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恩耳畔突然响起八姑说的话……
太夫人最重视的便是女人的贞节,一女不事二夫,丈夫不在人世,也希望云家的媳妇儿守寡,若能够殉节更好,才能博得贞节烈妇的好名声……
一股没来由的寒意,又在她心底升起。
“怎么了?”见她脸色泛白,云景琛有些担心地摸了摸妻子的额头,并没有发烫。“哪儿不舒服吗?”
她实在无法形容那股异样的感受,或许是自己多心了。“没事……对了,相公这一趟去西递村,可有收获?”
“没有。”他苦笑回道。“每个人的说法都差不多,实在找不出娘可能冤死的证据,加上管事也查不出瑞珠的下落,那么亭玉就是唯一的证人。”
“可是小姑根本说不出“她们”究竟是谁,再说也不会有人相信她的话。”芝恩对此也很烦恼。
云景琛站起身来,两手背在身后,来回踱著步子,似乎犹豫不决,可是为了死去的娘,又不得不这么做。“我有一个法子,只不过有些风险。”
“什么法子?”她忙问。
他俊脸一整。“就是带亭玉去见祖母,如果真是祖母将娘推下井的,八姑也脱不了干系,一定也有份,只要见到她们,说不定就能够想起整个经过。”
“可小姑就是因为受到太大的惊吓,才会生了疯病,万一又受到剌激,她的神智好不容易清醒些,我怕又会……”芝恩实在不忍心那么对待她。
“我明白你的顾虑,但这是目前仅有的办法,只能试试看。”云景琛决定冒个险,也希望娘在地下有知,能帮助小妹指认“凶手”。
芝恩想了又想,实在没有其他法子,也只能支持相公的作法。
但愿这个法子真的有用。
翌日,一大清早,云景行又叫又嚷地被几个奴才押著,送往别庄,尽管都位在南屏村,只不过那儿的生活起居比不上云氏庄园,凡事都得靠自己动手,没有奴仆成群,也不会有人为他张罗衣食,云贵川夫妇尽管舍不得,可也不敢替儿子求情,免得连他们也被赶出去吃苦受罪。
而芝恩则去后罩房探视乞妇,病情似乎又恶化了,额头上的高热让她不禁忧心忡忡,便又赶紧把大夫请来,虽然开了药方子,但也坦言作用不大,病人恐怕拖不过这几天。
“……二奶奶,她睁开眼睛了。”负责照料的小文叫道。
才要离开的芝恩连忙又回到屋内,来到床缘坐下。“大娘、大娘!”
乞妇掀开眼皮,却是一脸茫然。
“这位大娘,你前几天昏倒在门外,是咱们二奶奶救了你。”堇芳在乞妇耳边嚷著,希望让对方听进去。
就见她稍稍转动眼珠,看向噙著温笑的芝恩。
“这位就是咱们云家的二奶奶。”堇芳介绍。“二奶奶还请了大夫来帮你看病,不知大娘住在何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才好派人去通知他们。”
云家?二奶奶?
听到这几个字,让乞妇的神情出现变化,情绪也激动起来,嘴巴一开一合,试图要表达什么。
“大娘别担心……”芝恩温柔地握住她相当粗糙又瘦骨嶙峋的手掌。“我已经跟相公说了大娘的事,他答应让你住下来,直到病好为止,大娘的病一定可以好起来的。”
虽然是谎言,也是出于一片善意,只盼能让她平静地离世。
乞妇又是一阵剧咳,咳到内脏都快吐出来了。
她终于又踏进云家了……
老天爷,请让她再多撑一会儿……
“大娘别急著说话,以后有的是机会。”她动作轻柔地帮乞妇拍背。
“好些了吗?大娘就住在这儿,安心地养病。”
芝恩的细声细语抚慰了乞妇的心,已经有多少年不曾被如此温柔地善待过,全靠毅力才活到现在。
“……药煎好之后,记得喂她喝下。”芝恩不忘叮嘱。
小文和彩儿回了一声是,知道她现在有二爷撑腰,可不敢说声不字。
芝恩又帮乞妇换了条湿布巾,贴在额上,希望能够退热。“这儿有她们照顾,大娘就把心放宽,养病要紧。”
二奶奶真是个好人……
是景深少爷的媳妇儿吧?谢谢你……
乞妇一面想著,一面合上眼皮,又昏睡过去。
“大娘!大娘!”芝恩见她叫不醒,想到大夫的话,只能叹气。
堇芳在旁边安慰。“生死有命,二奶奶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只是想到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送终,还是替她难过。”又坐了好一会儿,她才带著堇芳回肃雍堂。
待主仆俩回到居住的院落,却不见相公的身影,芝恩还以为他在楼上的书房,就不去打扰,直接往小跨院走去,才走进月洞门,就见云景琛在里头,而小姑站在身畔,于是站在兄妹俩身后,听著他们的对话。
“……这是绣球花。”亭玉指著盆花,笑呵呵地跟二哥说。
云景琛颔首。“想不到亭玉知道花的名字。”
“二嫂有教亭玉,亭玉都记得……”她又指著另外一盆。“这是牡丹。”他赞许。“是牡丹没错,亭玉真聪明。”
亭玉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颊。“嘻嘻,二哥夸亭玉聪明,亭玉还会每天给花浇水,让它们快快长大。”
