一后的走出垂花门,堇芳也跟在后头伺候,穿过庭院,又经过一条高墙深巷,最后来到太夫人居住的宝善堂。
来到寝房,云家三房的长辈也带著儿子和媳妇儿前来,就等著侄子和昨天刚进门的侄媳妇前来拜见太夫人。
云景琛先跟三房夫妇拱手请安。“三叔和三婶也来了。”
“咱们当然要来了。”孙氏一面陪笑,一面用眼角望向侄媳妇,见她果真跟传闻一样平凡,比自己的媳妇儿差多了,心中暗自窃笑。
他向芝恩介绍两位长辈。“他们是三叔、三婶。”
“侄媳妇儿给三叔和三婶请安。”芝恩连忙见礼。
云贵川可不敢为难她,免得惹侄子不高兴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景行、宝秀,还不快见过二堂嫂。”
坐在另外一边的云景行偕同妻子宋氏起身。“二堂嫂。”
芝恩认出云景行就是昨晚洞房时,出言挖苦自己的男子,此刻依然面带嘲弄之色,接著又瞥向他身边的堂弟妹,对她艳丽的容貌,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而对方似乎也同样在打量自己。
她朝两人颔首。
“爹、娘,既然已经见过面,我跟宝秀就先回去了,免得二堂兄觉得我在这儿太碍事。”云景行哼道。
说完,也不等云贵川夫妇同意,便带著妻子先行离开了。
云贵川和妻子有些困窘,又见云景琛脸上看不出喜怒,不禁怨儿子沈不住气,要当面认个错,说下次不会再犯了,看在一家人分上,侄子一定会重新考虑让他再负责运盐的工作。
“……奴婢恭喜二爷、二奶奶。”就在这时,一名穿著藏青色袄裙,年纪约莫五十的嬷嬷朝他们见礼,让进尬的气氛暂时转移了。
就见她依旧乌黑的发髻梳理得相当光洁,眼角吊高,脸上还抹著水粉,保养得宜,看不出老态,身分虽是下人,却仗恃著是太夫人身边待得最久、也是最亲近信任的婢女,从来没干过粗活,态度上更不见半点卑微。
“她是八姑,服侍祖母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云景琛又对芝恩说明。“祖母在五年前得了脑卒中(脑中风),卧病在床,也全都是她一手照料。”
八姑小心翼翼地扶起躺卧在床上的太夫人。“太夫人,您的孙子和刚进门的孙媳妇儿来请安了,快点张开眼睛瞧瞧……”
已经事先打扮过的太夫人被搀坐起来,六十多岁的她早就满头银丝,额上戴著遮眉勒,瘦小的个子穿了套花青色袄裙,微掀眼皮,目光无神地看著站在床前的孙子和初次见面的孙媳妇,不过脸歪嘴斜,手脚也不能动弹的她只是蠕动唇瓣,嘴角便开始流淌了。
“唔……啊……嗯……”她吃力地发出不明的声音。
芝恩曲膝下跪,接过堇芳递来的茶碗,然后向太夫人敬茶。
“这是您的孙媳妇儿敬的茶,来,喝一口……”八姑先把老主子流下的唾涎擦掉,然后接过茶碗,将碗沿凑近她的嘴边,喂了一小口,意思、意思,然后替主子说著吉祥话。
“太夫人说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云景琛坐在床缘,轻抚了下祖母干瘪的手背。“多谢祖母。”
“嗯……唔……”太夫人流著唾涎,歪斜的嘴巴又一开一合的,眼神呆滞地看著孙子,像是在对他说话。
因为大夫说过得了脑卒中的病人通常意识不清,根本不知自己说些什么,更无法和普通人一样表达,云景琛也只能握了下祖母的手,希望能够藉这个小动作来传达心意。
“孙儿改天再来看您。”
待芝恩站起身,见太夫人又重新躺回榻上,口中还是不停地咿咿唔唔,却怎么也听不懂,年纪大了,总会有一些毛病,也不禁替她难过。
八姑帮主子盖好被子,这才转身看著芝恩,称赞两句。“二奶奶长相圆润饱满,看来就是很有福气,太夫人肯定会喜欢的。”
闻言,芝恩有些腼腆地朝八姑颔了下螓首,表示感谢。
“出去吧!”说著,云景琛便往外走。
于是,她便跟在相公后头步出太夫人的寝房,就连云贵川夫妇也赶紧出来,为了表现出孝顺的一面,以免将来开口要分家,会遭人指责,所以他们不得不常到宝善堂探望,否则屋内味道不怎么好闻,还真的很不想来。
众人往院门口走去,一路上都没人开口,孙氏朝丈夫使了个眼色,又清了下嗓子。
“昨晚的喜宴上,可真来了不少贵客,比咱们景行成亲那一天还要多,就连你三婶的娘家也送贺礼来了。”
