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宣才知这车中是个青楼女子,不由在鼻间轻轻哼了一声,“不必了,你谢过你家主人便是。”
那丫鬟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之色,反压低声音道:“为了慕容公子也不去吗?”
李宣怔住,那丫鬟再不睬他,转身回车。眼见那女孩子入了帘间,李宣顿了一顿,对车夫吩咐道,“跟着这位姑娘香车。”
***
数日后,朝中突然传下御旨,皇上前段时间政务繁忙,以至劳累疲乏险些病倒,需静养一段时间,为免琐事打搅,特移驾行宫。召平晋王李绪及尚书令常张陪同前往,骠骑大将军朱卫率宿卫军随行护驾。
行宫离京城也不远,骑马不过二三个时辰即到,皇帝平时也曾在行宫暂住,本不足为奇。可李宣心中总是隐隐觉得奇怪,父皇从来重文轻武,对爱舞刀弄枪的李绪一直不甚喜欢,只重太子,往日出行常把大哥带在身边,说是让他看看如何处理朝政,这次为什么却特意指定李绪陪驾。
叩门声轻起,李宣原本合衣而眠,翻身坐起,一小厮滑身进入,伏倒在地。桌上灯光昏黄,映着两人。
李宣道:“他说什么?”
那小厮自怀间掏出一封信,“曹公公说王爷看了此信就明白了。”说着起身递了上来,李宣展信一看,脸色大变。小厮道:“公公还道王爷若要有所应对,易早不易迟。”李宣沉吟片刻,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那人施礼退出房间。
李宣又拿起那信,从头仔细再看了一遍,越看却越是心惊,不由霍然起身,在屋中走了几步。突停,扬声道:“来人。”
隔了片刻,一名丫鬟匆忙而入,李宣道:“叫魏然他们来见我。”魏然却是太子在他回京后派于他的高手之一,为人谨慎。
不多久,那四人来见。李宣提笔写了封信,拿蜡封了,和先前曹子劲的信放在一起,给了魏然,道:“你偷偷出去,出府后别给人跟踪,把这两封信给太子看过,跟他说我过会便到。”再修书一封,给了另一人,叫他送去燕子轩。余下两人,则命他们去平晋王府外潜伏,见平晋王出府即来禀告。
那四人应命去了,李宣在空屋中沉思良久。却有小厮急报,说是府外有人深夜敲门求见王爷。李宣心中诧异,命人将那人带了进来一瞧,蓬头垢面之下依然美艳无双,居然是眉儿。李宣惊讶之余,更是眉头紧锁。
眉儿见了他,满心焦急,“王爷,关押之所我已经去过了,就在花园的假山下。我们快去救他们啊。”
李宣沉默片刻,却道:“你是怎么逃出来?”
眉儿一怔,不悦:“那什么王爷说是要提审我,我在半路用迷香把那一干人迷倒,趁机溜回来的。要不是看守他们的人又多又散,我连他们也一并救出来了呢。怎么,你怀疑我?”
李宣不语,片刻之后方冷笑道:“就凭你,有什么本事从我二哥手中逃脱,可笑你被人利用还好意思在这里沾沾自喜。”
眉儿柳眉倒竖,正要说话,却见李宣拿了斗篷披上便往外走。“哎,你去哪?”
李宣也不回头,“二哥既然此时放你,自然是希望我即刻去找太子殿下,我可得帮他把这戏做足。”
眉儿瞠目,半晌才喃喃道:“可,可我话还没说完……”
却见李宣在远处住了脚,回身笑道:“既是废话,不说也罢。”
***
一个时辰后,平晋王府内亦有人未眠。
“你看清楚脸了?可是去见太子?”
“小的看得明白,虽然同钦王爷披着斗篷,可他上车时候,火把一照,那脸正是九王爷,绝对没错。之后小的一直跟着,马车中途未停,直入了宫。”
“好。”李绪挥手,想了想又道:“明日随御驾出行的事情可准备好了?”
“都照王爷所说准备好了。王爷还是歇一歇,时辰到了,小的再叫您。”那人言毕退了下去。却见灯花一闪,李绪拾起剪子,取下宫灯罩,剪下一截烛心,倏地停手。想了片刻,突然扬声,“程奇。”
刚刚那人复又入屋,“王爷?”
李绪沉思片刻,突然眼中寒光一闪,冷声道:“那些人留不得了,都给我埋到那口废井里去。把事情做干净了,要不留痕迹,明日九王爷太子自会带人来搜府,到时候你留在府中小心伺候,要是有谁说漏了嘴,我就扒了你的皮。现在几更?”
程奇微见惶恐,道:“近五更了。”
李绪阴沉一笑,“备车马,准备入宫。今日父皇出行,我得殷勤些才是。”
***
狱中,听着远处梆响,方磊阿落窃窃私语:“怎么眉儿还没回来?天快亮了吧?”