“亭玉还要记住,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二哥都会保护亭玉,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云景琛疼惜地摸了摸小妹的头,这是他们兄妹之间最熟悉的小动作。
“要是有人对你不好,就跟二哥说,二哥会替亭玉讨回公道。”
她看著眼前的二哥,觉得心头热热的,这种感受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过,可是想不起来了,只知道不再害怕。
“亭玉都记住了吗?要是心里难过,就跟二哥说,二哥会陪著你。”云景琛只想让小妹知道,他会永远照顾她,绝不会抛弃她。
闻言,亭玉很认真地点头。“亭玉记住了。”
听著兄妹俩的对话,芝恩感动地泪水盈眶,便和堇芳又悄悄退出去,让他们有更多机会独处,找回那份失落已久的手足亲情。
第9章(2)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
云景初和云景容从销盐区返回覆命,和云景琛讨论当前私盐猖獗,已经影响到官盐贩售,官兵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得面对官吏的明勒暗扣,建议抬高盐价,其他运商早已这么做,对此他并不赞同,因为这等于要百姓被迫淡食,将会造成民怨沸腾,而让私盐大行其道。
就这样,连著好几天,云景琛都在烦恼这件事,只要想到皇上每一回南巡,或是朝廷重大军需、庆典、赈务和工程,也都是靠两淮盐商主动捐输,少则数十万,多则上百万,这笔庞大的金额,真像是无底洞,但又不得不拿出来,因此不少盐商才会抬高盐价,有时比产地还高上十几倍,甚至几十倍。
芝恩见他有心事,小心探询,云景琛这才随口提了一下,并不寄望她能够想出办法,只是想要有个倾吐的对象,这在过去,可是不曾有过的想法,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极大的转变。
看到相公渐渐学会对自己敞开心扉,愿意与她分享喜怒哀乐,芝恩心里再高兴不过了。
“我不懂得盐价该怎么订,既能让百姓吃得起,咱们又能赚到银子,足够应付所有开销,又得如何避免被那些盐运官员勒索,不过至少懂得开源节流……”
芝恩自认头脑不够聪明,没有本事在生意上头帮相公的忙,但府里的小事,她还是知道该如何做的。
云景琛挑了下眉。“你说说看该怎么做?”
“就好比说锦衣玉食和粗茶淡饭,同样都是过一天,别人能简简单单地过,咱们自然也可以,我还注意到府里有好几座院子都没有住人,不如把它们关了,就不必每天派仆役前去整理打扫,这么一来,奴仆也不需要太多,若是有贵客上门,就住在二叔他们的追慕楼,里头一应俱全,不必另外修建或增添家具……”她将这段日子的观察结果提出来。
听到这儿,他嘴角上扬。“还有呢?”
“还有……听说祖母喜欢看戏,还养了戏班子,不过自从她老人家生病之后,也只有三叔和三婶会不时请他们到府里演出,也是他们平常用来打发时间的,可这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不如省下来,以后用在更适当的地方,不过就怕他们不高兴。”芝恩为难地说。
他唇畔笑意加深。“三叔和三婶要是真的不高兴,你就不做了吗?”
“当然不是,我会努力说服他们,让他们明白这是为了云家的将来著想,不要为了养个戏班子,而让往后的日子过得拮据,要做长远的打算。”她圆润的脸蛋透著果决。
“这就对了。”云景琛很满意她的回答,看似胆怯软弱的妻子,其实比任何人都还要强悍。
“你认为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每个月的吃穿用度,直接跟管事和帐房商量,要是真的不高兴,就说是我同意的。”
芝恩心中一喜。“我只懂得这些小事,不能帮相公太大的忙。”
“只要管好内院,就是帮了我。”云景琛看到的却是她的努力,不单是为了云家,更是为了他,那才是弥足珍贵之处。
“是。”有了相公的赞赏,芝恩对自己更有信心。
她能做的事还很多,只要多用点心,一定可以办得到。
七月中旬,早晚多了一丝凉意。
这天,午时过了一半,连著照顾乞妇好多天的小文和彩儿,一个坐在床缘打著盹,另一个则是去煎药,就算勉强乞妇喝下去,烧依然没退,还是得照样喂她,免得二奶奶以为她们故意偷懒不做事。
就在这当口,直到昨天都还不醒人事的乞妇,突然热退身凉,也不再咳到像快断气似的,接著睁开眼皮,慢慢地自行坐起身。
乞妇看著坐在面前打盹的小文,伸手推了她一下。“醒一醒!”
