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明天再过来,希望到时二叔已经不生气了。”
“好。”芝恩笑著送他离开。
待芝恩走向小跨院,二楼书房的花格木窗被人拉开来了。
经过一晚的沈淀,云景琛的情绪波动不再那么强烈,愤怒也逐渐平息,经过冷静思索之后,他气的不是芝恩提起这段禁忌的过去,而是自己居然如此害怕再去揭开它,真是太没有出息了。
可是害怕真的能解决问题吗?就能当作没发生过吗?芝恩是他的妻子,有权知道所有的事,两人既要共度一生,就不能避讳不谈。
再怎么逃避,那扇小门永远上了锁,它还是存在,不会平空消失……
无论婆母生前做了什么,是对又是错,她终究是相公的亲娘,不可能一辈子不去谈她……
她说得一点都没错。
当年他和大哥决定把那口水井封起来,当它不存在,也决定忘了娘的事,可是过去的阴影依然盘踞在两人的心口上,不曾离开半步。
难道只有面对它,才能将那份痛楚从心头连根拔除?
不过就算再害怕,云景琛更相信妻子会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成为支持他最大的力量……
已经第三天了。
想到相公还把自己关在书房内,让芝恩开始担心,要不是阿瑞保证二爷成天看书,饭还是照吃,这才忍住上楼敲门的冲动。
之后就连云贵川夫妇都派人把她叫去东来楼,虚情假意地关心一番,芝恩奸解释是意见不合,过几天就没事了,他们便说了一堆夫妻床头吵、床尾和的好话,无非是要她顺著相公的意,多多忍耐。
待芝恩回到肃雍堂,就见谦儿站在楼梯下方,来回踱著步,犹豫著要不要上去。
“二奶奶!”阿保见到她,先见了礼。
谦儿皱著眉头看她。“二叔还在生气?”
“我让厨子做了冬瓜饺,应该都蒸好了,你也一块来吃。”芝恩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吩咐堇芳去厨房端出来,然后招手,要谦儿跟著去小跨院。
见到二嫂和谦儿,亭玉开心得手舞足蹈。
三人坐在院子的石桌旁,吃著微带卤汁和冬瓜清香的冬瓜饺,不过芝恩看著他们吃居多。“吃慢一点,小心烫!”
“好烫……呼!呼!”亭玉用力吹了几口气,才塞进口中。
吃了几个冬瓜饺,谦儿就停下筷子,脑袋垂得低低的,稚嫩的嗓音听来闷闷不乐的。
“你……嫁到云家之后,会不会想念家里的娘?”
芝恩怔了怔,盯著他的头顶回道:“二婶的娘在生下二婶之后,就因为失血过多去世了,二婶从来没见过她,但是没有一天不想。”
闻言,他抬起头看著芝恩。“二婶……”
这声“二婶”让芝恩又惊又喜。“什么事?”
他脸蛋一红,有些不好意思。“我可以问二婶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了。”她很乐意地说。
谦儿咬了咬下唇。“二婶知道什么叫“殉节”吗?”
“当然知道。”芝恩只是不懂他为何问这个。
“爹生病过世不到三个月,娘就殉节了,每个人都夸她,说她是贞节烈妇……”他气闷地说。“为什么娘一定要死呢?”
芝恩一脸震惊,看向在身旁伺候的堇芳,像在询问是不是真的,她弯身凑到主子耳畔,说了一句“大奶奶是服毒自尽”,证明所言不假。
由于之前一直专注在死去的婆母和小姑身上,不曾去问过大伯和大嫂是怎么死的,如今才知大伯是病死,大嫂则是殉节,芝恩张口结舌,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看来云家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过去。
她也想问大嫂为何这般残忍,怎么狠得下心丢下年幼的儿子去死?
“娘明明说过会看著我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为何又要殉节呢?”谦儿用袖口抹去泪水。“娘骗我!”
“谦儿……”芝恩心疼地说。“二婶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失去你笮,让你娘很难过、很难过,才想要去找他。”
谦儿泪眼汪汪地问:“那我呢?娘就不要我了吗?爹死了,连娘也走了,没有人要我……既然这样,为何要把我生下来?”
“不是这样的……”她坐到谦儿身边,抱住他小小的身子。“二婶相信你爹和你娘都很爱你……”
他发起火来。“就连二婶也骗我!”吼完这句话,使劲地挣开芝恩的怀抱,跑出小跨院了。
“阿保,快跟上去!”芝恩朝小厮说。
阿保马上去追小主子了。
“二嫂……”亭玉感受到气氛不对,有些不安。
芝恩挤出安抚的笑靥。“没事,亭玉多吃几个冬瓜饺……”究竟大嫂心里是怎
么想的?难道殉节真的比养育亲生骨肉长大还要重要吗?
