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大姑娘的疯病还没好,又开始胡言乱语了,二爷和二奶奶快点带她回小跨院。”八姑嘴角往下垂,不再笑了,也更加笃定那天晚上的事,大姑娘真的全都看到了,还以为她不过六岁,还不懂事,因此才会疏忽了。
他又问小妹。“八姑真的有嘿嘿地笑吗?”
“她们把她……把她推下去……”亭玉比了个推倒的动作,然后用手指扯高自己的嘴角。
“坏人就嘿嘿地笑……亭玉看到了……亭玉都看到了……”一幕又一幕的画面,又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比以往都还要清晰,仿佛昨天才发生一样,让她全身发抖。
八姑脸上看不出半点心慌之色。“大姑娘说话疯疯癫癫的,谁知道她究竟看到什么,又是不是真的,二爷和二奶可不能相信。”
“亭玉没有说谎……没有骗人……是真的……”她情绪变得甚为激动,尖声地嚷道。
“你是坏人……把她推下去……害她死掉……”
说到这里,亭玉很害怕地抱住自己的头,哭到泣不成声。“我要跟大哥和二哥说……二哥会相信亭玉说的话……二哥最疼亭玉了……”
“二哥在这里。”云景琛握住小妹的肩头。“亭玉要跟二哥说什么?”
亭玉仰起布满泪水的脸蛋,把他的脸孔和记忆深处中才不过十岁的二哥重叠在一块,马上伸手抓住他。“二哥……二哥……快去救她……”
“你要二哥救谁?亭玉,告诉二哥!”他知道快问到关键处了。
泪水不听使唤地从亭玉眼中滚落下来。“二哥救救她……快去救娘啊……娘死掉了……娘死掉了……”
云景琛虽然早就猜到是这种结果,听到小妹亲口喊出来,心中还是大恸。
“娘是怎么死掉的?”
“她们把娘……推到井里……娘就死掉了……娘……我要娘……”亭玉顿时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那天晚上她吓得躲在被窝里头,连哭都不敢哭,现在终于可以哭出声,不必担心会被坏人听到了。
他眼泛泪光。“亭玉做得很好。”
芝恩泪流满面地揽著小姑,任她哭倒在自己怀里,亭玉也将那段封印在内心的骇人记忆,随著泪水倾泻而出。
“八姑,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云景琛厉喝。
“大太太是自己投井的。”八姑还是同样这句话。
云景琛嗤哼一声。“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吗?是因为怕死,还是想要袒护真正的主使者?”
一双墨黑的怒阵射向躺在床榻上,脸歪嘴斜,唇角淌著唾涎,不时发出咿咿啊啊的祖母,她才是害死亲娘的凶手。
“除了大姑娘方才说的疯言疯语,二爷有什么证据说是太夫人害死自己的媳妇儿?”八姑淡定地问。“这么大的事可不能乱说。”
他恨恨地瞪著八姑,要她亲口招认,还需要有更强而有力的人证,偏偏吴嬷嬷已经死了,瑞珠又下落不明,难道就只能认了吗?
第10章(1)
“还有我……可以作证!”
寝房门口传来一道气息不稳的妇人嗓音,在小文和彩儿的搀扶之下,从肃雍堂一路找到宝善堂。
芝恩满脸诧异地看著乞妇。“大娘?”就连大夫都说她熬不过这几天了,一个濒死之人,居然有办法走到这里来,还能开口说话,简直匪夷所思。
“八姑,你还认得我吗?”乞妇靠著两个丫鬟的搀扶,吃力地跨进门槛,然后恶狠狠的看著对方。
闻言,八姑仔细地端详眼前的妇人,当她终于认出对方,表情和口气倏地跟著变了。
“你是……你是瑞珠?”
瑞珠忿恨地说:“你没想到我还活著吧?”
“瑞珠?”云景琛大吃一惊,要找的人竟然出现在自己府中,一定是老天爷特意安排的。“你是当年我娘身边的婢女瑞珠?”
她眼底闪动泪光,马上曲下双膝,跪在云景琛的面前。
“你是……二少爷?奴婢终于见到二少爷了……还有,大姑娘?你已经长得这般亭亭玉立,就跟大太太一模一样。”看到亭玉的脸孔,瑞珠就想到枉死的主子,不由得泪如雨下。
云景琛口气流露著急切。“我娘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到底是自己投井,还是被人推下井死的?”
“大太太是——被八姑和吴嬷嬷联手推到井里淹死的,她们之所以这么做,全是因为太夫人的命令。”瑞珠娓娓道出真相。
“就因为太夫人不能容忍原本应该安安分分守寡的媳妇儿,有一丝一毫失节的行为,那不只会让云家,更会让得到御赐贞节牌坊的她成为徽州百姓的笑柄,与其将大太太活活打死,或是浸猪笼,不如让她因为羞耻惭愧,自认做错了事,选择投井,来得好听些,所以那天晚上……”她先缓了口气,才继续说。
“太夫人突然带著八姑和吴嬷嬷来到肃雍堂,把她硬押出去,不管大太太怎么解释,就是不肯听,奴婢跪在一旁哀求也没用,只能眼睁睁看著她们把大太太推下井……太夫人还威胁奴婢,要是敢把大太太的事说出去,自己也别想活命……奴婢只能闭上嘴巴,一个部不敢说……因为如果死了,谁来告诉大少爷和二少爷真相……大太太的冤屈永远无法平反……”
他喉头紧缩。“接著祖母就把你卖了?”