“是啊,是啊!而且邢府的大当家还亲自送来。”顺著妻子的话,云贵川也笑著附和。
“只可惜他另有急事要办,无法当面跟你道贺,临走之前还说等过阵子忙完,再请你喝两杯。”
在徽商当中,邢、云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不过云家是盐商,邪家则是以典当起家,当铺遍及全国,两家若能多多走动,对彼此都有帮助。
孙氏不由得觑了下走在一旁的芝恩,又有意无意地瞥向那双没有缠脚的天足,怎么看就是不满意。
“就可惜了邢家的女儿当中,不是已经订了亲,就是年纪太小,找不到适合的,否则两家联姻,那才真的叫做门当户对。”她有意无意地眨低芝恩,否则真是浑身不舒坦。
就算芝恩再单纯无知,也听得懂三婶话中的意思,觉得有些难堪,但也只能垂下眸子,默默地忍受。
“好了,别说了……”云贵川小声地制止,就怕侄子发火。
孙氏张口欲言,却被侄子一道厉阵给吓得吞回去。
踏出院门,云景琛便带著妻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直到走远了,孙氏才唉声叹气地跟丈夫抱怨。
“他根本就是目无尊长,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什么时候才不用看他的脸色过日子?我看还是快点分家……”
云贵川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小声一点!娘还活著,说什么分家?”
“要等到何年何月?”孙氏连声叹气。“真是急死人了……”
他摇了摇头。“急也没用,只能等了。”
而在此时,走了一段路的云景琛总算回过头,注意到跟在身后的小妻子在不知不觉当中拉开距离,便停下脚步。
“二奶奶,二爷在等著。”堇芳凑近提醒。
芝恩这才发现相公为了等她,不知何时停下来,连忙加快脚步。
见她跟上,云景琛才继续往前走,不过似乎也看出芝恩的心情不好,便丢下一句话。
“不必把三婶的话放在心上。”
她先是一怔,不太聪明的脑袋转动了几下,这才领悟到这句话代表的意思,马上露出甜滋滋的笑意,知道相公是在安慰自己,方才难受低落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全忘个精光。
还以为她的相公是那种只习惯别人听他的话,严厉又淡漠的男子,想不到也有体贴的一面,芝恩痴痴地望著走在前头的高大背影,双颊不禁开始发烫,而且愈烧愈红,赶紧用手心撝住,不好意思让人瞧见。
这是怎么了?心脏好像快要蹦出来了……
回到肃雍堂,芝恩脸上的红晕才稍稍退去。
“二爷,奴才见过二奶奶。”阿瑞看到主母就在旁边,马上见了个礼,然后才禀报事由。“谦少爷来了,不过马上进小跨院看大姑娘了。”
芝恩疑惑地问著阿瑞。“谦少爷……那是谁?”
“是我过世的兄嫂唯一留下的儿子,今年已经六岁,昨晚你有见到他。”云景琛这么一提,想起那个像是在生闷气,而且还偷偷瞪她的男孩。
“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他。”芝恩点头。“那……大姑娘呢?”
云景琛目光一黯。“是我的亲妹妹亭玉。”
妹妹?她这才猛然忆起二姐曾经提起过云家的情形,拒绝下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不想伺候发疯的小姑。
云景琛心想也该介绍另外两位亲人给她认识了。“跟我来。”
“是。”芝恩赶忙跟上。
于是他们一前一后走向正房东侧,除了有大小耳房,原来还有座月洞门,里头别有洞天,另外辟了座小跨院。
进了小跨院,就听到寝房内传出稚气孩童的怒斥声,似正在骂人。
“……我要去告诉二叔,要他把你们全都赶出云家大门……”
张嬷嬷哭著求饶。“谦少爷,奴婢们也是没办法才会这么做——”
待云景琛跨进寝房内,就见张嬷嬷和几个丫鬟全跪在地上,侄子谦儿两手插在腰上,小脸上怒气冲冲。
他沉声问:“发生什么事?”
“二叔,这几个刁奴居然把小姑姑绑在椅子上,真是太可恶了!”头上留著小辫子的谦儿马上向最敬重崇拜的长辈告状。
“非把她们赶出去不可!”