“嗯……”小文先是揉了揉眼皮,这才定睛看去,这一看可不得了,吓得整个人弹跳起来。“你……你……”
瞥见已经病入膏肓,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乞妇,应该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更不可能自己坐起身来,此刻正用两颗圆滚滚的眼珠子瞪著她,不吓死才怪。
“你什么你?”乞妇低喝。“我在云家的资历可比你这丫头还久……”
小文尖叫一声,马上往外跑。
“小心!”彩儿正端著汤药进来,险些撞个正著。
她惊恐地指著屋里。“你快看!”
彩儿只顾著把汤药端进屋去。“看什么?”
“你看她……”
“已经死了吗?那这碗汤药就用不著……”彩儿才说到这儿,却见人好端端地坐在床上,气色看起来比她还要好,不禁呆在原地。
乞妇瞪著两个丫头,没好气地数落。“都愣在那儿做什么?快扶我去见二少爷,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说,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
这是老天爷赐给她的最后机会,不能错过,否则她死也不能瞑目……
她必须说出真相,还大太太清白……
谁是二少爷?小文和彩儿听得一头雾水,见乞妇不只是头脑清醒,说话也中气十足,嘴巴不禁张得好大,难道她的病突然之间好了?
同一时间,芝恩走进小跨院,就见小姑蹲在小水池旁看鱼。
“二嫂!”亭玉拉著她。“一起看鱼。”
她柔声问。“待会儿再看,二嫂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出去玩。”亭玉两眼发亮。
芝恩牵起她的手。“亭玉的二哥也会去。”
听到二哥也要一起出去玩,亭玉顿时笑得像个孩子。“快走!”
当她们走出小跨院,在天井和云景琛会合,夫妻俩脸色有些凝重,只有亭玉很开心能跟著二哥和二嫂出去玩。
“走吧!”云景琛两手背在身后,走在最前头;姑嫂俩则是在后头,还有阿瑞和堇芳,一样跟在身边伺候。
一行人来到宝善堂,亭玉面对不熟悉的环境,有些不安,挨在二嫂身边,连头都垂得低低的。
“二爷和二奶奶来了……”八姑才开口跟他们招呼,就见到一位年轻姑娘站在他们身后,心脏顿时紧缩了下,脸色也跟著变了,因为长得太像死去的大太太,看到的第一眼,真的以为大太太还活著。
不对!大太太早就死了!
她亲眼见到大太太淹死在井里,不可能还活著。
八姑很快冷静下来,心想她应该是大姑娘才对,真的已经很多年不见,不只是长大了,也不像个“疯子”。
“二爷怎么把大姑娘也带来了呢?万一待会儿大吵大闹,可是会打扰到太夫人静养的。”她恢复原本的神色说道。
云景琛有些不悦。“亭玉很乖,不会大吵大闹。”
“亭玉听二哥的话。”躲在二嫂身后的亭玉,大声回道。
这时,八姑不禁又多看了亭玉两眼,见她不再浑身脏兮兮,又哭又叫,让人不敢靠近,想起不久之前二爷说过大姑娘提起大太太是被人推下井,这会儿又突然带她来请安,不禁怀疑另有目的。
“就因为亭玉已经好多了,才会特地带她来探望祖母……”云景琛回头唤著小妹。“亭玉,过来二哥身边。”
亭玉有些紧张,一直低著头,听到二哥的话,又在二嫂的鼓励之下,这才怯怯地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这是祖母,亭玉有好多年没见到她了,先来跟她请个安……”他在旁边教导。“祝祖母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于是,她怯生生地看向躺在病床上的老妇,嘴里照著二哥的话念道:“祝……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见小妹没有特别的反应,云景琛心想难道没有想起来?还是过了这么多年,祖母也苍老许多,所以一时认不出来?
“看来大姑娘的病好了不少,真是可喜可贺,二爷这些年来,不知为她请了多少大夫,总算有了代价。”八姑假意替云景琛高兴。
大概是听出他们在谈论自己,亭玉终于偷偷抬起眼帘,朝八姑看去,见她弯起唇角,脸上挂著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不由得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经见过这种恐怖笑容。
那一晚的记忆突然鲜活地跃进脑海中……
她瑟缩了下脖子,不敢再看八姑。“亭玉要回去!”
“怎么了?”芝恩轻问。
亭玉用充满惧意的口吻说道:“亭玉要回去,不要看到她。”
“亭玉不要看到谁?”云景琛尽力把口气放缓,就怕会吓到小妹。
“告诉二哥,别怕,二哥会保护你的。”
“她……”她很快地比了一下八姑。“她是坏人!”
云景琛顺势追问。“亭玉再仔细看清楚,她真的是坏人吗?”看来小妹对八姑的印象最为深刻。
听到二哥的话,亭玉不得不鼓起勇气再看向八姑,马上又垂下头,躲到二嫂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