“没错,为了不让奴婢泄漏半个字,太夫人便把奴婢卖到外地,这么多年来,不管过得再苦,奴婢也没有一天忘记大太太……想尽办法也要回到徽州、回到云家来,一定要将真相告诉两位少爷……”瑞珠啜泣不已。
“就是不希望你们以为大太太真的做了对不起大老爷的事……”
云景琛嗓音干哑。“我娘……没有与那名姓纪的帐房私通?”
“当然没有!”她嘶声叫道。“大太太只爱大老爷一个,大老爷死后,天天想他,被思念折磨到都快疯了……而纪长升又是大老爷最信任的手下,每次出门办事,一定会带在身边,他和大老爷相处的时间,可是比大太太还要长……所以纪长升就会把过去和大老爷在外头的点点滴滴,跟哪些人说过话、又做过什么,全都告诉大太太……大太太听他描述那些景象,就好像大老爷还活在眼前似的,脸上总算有了笑容,人也精神起来……”
他有些明白了。“所以娘才会时常把那名帐房叫到肃雍堂来?”
“为了避嫌,奴婢每回都跟在身边,我可以对天发誓,大太太和纪长升真是清白的……”瑞珠头部一阵晕眩,身子也愈来愈冷,不行!她的话还没说完,再给她一点时间,只要再一会儿就好了。
“可吴嬷嬷却不知是怎么跟太夫人说的,说什么两人衣衫不整、举动亲密,根本没那回事,她真的死得好冤……二少爷一定要相信大太太……”她把额头用力磕在地上,恳求地说。
“吴嬷嬷早就死了……”云景琛再次瞪向八姑。“祖母也无法回答任何话,那么就只有你了,当年为何要诬赖我娘?”
八姑嘴角轻扯,哼了一声,知道瞒不下去,终于肯吐实了。
“寡妇就该有个寡妇的样子,大老爷才死了半年,照理说连男人都不能见到,可她却跟府里的帐房有说有笑,分明就是不甘寂寞,再这样下去,大太太早晚会做出败坏门风、见不得人的丑事来,等到那个时候就来不及了,奴婢也是为了云家的名声著想,才会那么跟太夫人说的,这也是为了太夫人好。”
这番话让芝恩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些全都是你一手捏造的?”
天底下怎么会有人的心肠如此恶毒残忍?
“大老爷生前那么疼爱她,不但不肯纳妾,连侍妾都不收,大太太却不肯安分地为他守寡,这种不要脸的女人就应该受到惩罚。”八姑阴阴地笑说。
云景琛从这番话里头,看穿了她的私心。“该不会是因为你喜欢我爹,所以才会嫉妒我娘?”
提起这段往事,八姑的表情变得分外狰狞。“原本太夫人有意让奴婢去伺候大老爷,大老爷却一口拒绝,没想到大老爷一死,那个女人就跟别的男人说说笑笑,真是不知羞耻……”
“所以你就要吴嬷嬷在祖母面前扯谎,要她陷害我娘,说我娘与帐房私通?”他恨不得亲手杀了她。
八姑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想不到太夫人一下子就相信了,因为她最在乎的还是云家和自己的名声,怎能忍受被媳妇儿给毁了。”
“阿瑞,去把管事找来!”云景琛无法饶恕她的行为。
听得一愣一愣的阿瑞猛地回过神来,马上衔命去办。
“二爷打算动用家法,将奴婢活活打死吗?”
八姑脸上没有惧怕之色,她在世上最恨的两个人,大老爷和大太太都死了,老主子也撑不了多久,她早就累了,死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云景琛死瞪著她,没有说话。
杀她容易,但是他更想为死去的娘平反,让整个家族的人都知道从头到尾她都是清白的,既没有做出对不起爹的事,也没有对不起云家。
“大娘……”就在这时,芝恩留意到瑞珠还跪在地上,连忙开口。“你的病还没好,快点起来……你们两个快扶她起来。”
小文和彩儿这才赶紧上前,伸手要把人搀起,而额头抵著地面,呈现跪姿的瑞珠因为有人碰触,身子跟著往旁边倒下。
“啊!”小文发出惊呼。
彩儿也吓白了脸。“二奶奶,她……”
见状,芝恩忙不迭地蹲下身来,先让瑞珠的身子躺平,发现她双眼紧闭,早已气绝,可是表情安详,嘴角还噙著笑容,她总算为大太太洗刷冤屈,可以安心地离开人世,终于可以休息了。
“她……死了。”芝恩哽声地说。
以为瑞珠的病情有了好转,才有办法走到这里来,还说了那么多的话,可是才一眨眼工夫,人却断气了。
原来只是回光返照……
为了替主子伸冤,才会努力到现在……
云景琛不禁感慨地说:“多亏娘有这么一位忠心的婢女,否则真要含冤而死了,瑞珠,你就安心地去吧!云家会好好厚葬你的。”
待管事赶来,他第一件事就是嘱咐要办妥瑞珠的后事。
见瑞珠被抬出去,八姑不禁想起许多过去的事,她们曾经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可为何到了最后,却变成了仇人?该说造化弄人?还是老天爷不公平?或是因为自己命贱,活该得不到男人宠爱?