她真的不懂。
第7章(1)
到了第五天,芝恩正在房里折著衫、裤和长袍,好让阿瑞拿到书房去给相公替换,虽然不知这样的日子要过多久,但是她会等下去。
就在这当口,听到有人推门进来,以为是堇芳,便继续坐在床缘,忙著手边的事,直到好半天都没有动静,这才抬起头,发现站在眼前的却是云景琛。
“相公!”她放下长袍,起身唤道。
云景琛除了唇畔和下巴多了些青色胡髭,精神看来不错,只见他两手背在身后,墨黑的双眼凝聚著光芒,仿佛决定出来面对一切。“你跟我来。”
“是。”芝恩没有问要去哪里,无论天涯还是海角,都愿意跟随。
就这样,她跟在云景琛身后,走出寝房,正好遇到堇芳回来,看到二爷肯下楼了,不由得替主子高兴。
“二奶奶……”堇芳才要问她跟二爷要上哪儿去,见主子用眼神示意,要自己别多问,便马上把嘴巴闭上。
待芝恩发现他们是往西侧的小门走去,猛然明白相公想做什么,心中不禁既欣慰又感动。
待夫妻俩站在那扇小门前,云景琛摊开紧握在掌中的钥匙,开启门上那把大锁,锁链所发出的金属声响,冰冷到让午后的暑气也跟著降温。
接下来,就听到“呀!”的一声,小门被推开了。
她随著相公踏进小门,走向那口水井,也是云景琛内心痛苦的根源。
“……娘就是投进这口水井死的。”他才开口,声音因情绪波动而显得沙哑,仿佛又回到那天早上,听到噩耗,和大哥奔回肃雍堂,虽然大人不让他们看,但还是想见娘最后一面,耳边又听著众人的耳语,尽是在说娘的坏话,内心的难堪和愤恨从此不曾离去。
芝恩上前两步,来到身旁,握住他的手,希望能替相公承担一半的悲痛。
“爹在外地出了意外过世,也不过半年,有一天,下人发现娘与府里一个姓纪的帐房私通,两人就被押到宝善堂,祖母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们是否真有此事,不过两人都否认到底,可是目睹的下人却说看到娘和帐房衣衫不整,还发生苟且之事,祖母便在盛怒之下,动用家法,将那名纪姓帐房杖毙……”云景琛从齿缝中迸出每一个字来。
这些就跟堇芳说的一样,她忍不住问同样的话。“这个目睹的下人又是谁?当时究竟看到什么?”
“我记得……是祖母身边的吴嬷嬷,正好奉了祖母之命,拿了补品到肃雍堂,这才看到,便回去告诉八姑,八姑认为兹事体大,就赶紧跟祖母禀报……”他紧闭了下眼皮,重新再去回忆当年的情景,将尘封已久的记忆打开。
“不过吴嬷嬷早已过世,无法再当面询问一次。”
她抬头看著云景琛,还是纳闷。“如果婆母真与那名姓纪的帐房在这座院落里头幽会,相公和大伯又岂会毫不知情呢?”这么做未免太大胆,也太笨了,再怎么不聪明的女人,都知道会有被人撞见的危险。
云景琛嗤哼一声。“爹的丧事办完之后,二叔便叫我和大哥搬到他们居住的院落,想要亲自监督咱们读书识字,免得因为没有爹管教而荒废了,因此只有小妹住在这儿,而小妹不过六岁,什么也不懂,所以娘才敢把对方叫到这儿来,而身边伺候的婢女自然不敢多嘴。”
“相公不是也说婆母否认吗?”芝恩想了想又问。
他冷笑几声。“娘当时确实极力否认没错,我和大哥便相信她的话,也站在她那边,保护她不受到祖母责打,更不会让她被浸猪笼,因为当时就有家族长辈这么提议,可娘最后却自己跑去投井,不就表示她真的做出那种见不得人的丑事,觉得没脸见人,才会寻短。”说到后面,云景琛几乎是用吼叫的。
就因为他和大哥都觉得被娘背叛,他们相信娘的清白,可是娘却用死来惩罚他们,才会无法原谅。
芝恩眼眶泛红。“相公……”
“明明那天娘才当著祖母的面发誓,说她绝对没有对不起爹,否则不得好死,也跟我和大哥说,她心里只有爹一个,所以祖母才要她待在房里反省,直到家族的长辈们决定如何处置再说,谁知不到三天,她却投井了……”他湿红双眼,哑声大吼。
“她根本在说谎!全都是骗人的!”
她伸臂抱住相公,也泣不成声。
“如果娘真的想要改嫁,我和大哥也会想办法说服祖母同意,而不是跟府里的帐房私通,把事情闹大,却又一死了之,让咱们兄妹成为家族的笑柄……”云景琛仰高头,不让泪水流下来。
“所以我跟大哥就决定了,长大之后,要成为云家的主事者,让所有人都不敢再取笑咱们。”
“相公……”芝恩哭到鼻头都红通通的。“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么多……谢谢你愿意让我分担……”
云景深只是掳紧她,好汲取这副娇小圆润身子的温暖。
“二嫂呢?”小跨院里,亭玉等了半天,还是不见芝恩人影,于是站在月洞门旁探头探脑的。
“二嫂怎么还不来?”
