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玉醒来之后,整个人蜷缩在床的角落,两手抱著脑袋,不再傻笑,也不吵著要到外头玩,让芝恩相当自责。
她真的做错了吗?
是否真的太过心急,才会适得其反?
芝恩找不到答案,只能陪在小姑身边,耐心地哄她吃饭,抚平她心中的恐惧,三天过后,亭玉似乎才忘记那天发生的事,又跟二嫂讨糖吃,还有每天浇花、看鱼,又恢复傻笑的模样,终于让身边的人松了口气。
出门第二十八天,这天下午,云景琛回来了。
他从没想到会有丢下手边的生意,只想要早点回家的一天,幸好还有景初和景容在,也相信他们的能力可以应付,便让兄弟俩留在销盐区处理后续贩盐的事,自己则先回徽帅。
“二奶奶……”堇芳赶紧通报主子。“二爷回来了!”
还以为得再等上一段时日,相公才会回来,芝恩迫不及待地跑出小跨院,冲进夫妻俩的寝房,就见阿瑞正在伺候相公更衣。
“相公一路辛苦了!”她欣喜若狂地说道。
云景琛眼底出现一丝波澜,向来自制严谨的俊脸,更是出现微妙的变化,比以往多了几分柔和。“家里一切可好?”
“小姑和谦儿都很好……”说著,芝恩再也按捺不住思念,扑过去抱住他。
“小姑已经学会自己吃饭,不会再洒了自己一身,夜里也肯乖乖地上床睡觉……还有谦儿虽然不肯承认,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已经慢慢接受我了……总有一天会开口叫我一声二婶……”
阿瑞悄悄地把长袍放下,退出寝房,让夫妻俩可以独处。
她不禁泪水盈睫,倾吐心中的思念之情。“我每天都在盼著相公回来……一天又一天的数著日子……祈求老天爷保佑相公一路平安……”
“我不是说过办完事就回来?”云景琛胸口不禁窒了窒,就是因为知道有人日日夜夜在盼著自己、等著自己,让他变得软弱,什么事也做不了,只想丢下一切,赶紧返回家门,对过去的他来说,这种心情是不被允许的,但又舍不得舍弃这份感动和温暖。
原来自己是如此渴望得到关怀……
他终究不过是个普通男人。
一个心头上满布伤痕、想要被爱的男人,名利、富贵都不重要,他最想得到的是妻子的心,能被她真心真意地爱著。
芝恩用力吸了吸气。“可是又不知相公这趟出门要去多久,所以只能天天盼著、等著……还有想著相公……”
“下次若要再出门,会告诉你一个大概的归期,免得你天天盼著、等著。”他心窝一热,收紧臂弯,将妻子紧紧拥在怀中。
对芝恩来说,这句话的意义重大,代表相公开始在乎自己的感受。
她不禁喜极而泣。“多谢相公……”
云景琛看著她扑簌簌地流下泪水,觉得覆盖在心头上的哀伤和痛楚也渐渐地被洗涤了。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娘子。”
为了这一声“娘子”,芝恩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
“呜……哇……”芝恩嚎啕大哭。
他有些被吓到。“怎么哭了?”
“因为……相公刚刚叫我“娘子”,是第一次这么叫我……我太高兴了……”她顿时哭得像个孩子。
闻言,云景琛不禁仔细回想,确实从来不曾这么叫过她,而她依然努力地照顾亭玉和谦儿,尽该尽的责任,应该觉得惭愧的是自己。
“以后我都会这么叫你。”她是他的妻子,不是外人。
芝恩把泪颜埋在他胸口上,用力地点头。
“娘子……”云景琛轻吻著她的头顶,然后抬起她的下巴,吻上小嘴,仿佛久旱逢甘霖,立刻加深力道。
她一面哭,一面伸手圈住相公的颈项,生涩又大胆地回应这个吻。
云景琛将她打横抱上床,相隔了将近一个月,再度肌肤相亲,压抑在体内的热情也跟著爆发。
在芝恩婉转娇吟地配合之下,这场欢爱几乎耗尽彼此的体力,才获得满足,而此时太阳早已下山。
夫妻关系总算跨出一大步。
夜尽天明。
用过早膳之后,云景琛来到小跨院探望小妹,亭玉见到他出现,还是像受惊的兔子,本能地躲到二嫂身后,芝恩连忙用眼神朝相公暗示,要他口气不要太硬,表情能再柔和些,免得又吓到小姑。
“他是亭玉的二哥,来看看亭玉过得好不好……”芝恩希望小姑能够清楚地了解到在这个世上,自己还有一个兄长。
云景琛看著小妹,口气转轻。“二哥来看你了,亭玉乖不乖?”
“亭玉很乖,听二嫂的话。”她认真地说。
他噙著笑意回道:“那真是太好了。”
亭玉看著眼前的坏人,以前真的好凶,而且还会瞪著她,也都板著脸孔,笑都不笑,二嫂说他是二哥,要叫他二哥。“二……二哥……”
“你叫我什么?”云景琛略微激动地问。
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二、二哥?”
