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奇抬头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李宣心中一跳,突然又慌了起来,抽剑厉声道:“他在哪里?!”程奇不答,李宣愈觉惶恐,起身猛地一脚将这人踢倒,“说!!”却不待他回答,李宣已经耐心耗尽。只见白光一闪,利风逼面而至,程奇“啊——”大叫,剑刃擦面而过,一声轻响,入地半尺,寒气尤在耳旁。程奇仰躺在地,浑身大汗,瞠目看着头顶上正双手握剑,单膝跪地,俯视自己的九王爷。
李宣盯着他,面上毫无表情,缓缓将剑抽了出来,举剑对准他的胸膛,一字一字道:“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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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盘石移开,军士们往下张望,叫道:“快拿绳索来,他们被土埋住了半截不能动,得下去救。”李宣把袍角往腰间一扎,“我下。”
却是个女子扬声道:“王爷,你没做过着粗浅活,还是先歇着吧,别添麻烦了。”那女子做军士装束,一张俏脸,虽然话间不敬,听起来仍温婉动人。李宣一怔,满心气愤,只能退后。那女子自然是顾小环,这些军士并非真为军队之人,乃是她的手下,李宣手中无人,也不敢与她硬碰硬,只得心急如焚,在井旁等着。
井下挖了数桶土上来,终于绳索一动,井旁的人扯了那人上来,是个小姑娘。李宣也见过,是章家的女儿。再拉上来,却是阿落,一扯上来就哇哇大叫,说师傅和哥哥还在下面。然后上来的是方磊,李宣望眼欲穿,才终于看到那袭熟悉的身影渐渐露出井口。
李宣扑过去,伸手扶他。
慕容天本低着头,看到他的手却震了一震,缓缓转头,两人望入彼此眼中,均是不言。李宣扶他靠着井口青石坐下,牵了他手不肯放,慕容天也不挣开,似是此事自然,原该如此。
身边阿落方磊叫嚣着方才如何惊险,也不知道为何那些军士突然慌张停手,将石头盖住了井口,否则四人便是被活活给埋了。李宣听得心中一紧,更是抓紧了掌中那只手,转头去看慕容天,慕容天却因太过疲惫加之肩伤流血,不支合眼,渐渐垂头,李宣伸手欲搂他,猛醒看了众人一眼又缩手,只将慕容天的身子靠在自己肩上,合掌捂着慕容天右手,痴痴看他。
喧闹声中,两人自成一景,竟将他人视做了无物。顾小环远远看着,微微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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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天醒来时,第一眼瞧见的居然是那纱帐,恍惚中很是迷离,似乎又回到当初被吴平夺庄逼着跳崖之后醒来的那一刹那。支起身子,屋中背对着自己居然也是个女子,屋中熏着香,竟似花香。
他抚背,才发觉肩伤都上药被缚好了,抬头道:“小环姐姐。”
那女子转身,国色天香,秋波湛湛,可不正是顾小环。“公子你醒了。”
慕容天环顾一番,“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顾小环道:“公子何必客气,公子及令尊当年救我和张郎时,也不曾要过一个谢字。”
慕容天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期期艾艾道:“我那两个徒弟还有小绯他们还好吗?那李……九王爷他……”
顾小环却也不取笑,反正色道:“公子的徒弟和那位小姐我已经安顿好了,那王爷……说是万岁有难,他不放心,问我借了几十个人,往城外去了,刚走不久。”
慕容天一怔,正要细问,却听门外眉儿的声音响起,“师傅,师傅!”
顾小环去开了门,两人一对面都是惊了惊,暗赞对方容貌。眉儿冲了进来,“师傅,你没事吧?”