张嬷嬷语带嘲弄。“也许二奶奶已经厌烦,不想再照顾大姑娘了。”
“张嬷嬷,这话要是让二奶奶听到……”小玉面有难色。
她就是知道芝恩不在,才敢说的。“哼!我可不怕她。”想到最近二奶奶盯得愈来愈紧,连想偷懒一下都不成,心里就有气。
“你们在说二嫂的坏话对不对?”亭玉指著她们的鼻子,还是听得出来她们在说谁的事。“我要告诉二嫂。”
“谁会相信一个疯子说的话?”张嬷嬷鄙夷地回道。
亭玉有些生气了。“我要去找二嫂!”
“大姑娘,你别出去……”小玉想要阻拦,还是被她跑出去了。
“二嫂!二嫂!”亭玉跑出小跨院,不住地叫著。
堇芳听见她的叫声,赶紧从寝房里出来。“大姑娘,你怎么跑到外头来了?奴婢带你回去。”
“我要找二嫂!”她不断东张西望,非要找到人不可。
“二奶奶跟二爷有点事,等一下就会去找大姑娘了……”
她耍起脾气,甩开堇芳的手。“二嫂……还有二哥……他们偷偷跑出去玩了是不是?亭玉也要一起去……”
“他们没有跑出去玩。”堇芳握住她的手腕。
亭玉马上指控。“你骗我!”
“奴婢没有骗大姑娘,二爷和二奶奶真的没有跑出玩,他们只是到那边谈点事情。”万不得已,堇芳便指了下西侧小门。
“过一会儿就会出来,大姑娘再等一等,奴婢先送你回小跨院。”
仿佛没有听见堇芳的话,亭玉两眼直勾勾地盯著西侧,好像有可怕的东西在前头等著,可是又想去找二哥和二嫂,最后还是举步上前。
“大姑娘不能过去!”二爷和二奶奶应该是在谈大太太的事,不能让人进去打扰。
“大姑娘听话!”
“走开!”亭玉又甩开堇芳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来到敞开的小门前,原以为会出现可怕的东西,结果什么也没看到,不禁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压惊,然后往小门里头看了一眼,果然见到二哥和二嫂了。
她脸上一喜,才要开口叫人,可是当目光无意间瞥见那口水井,陡地露出惊恐表情,并发出尖叫。
“啊……”
这声凄厉叫声让里头的两人一惊,同时望向门口,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见亭玉冲了进去,一把将芝恩抱住。
“不要过去!不要过去!”她又哭又叫。“快跑……”
云景琛一脸错愕。“亭玉,你怎么了?二哥在这儿,冷静一点!”
“二哥!”亭玉哭叫一声,用另一只手拉住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要把他们都拖到外头去。“二哥也不要过去……快逃……会死掉……不要二哥死掉……也不要二嫂死掉……都不要死……”
他尝试安抚小妹。“二哥不会死掉的,你二嫂也一样……”
“真的会死掉的……”她两眼发直,像是陷在噩梦中,醒不过来,两手还在半空中比划。“二哥和二嫂会……跟她一样死掉的……亭玉不要你们跟她一样死掉……不要死掉……”
小妹的话让云景琛大惑不解。“你说跟谁一样死掉?”
“跟她一样死掉……”亭玉一脸恐惧地指著那口水井。
“那个人是谁?”他紧紧扣住小妹的肩头,想到这座府第当中,死在水井里的人也只有娘,没听过还有别人。
芝恩眼看这个举动吓到小姑,连忙出声提醒。“相公,有话慢慢问,这样她才会明白你的意思……”
“二哥不是故意的。”云景琛急忙松开手劲。
亭玉连忙躲到二嫂身后,不肯出来。
“二哥不是故意凶你,只是想知道你说谁死掉了?”他按捺住急躁,把嗓音放缓。“是不是有人死在那口水井里?”
她偷偷瞥了水井一眼,又害怕得闭紧双眼。
“亭玉如果知道,可以跟二嫂说吗?”芝恩细声细气地哄道。
过了片刻,亭玉才又掀开眼皮,看向那口水井,看了好久、好久,似乎在整理脑中那些杂乱不堪的黑暗记忆,好可怕、好吓人,真的不想看到,可是二嫂说想要知道,她只好再把眼睛张开。
“她们……抓著她……”她开始描述“看到”的片段画面。“一直走……走到这里……然后她们就这样子……”
亭玉从二嫂身后出来,两眼眨也不眨,如作梦般走到水井旁,接著比了个推倒的动作。“她就掉下去,死掉了……”
云景琛厉声问:“掉下去的那个人是谁?”
“她死掉了……”她两手紧握在胸前,全身不断地发抖。“亭玉要躲起来,不能让她们看到……”
他心想小妹口中掉下水井的那个人,若真的是娘,那么就有可能是被人给推下去,而不是自己投井。
“亭玉,告诉二哥,那个人是被推下去的吗?”云景琛想确认清楚。
芝恩揽著她的肩。“亭玉不怕,慢慢的想,二嫂在这儿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