“你真的叫我二哥……”他眼眶倏地泛红,不敢置信地喃道。
见他眼睛红红的,亭玉有些困惑地从二嫂身后走出来。“你哭了?”
“没有,二哥没哭……”十几年没听到小妹这么叫自己,仿佛又回到兄妹俩小时候的情景。
“有,亭玉看到了……”她笑嘻嘻地说。
芝恩解释给她听。“因为亭玉叫他二哥,他听了很高兴才会哭。”
“高兴?”亭玉呆呆地看著云景琛,试著又叫一次。“二哥!”
云景琛摸了摸她的头。“好乖。”
“嘻嘻……”她好开心地对二嫂说。“他说亭玉好乖呢。”
想到小妹自从得了疯病,被云家的亲友嘲笑、嫌弃,是自己坚持要留在身边照顾,就是希望有一天能请到名医来治好她。
“二哥要跟你道歉……”云景琛喉头一梗。“以前总认为把你关在小跨院,就是为你好,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不想再看到那些恶意嘲弄的眼神和言语,并不是真的替你著想,而是为了自己,二哥应该更耐心地陪伴你才对。”
亭玉用袖口帮他擦红红的眼睛。“不要哭……”
“好,二哥不哭。”看到小妹有著长足明显的进步,真想让其他人看到,以后有谁敢再取笑她?
“亭玉有糖可以吃……”说著,她便转身跑进房里,端了一碟冻米糖又跑出来。“很好吃,给二哥吃……”
他唇角颤抖著,记起小时候,兄妹三人围坐在桌旁,吃著爹娘买回来的糖,那时是多么的无忧无虑。“二哥可以吃吗?”
“快吃……”亭玉把碟子凑到他面前。
云景琛拿了一块冻米糖,放进口中嚼了几下。“真的很好吃……二哥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
“再吃一块……”她敞开心扉,接纳这个叫二哥的男人。
他又拿了一块来吃。“剩下的留给亭玉,二哥得去看祖母了。”
芝恩问:“要我跟相公一起去吗?”
“不用了,你在这儿陪亭玉就好……”云景琛微笑地看著她,对芝恩有著满满的感激,若没有她的耐心和用心,以及循循善诱,小妹也不会有今天的进步。“我很快就回来。”
当云景琛走出小跨院,亭玉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不再像以前那么怕他了。
“二哥不是坏人……”
“当然不是坏人,他是亭玉的二哥,会一辈子保护亭玉。”芝恩笑说。
亭玉口中喃著。“二哥……”
他是亭玉的二哥。
就在这当口,浑沌的脑子里突然蹦出好几个清晰的画面,很小很小的她到处在找人,口中不住地叫著「二哥、二哥”,然后“二哥”出现了,朝她快步走过来,接著摸了摸她的头……
“咦?”亭玉想要伸手敲打头,忘记还端著碟子,顿时摔得粉碎,冻米糖也全沾了灰尘。“啊……”
芝恩连忙把她拉开。“小心不要踩到……小玉,快去拿扫帚过来……”
亭玉两手抱头,一脸疑惑,觉得脑袋里头好像有东西。
“糖弄脏了没关系,二嫂再叫人去买,咱们进屋里去吧!”芝恩并没有发现小姑的异状,牵著她就要回房。
二哥……
亭玉一直回头看著云景琛离去的方向。
第6章(2)
六月底,气候炎热。
云景琛已经回来好几天了,芝恩一直在找机会开口,明知相公可能大发雷霆,甚至还有可能破坏这段日子以来努力的成果,但仍下定决心要揭开那段属于云家的“禁忌”——不这么做的话,夫妻之间永远无法推诚相见。
她希望能走进相公的内心,抚慰他的伤痛。
如果什么都不去做,永远都不会改变。
这天晚上,芝恩正要帮相公宽衣,伺候他就寝,已经准备多日的她,不想再等下去了。
“在想什么?”云景琛将脱下的长袍递给她,却见芝恩正在发呆。
她把长袍披在衣架上,旁敲侧击地问:“相公说过小姑是在六岁那年突然生了一场病,烧退之后,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没错。”他说。
芝恩沉吟一下。“相公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当然记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云景琛在床缘坐下。“那年亭玉才六岁,有天下午,丫鬟见到她缩在被窝里,全身冒汗,又发著高烧,这才赶紧请大夫,大夫还很生气地大骂,怎么没有早一点发现,差点连命都没了……”
“为何这么晚才发现她病了?”她问。
闻言,云景琛闭口不语。
“相公?”芝恩紧盯著他,就等他开口。
他抽紧下颚,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沙哑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因为……就在那天一早,娘被人发现投井了,府里乱成一团,我跟大哥都无暇顾到亭玉,连伺候的丫鬟也以为她还在睡,没去吵她,一直拖到下午才进房查看,大夫也说或许就是因为拖太久,伤到脑子,才会疯了。”
芝恩见他愿意开口,再不抓紧机会,就要错过了。“我现在要问的事,也许会让相公不高兴,但是身为云家的媳妇儿,我必须知道。”
似乎猜到她想问什么,云景琛脸上透著浓浓的不豫。“没什么好问的,也不需要知道,早点睡吧!”