云景琛马上望向整个人都蜷缩在椅上的小妹,她似乎很害怕。
“亭玉……”见他要靠近,亭玉两手乱挥,身上的袄裙也不知沾了什么,一块一块黑黑的,简直脏乱不堪。“不要绑我……我会很乖的……”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把她绑起来?”云景琛怒斥。
张嬷嬷和丫鬟们直磕著头,她们真的被骂得很委屈。
“二爷饶命!这也是万不得已——”
“大姑娘一直要跑出去,咱们实在拦不住——”
亭玉趁大家都在说话,看准房门的方向,马上又要冲出去。
“亭玉!”云景琛一把抓住她,将人拖了回来。
她开始乱打乱踢。“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丨”
“小姑姑乖,我陪你玩好不好?”谦儿也帮忙哄著。
“你们都是坏人!不要抓我……”亭玉不断地叫嚷。“我要出去!快点放我出去!我不要待在这里……”
对芝恩来说,这个混乱的场面带给她极大的震撼,更是头一回看到人在发疯时是什么模样,只能呆站在旁边,不知所措……
第3章(1)
当天晚上,芝恩独自坐在新房内,头上的发髻已经解下,身上只穿著衫、裤,两手则撑著圆润白皙的双颊,一面等著相公进房,一面想著白天发生的事。
她能帮什么忙呢?
如果连大夫都束手无策的话,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说没有被吓到是假的,倘若要她一个人去面对发疯的小姑,芝恩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过想到大伯已经过世,这个妹妹便是相公仅剩的亲手足,身为他的妻子,更是责无旁贷,不能当作和自己无关。
芝恩真希望自己能再聪明一点、能干一点,可以为相公分忧解劳,而不是只能苦恼,却什么也帮不上。
这时,房门传来喀的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相公。”她连忙起身。
云景琛方才又去了小跨院,见小妹睡得很熟,便又训斥了服侍的张嬷嬷和丫鬟们一番,要她们多用一点耐性,想办法安抚她,不准再用绑的,否则家法伺候,然后才回房歇息。
“睡吧!”他解著襟上的盘扣说道。
见状,芝恩也不知该不该问。“相公,小姑她……她……”
“你想知道亭玉的事?”云景琛这才将目光投向她。
她用力颔首。“如果……如果相公愿意告诉我的话……”担心会遭到拒绝,所以问得有些畏畏缩缩的。
“亭玉是在六岁那年,有一天突然发起高烧,连著三天都退不下来,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人却疯了,这么多年下来,不知看了多少大夫,还是治不好。”
云景琛说得轻描淡写,只有自己最清楚心情有多么沉痛,因为娘也是在那一天投井自尽,对当时才不过十岁的他来说,是一连串的巨大打击。
芝恩总算解开心中的疑惑。“原来不是天生的……”就说是二姐多心了,根本不像她说的那么吓人,只要是人都会生病,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当然不是天生的!”他大声驳斥。“在亭玉六岁之前,都很正常,不是打从娘胎出生就是个疯子。”
她瑟缩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云景深神情冷酷,口气更是不留情面,不管是谁,只要企图伤害唯一的妹妹,就算是刚娶进门的小丫头,他也不会原谅。
“如果你是因为看到亭玉的样子,觉得害怕,也不敢接近她,我不会勉强,府里多的是人伺候,还是照样交给她们。”更何况他也不曾期望她能办得到。
“你只要替我照顾好谦儿就够了。”
“相公,我没有说不敢接近小姑……”芝恩心头连颤了几下,觉得自己的意思被他误解,尝试著解释。
他不想多谈。“好了,睡吧!”
芝恩觉得委屈,只能脱下绣花鞋,躺在铺著绣有鸳鸯等吉祥图案的大红喜床内侧,两眼盯著帐顶看,努力不让泪水从眼角滑下来。
待云景琛吹熄烛火,也跟著爬上床。
“相公不要生气,”她伸出小手揪住云景琛的袖子,小心翼翼地乞求,不希望有任何误会横亘在两人之间。
“我承认是真的吓到了,但是并没有讨厌小姑的意思,一定要相信我。”
闻言,云景琛静默下来,为了保护小妹,不愿再见她受到一丝伤害,自己确实有些反应过度,那也全是因为连亲人都嫌弃了,又如何能期望一个刚嫁进云家的外人愿意接受小妹?
“我相信你就是了……”说著,他便翻身覆在身边的娇小身子,索讨身为丈夫应该享有的权益,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他是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话,或者只是随口敷衍?芝恩很想再问个清楚,但又怕惹相公不高兴,心头真的好乱好乱,也根本没有心情,但又不能拒绝求欢,只能闭紧眼皮,等待完事。
直到身上的男人翻到另一侧,芝恩已经泪流满面,却不是因为交合的疼痛,而是觉得好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