慕容天道:“没事,皮外伤而已。对了,九王爷说万岁有难的事情,你可知道?”他心中疑惑,只觉不安,可这一日经过的事情实在太多,心中思绪混杂,居然无力去想清楚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眉儿“哼”了一声,“那个家伙的事情啊,知道啊,他特意跟我提了。说二王爷要造反才放了我,转移他和太子的注意来救你们,可偏偏他先得了消息,跟太子兵分两路,所以他来救你,太子调兵救驾。”
慕容天这才心中稍安,突听顾小环“咦”了一声,隔了片刻却道:“可是……我今日没听说有太子出兵的事啊,这……”
眉儿转头,慕容天却是突然脸色发白,她手下遍及京城,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不知半点动静。“小环姐姐,你是说……太子尚未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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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宣带人赶到行宫外时,颇觉诧异,行宫外驻兵往来巡逻,井然有序,哪有半点交战痕迹。勒马思忖半晌,心道,不管如何,到了这里,却只有闯一闯了。命人通告求见父皇,那守门卫士一路小跑进去了,与平日全无异处,李宣更是眉头紧锁。难道曹子劲消息有误,可就是如此,太子军来了没,可否交战,却也是毫无端倪。
隔了片刻,有人宣召他入殿,李宣一行下马,浩浩荡荡入了宫门。
行至殿前,随行人等被拦下了,李宣借口有物要献,仅带了魏然一人入内。到了殿上,见左右各一行太监矗立,龙案后父皇正在批阅奏章,李绪垂手立在案旁。
李宣撩袍跪了下去,暗下环顾一番。“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放下书,“免礼,皇儿怎么来了?”李宣起身,抬头却瞥到父皇手中的笔杆瑟瑟而抖,心中了然,垂手道:“儿臣找了件稀罕宝物,心中喜不自胜,特来献给父皇。”
李绪道:“父皇刚说累了,什么东西下次再说吧。”
李宣抬头看着李绪,“二皇兄,父皇还不曾开口,似乎没你先说话的道理。”李绪冷笑不语。
皇帝叹道,“你……你拿出来吧。”
李宣纹丝不动,“请父皇摒退左右,再行观赏。”皇帝大喜,才知道李宣是来救自己的,挥手道:“你们退……”却被李绪抢先一句,“这里全是父皇亲信,九皇弟不必顾及,尽管拿出来看看。”皇帝心中惧怕,不敢再言。
李宣喝道:“大胆李绪,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挡父皇下御旨,身为臣子,如此大逆不敬,还不下来请罪。”李绪嘿嘿冷笑,却不动弹,两人僵持。皇帝出声道:“算了算了……朕,朕也累了。”李宣趁机跪下,“臣儿派侍卫陪父皇去休息吧。”说着,朝魏然使了个眼色。皇帝巍巍而下,魏然踏前几步,扶住他手臂。
正要迈步,却听身后李绪冷笑道:“这戏也做够了吧。”三人转身,却见李绪转身,施施然坐上那龙椅,拣起桌上奏章,看了一看,便摔开了,只拿眼瞥着他们。李宣一惊,见李绪已自行把这真相捅穿,反是无话可说。
皇帝指着他道:“逆……逆子!!”
李绪“哼”了几声,笑道:“父皇,您历来只爱大哥,不喜其他皇子,就是九弟,你难道敢说自己得过父皇的丝毫关怀么?”李宣不语,皇帝确是那种偏心之极的人,在自己记忆中,似乎从未为自己和母亲动容过。
“父皇,如果我是您,万一能得生还,定将九弟立为太子,他的孝心却比那李启要多得多,居然愿意不顾性命来救您。可惜啊,只可惜,你们今生都没这个机会了。至于我自己,要不是献上那辛苦得来的藏宝图和口诀,说明宝藏就在行宫内,恐怕这辈子也没机会跟随您出行,可父皇你,却没想过我要的不是您的欢心,而是您的江山吧?”
皇帝花白胡须直抖,也不知道是气或者是怕。却听一阵殿外喧哗,脚步纷纷,十数人闯了进来,李宣转头一看,更是一惊。
李绪也看到那人,不由抚掌而笑,“九弟你竟连他也带来了。”追入的太监跪下道:“这些人说是九王爷的随从,门军给放了进来。没想到他们居然敢硬行闯殿,小人阻挡不住……”李绪不耐挥手,那人叩头退下。
李宣怔怔看着人群中的慕容天,“你怎么也来了?”慕容天笑了笑,看着他不语,李宣才惊觉此刻这问话实在多余,两人对视片刻,一同往殿上看去。李绪悠然,看着这一干人,却微微带笑。
慕容天身后顾小环道:“二王爷,太子军随后就到,你气数已尽,收手吧。”
李绪居然也不惊,“他到了,我也来得及杀了你们全部。”转眸看着父亲,“父皇,你即刻写封诏书,禅位于我,便能免了这一场杀戮,否则……”他一一看过,目光所及,众人皆是不寒而栗,“否则这里的人便不会有一个能活着出去的。”说到此处,殿外兵戎碰撞之声不断,众人回头,已被全副武装的兵士堵住了出殿之路。
正两厢僵持,却有太监来报,“太子军兵压宫外。”
李绪道:“朱将军呢,喊他来。”那太监颤颤巍巍道:“禀告王爷,朱将军反了,正在率军开宫门。他此举突然,王爷的亲兵有一半还没拿刀就被抓了,另一半正在混战。太子军……太子军眼见要杀进来了。”
李绪浑身一震,猛然起身,面色泛青,厉声道:“再探!”不待他话音落定,又有军士急奔来报:“王爷,宫门已开,朱将军领着太子杀进来了。”
众人静默,只听那震天杀声越逼越近,速度惊人,果真少人阻挡。