“为什么不能问,也不需要知道?是因为相公依旧不把我当做妻子?”她握紧拳头,好让自己有勇气去违抗相公的命令。
云景琛冷酷地回道:“我说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不必有任何理由!”
她告诉自己,不能就这样退缩,否则不会再有勇气提第二次。
“但它还是深深困扰著相公,让你感到痛苦和悲伤,否则也不会在三更半夜跑去对著那口水井……”仿佛想要对著它哭泣或呐喊。
云景琛瞠目怒瞪。“你偷偷跟在我后面?”
“因为相公什么都不肯说,我只好这么做,就算再怎么逃避,那扇小门永远上了锁,它还是存在,不会平空消失……”说著说著,她的嗓音跟著哽咽了。
“住口!”他怒斥。
她摇了摇螓首。“话已经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了,无论婆母生前做了什么,是对或是错,她终究是相公的亲娘,不可能一辈子不去谈她……”
“我叫你住口!”云景琛目訾尽裂,怒不可遏地吼道。
芝恩尽管泪如雨下,也没有停下。“相公若是真的恨她、怨她,就像这样大吼出来,不要再憋在心里,否则那道伤口永远好不了……”
“为什么非要提起它不可?”他只想忘了。
“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想要帮相公分担痛苦,就算只是一点也好……”芝恩试著靠近他。
他后退一步,摆出拒绝的姿态。“我不需要任何人分担!”
“相公!”她啜泣唤道。
云景琛大步走向衣架,抓起披在上头的长袍,顺手套上,便夺门而出,仿佛后头有什么在追逐似的。
“相公……”芝恩马上追出去,看著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楼,接著就听到二楼书房的门扉被打开,又用力关上的声响,将她隔绝在外,这个举动也狠狠刺伤她的心。
她站在楼梯下方,除了流泪,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以为相公已经开始信任她、接纳她,结果还是失败,又回到了原点。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敞开心扉?
芝恩回到寝房内,靠坐在床头,不断地苦思,还是找不到方法。
这夜,夫妻俩一个楼上、一个楼下,都没有入睡。
直到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她哭得红肿的眼皮,把进来的堇芳吓了一跳,芝恩让她先去告诉阿瑞,二爷昨晚睡在书房,要他泡壶茶上楼伺候。
“二奶奶和二爷吵架了?”不过堇芳认为不太可能,因为二奶奶性子温顺,不可能做出惹二爷生气的事。
她涩笑一下。“昨晚我问了婆母的事,相公就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奴婢不是提醒过二奶奶,千万别问大太太的事吗?”这下不好办了。
“只要我和相公是夫妻,就必须要问。”她已经是云家的媳妇儿,不是外人,不管是秘密还是禁忌,都有责任承担。
堇芳叹了口气。“现在就只能等二爷气消了。”
“我会等到相公愿意下楼,亲口告诉我所有的事。”芝恩昂起圆润的下巴,眼神坚毅地说。
“就算要熬上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都会一直等下去。”
“既然这样,二奶奶就更要保重身子,奴婢这就去把早膳端进来,多吃一点,才能跟二爷耗下去。”堇芳打气地说。
芝恩喷笑一声。“你说得没错。”
于是,为了长期抗战,芝恩抹去脸上的泪痕,然后大口大口地吞著饭菜,用最大的耐性来等待,直到相公明白自己的决心。
到了晌午,谦儿听身边的小厮阿保提起二叔和二婶吵架的事,连忙丢下教书先生,一路跑到肃雍堂。
“二叔呢?”他喘著气问。
正打算去看小姑的芝恩指著二楼。“你二叔在书房,不过别去吵他。”
谦儿可不承认是担心她。“你跟二叔……为何吵架?”
“只是问了一些不该问的事,惹你二叔生气了。”她简单地带过。
他瞄了二婶一眼,小脑袋转得很快,马上猜到原因。
“是不是有关祖母的事?”也只有这件事会让二叔发这么大的脾气了。
“你知道?”芝恩不免惊讶。
“我只知道祖母是投井死的,至于原因,没人肯告诉我,有一回问了二叔,就被凶了一顿,还不准我再问。”谦儿撇了撇嘴。
芝恩可以想像相公板起脸孔骂人的模样,一定把这个孩子吓到了。“我想等你二叔气消了,就会没事,不要担心。”
“我才不是在担心你。”他别扭地说。
她噗喃一笑。“好,你不是在担心,是二婶弄错了。”
“只要以后不再提起祖母的事,二叔就不会再生你的气了。”谦儿马上以过来人的身分自居,教导她该怎么做。
“嗯。”她无法跟小孩子解释夫妻之间的事,只能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