“……立刻派人走一趟西递村,到祖宅那儿把伯公和堂叔他们请过来。”云景琛将管事叫到跟前。
管事虽然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可也不敢违抗,赶紧吩咐下去。
而云贵川夫妇则是听到奴才禀报,只说宝善堂这儿出事了,还以为是缠绵病榻多年的娘亲过世,赶紧酝酿情绪,好在人前当个孝子,要哭得最大声,孙氏心想婆母终于死了,这下可以分家了,结果却是空欢喜一场。
“你、你说什么?”云贵川呐呐地问著侄子。
云景琛俊脸一凛。“八姑已经亲口承认,当年是她故意陷害我娘,我娘根本没有与帐房私通,两人只不过是在聊我爹的事,祖母却因此命八姑和吴嬷嬷将我娘推下井淹死了。”
“这、这是真的吗?”孙氏惊讶到差点咬到舌头。
八姑冷冷一笑,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不过事后太夫人也都知道了,并没有责怪奴婢把事情夸大,以及诬赖大太太与帐房有苟且之事,因为她说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迟早都会出事。”
这番话让云景琛震怒到说不出话来,一向受家族中人及徽州百姓敬重的祖母,竟有一颗扭曲变态的心。
连云贵川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娘……真的这么说?”他从来不知自己的娘亲有如此心狠手辣的一面。
“对太夫人来说,守寡是一条艰辛又荣耀的路,同样身为寡妇的大太太却有脸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跟个男人说说笑笑,当然无法容忍……”她太了解老主子嫉妒的心理,因为都是女人,自然渴望能被男人疼爱。
“你们都不明白守寡有多痛苦,太夫人又是如何度过漫漫长夜,只有奴婢知道。”
芝恩不由得看向床上的太夫人,觉得她真是既可怜又可恨。“守寡不是为了别人,更不是为了贞节牌坊,而是因为对相公的爱。”
“二奶奶,你还太年轻,又正受二爷宠爱,是不可能理解寡妇的心情……”八姑嘲讽地说。
“太夫人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云家的媳妇儿要真死了丈夫,就得守寡,若能殉节更好,也能留下贞节烈妇的好名声。”
“不要把殉节说得这么简单!”芝恩说话向来细声细气,难得地吼道。
“每个女人都是她们的娘怀胎十月,冒著生命危险生下来,含辛茹苦的扶养长大,怎能说死就死?难道把年幼的孩子丢下,为相公殉节,真的就是对的吗?”
亭玉从没见过芝恩发这么大的脾气,给她拍了拍胸口。“二嫂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她是坏人……不要理她……”
听芝恩说得愤愤不平,八姑逸出一声嗤笑,小丫头就只会说大话。“那是因为太夫人比谁都要清楚年轻寡妇想守寡,可说是难上加难,还不如殉节,也可以不必忍受夜晚的煎熬。”
经她这么一说,云景琛不禁联想到什么,目光一凛,旋即逼问八姑。“我大嫂真是殉节的吗?谦儿说过他娘亲口答应,要看著他长大成人,将来娶妻生子,又怎么可能殉节?”
“相公是说……”芝恩一直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如今看来,愈来愈有可能。
“难道大嫂是被人害死的?”
他咬了咬牙。“尽管当时祖母已经生病,也无法开口说话,可是八姑自认为最了解祖母的心思,该不会真的做了什么?”
“二爷猜的没错,确实是奴婢把毒药加进鸡汤里,骗大奶奶喝下的。”八姑也爽快地招了。
孙氏一手搁在额头上,简直快要晕倒了。“天哪!天哪!小翠,快来扶著我。”她叫著伺候的婢女。
“怎会出这种事?”云贵川跌坐在椅上嚷道。
芝恩想到谦儿因此失去了娘,没娘的孩子有多可怜,她是再清楚不过的,不禁气到哭了。
“你这人好狠毒!”
“奴婢只不过是遵循太夫人的命令,云家的媳妇儿若有一天成了寡妇,担心她们守不住,想要改嫁,还不如殉节,换来另一块贞节牌坊,这一切都是为了云家著想……”
她对老主子的忠诚之心,可不是他们这些外人能够理解的。
“太夫人尽管口不能言,但奴婢最为了解她的性子,相信她一定会夸奴婢做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