李绪听了片刻,颓然坐落,“好你个朱卫,拿了我那么多宝物,居然给我临阵反戈,好手段啊李启,你是早布好了局等着我来跳……”
皇帝哈哈大笑。李宣看着李绪,眼中微带怜悯。
李绪突然抬头,盯着父皇,目中寒光一闪。李宣刚觉不妙,他已腾空而起,一转眼,抓住皇帝肩头回身退后。慕容天剑出如风,却被他旋身躲过。殿下兵士见主子动手,都冲了上来,殿中众人转身迎战。
李绪返回龙案,原本他已经放了把剑在椅后,方才李宣突然晋见,不及取出,这时却赫然抽剑,明晃晃驾在父皇脖子上,欲退回后院。魏然与慕容天双双纵起,挺身截住他。李绪一瞥,瞧见不远处有个小太监正蹲在地上瑟瑟直抖,将手中父皇往那小太监身上一推,揉身而上,与魏然、慕容天缠斗到一处。他武功甚高,慕容天或魏然单打独斗都未必能是他对手,可两人联手却基本上打了个棋逢对手。
见刀光剑影闪动,片刻间已过了数百招,难分上下。李绪见久战不利,心思微动,下盘卖了个破绽,魏然果然中计,攻了过来。李绪剑光一涨,跃起逼退慕容天,手中剑突然一落,翻身以足背一踢,身下魏然猝不及防,那剑穿背而过。慕容天大惊,抢攻而上,李绪飘然而退,单足落在剑柄上,摇摇曳曳,冷冷而笑。转眼却瞥见李宣正掺着父皇往殿外而去,风后声至,正是慕容天剑到。
李绪一个筋斗翻落,顺手自地上捞了把横刀,抬手“当”一声响,刀剑相交,火花四溅,他原本擅长用刀,慕容天又只剩了单人,肩上的伤被他震得生痛,几招便被他逼退。
李绪返身追了上去,突闻耳边风声突至,却是慕容天见他逼近李宣,情急中将手中剑抛了出去,李绪就势一挑,那剑反直射慕容天,速度比之前更快了数倍,慕容天躲避不及,正中左肩,自那旧伤口中再穿了过去,慕容天吃痛不由惨叫出声。
李宣闻声回头,只觉头顶一阵风过,手中一空,父皇已被李绪夺去。李宣看慕容天一眼,见伤在肩头,心中稍安,追了上去。
李绪奔出了殿门,却是一惊,台阶下黑鸦鸦一片,旌旗纷飞。虽然人多势众,但军队到底训练有素,居然几无声息,何时到的殿外也是无人知晓。为首的坐在高马上,一身白色盔甲,负着长弓,正是太子李启。
李绪转身要回,已被一支利刃从身后抵住,剑后不动声色的正是九弟李宣。
李绪刀逼在皇帝项间,丝丝血痕渐现,挑眉直视李宣:“你敢杀我吗?”李宣不语。
阶下李启反手取弓,箭上弦间,遥指胞弟。李绪不理李宣手中长剑,转身看着马上李启,两人相对无言。
隔了一会,李启终于道:“二弟,放开父皇。”殿中的金器相击声也渐渐停了,显然胜负已定。李绪望着他,神情说不出的奇怪,往旁边踏了半步,傲然道:“不放又如何。”李宣在旁看得真切,他这半步一踏,原本挡在父皇之后的身体,反露了半边出来,不由一怔。
李启静了片刻,道:“自作孽,不可活。”猛地拉满弓,悄然松指。
那箭在众目睽睽下逼近李绪,“扑”的一声轻响,没入他右胸。
“二哥!!”李宣扑了上去,却听李绪隐约道,“成王败寇……且看我……拱手河山讨你欢……”
刀光一闪,血雨溅起,殿下众人惊呼中,皇帝老迈的身体颓然而落。又是一声弓弦响,李绪浑身一震,仰面缓缓倒下,额间赫然插着一支羽箭,双目不合,瞪视空中。
阶下李启缓缓放下弓,目光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众将士霍地齐齐跪下,满场的人,居然静得鸦雀无声。
台阶上,血渐渐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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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钦王府内外已取下那红色灯笼,换上白的。
府门外石狮子前,方磊、阿落、眉儿带着小绯背着包裹,牵了三匹马。慕容天扫视一番,道:“你们先去,过两日我,我们自会赶上来。”说着看了身旁李宣一眼,李宣着了身素装,反显得修长俊美。
眉儿道:“师傅,我们等你。”四人上了马,小绯与眉儿共骑一匹,三骑扬尘而去。
李宣握了慕容天的手,两人并肩而立,看他们愈行愈远。此刻秋枫红胜二月花,纷纷飞落,慕容天抬首,枯叶已渐渐落光,余了那光突突的树枝,不由转头,李宣一直看着他,两人经历这许多,再见面只觉往事如风,把那些恩怨都看得淡了。李宣道:“我见你时,却才初夏。”慕容天笑了一笑,“王爷忘记以前追杀我的事情了?怎么会是初夏。”
李宣想了想,“前尘往事,早过去了。我心里,却是那个初夏才真正第一次见到你。”说着转身挡到他面前,慕容天抬眼看他,他道:“你不要再叫我王爷,叫我的名字。”
慕容天果真道:“李宣。”
李宣一怔,没料到他这么痛快,隔了片刻却喜不自胜,“再叫。”
慕容天笑道:“李宣。”
李宣突然张臂抱住他,闷声,“你要这么叫我一辈子。”慕容天伸手抚他的肩,那红叶旋转着落下,轻飘飘躺到两人脚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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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头七过后,两人收拾行李准备离京。临走前夜,李宣收到宫中召见,说李启就登基有些事物商讨。
李宣给慕容天安排好马匹干粮,“你到城外青石桥等我,我跟皇兄道个别,可能还有些话要说明白。明日傍晚我一定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