“难道,难道这个王爷他对眉儿也……”
“不会吧……”这两人都是骇然,心急如焚。
慕容天悄然睁目,眉儿未归,他也是整夜未能入睡,隐隐想到难道她借机逃了,可再一想却又觉得哪里不对。正寻思间,却听脚步声纷涌而至,方磊两人住了口。慕容天一骨碌爬起,惊见廊上满是护军,刀光闪闪之后,一人慢慢踱了进来。
他在府中这些时日,曾见过此人,经常跟在李绪身边,或是亲信。可黑夜未尽,这人带了这些军士来,却是为甚。看着两个徒弟莫名对望的样子,慕容天突然心中一沉。
那人道:“把他们拉出来,一个个都绑上。对了,嘴给我堵上。”章天奇等人都惊醒了,纷纷爬了起来。慕容忆也坐了起来,靠在哥哥身上,也不说话。慕容天一震,厉声道:“你们要干什么?”那人道:“不干什么,就是给你们换个好地方。”
慕容天双瞳骤然一缩,面无表情看着那军士拿钥匙开了锁,正要取下铁链,慕容天突飞身而起,一脚将那门踢开,那军士不及抵挡,重重撞上身后栅栏,再落了下来。
章天奇叠声道,“天儿天儿。”慕容天吼道,“师傅,你护好师妹和师娘,这些人要杀人灭口了。”口中说着,手中也不停,片刻间已夺了把横刀,舞成一团雪亮,着者莫不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走廊狭窄,廊中军士无处可避,被慕容天突然之举逼得乱成一团。他心知此次敌众我寡,大家只怕劫数难逃,已存了玉石俱焚之心,手下再不留情,杀得性起时,竟然双眼通红,长发散乱,混身血迹,狰狞凶狠如同恶鬼一般,哪里还有平日斯文淳厚之态。
那人急步后退,躲入队后,大声道:“抓住他!不,杀了他!!”
方磊阿落将慕容忆藏在身后,钻出牢门,各拣了把横刀。阿落手起刀落,将对面的门上锁链斩开,章天奇弯身将女儿抱了出来,夫人紧随其后。
慕容天已斩出一条血路,那些军士均是武功平平,哪里挡得住他,渐渐沿着台阶退了出去。章天奇将女儿交给阿落,自己持刀赶了上来,两人守在铁门后。
章天奇道:“怎么办,他们都在门外,光凭我们俩如何保得了这许多人的平安。”
慕容天顿了顿:“不出也得出,等下去只会引来更多的人,全是死路一条。”两人对视一眼,“走!”
门砰然大开,慕容天眼前一亮,原来狱中一番厮杀,天边不知不觉已经泛白了。
外面出人意料的只剩了数人,把刀拦着他们。慕容天心中大奇,手起刀落却是毫不停顿。那几名军士打了片刻,转身便走,慕容天更觉不对,出声喝止欲追的方磊,“别追,先找路出去。”
头上突然传来大笑,有人道:“你们还能出去吗?”
众人抬头,屋顶上明晃晃一排,全是指向他们的箭尖,不由都呆了。身后不知道何时那门已是悄然而合,只听机关启动之声,假山移动位置,将那入口挡了个结实,哪里还有半点痕迹。
慕容天不禁浑身发凉,抬眼看那人,见是刚刚在地牢中与自己答话的人。
“程奇!!”耳边传来一声怒吼,慕容天看过去,却是师傅开口,心中隐约奇怪,砰砰直跳。章天奇护住妻女,大声道:“王爷亲口答应了要饶我妻小性命,你胆敢违逆!!”
这话一出口,慕容天全身血也僵了,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脱口而出:“师傅!”
章天奇转过脸来看他,“天儿,那图那口诀我早给他了,小绯她,她太小了,我不能,不能啊……”师娘早已经梨花带雨,紧紧搂着女儿不放,两娘女哭做一团。
慕容天脑中混乱,听章天奇接着道:“……你要怪就怪我吧。”慕容天强自镇定,却仍理不出端倪,只喃喃自语,“不,师傅,我不怪你。”
程奇在屋上道:“王爷可没跟我说要饶谁,只说全扔了填井。你有冤屈,到阎王殿说去吧。”众人皆骇,章天奇更是脸色苍白,手中刀瑟瑟直抖,他违背自己一生做人的原则,只盼救女儿一命,到最后却还是不可得。
程奇举手,众军士抬箭瞄准,场中诸人心知大劫已到,默然不语。那只手正要落下,却听“啊——”的一声喊,章天奇声嘶力竭,全力将手中横刀掷了出去,刀尖直指程奇。程奇大惊,猛然蹲身,那刀锋擦破头皮而过。
耳边弦响不断,有女子惨呼一声。却是众军士发箭,将章天奇射成草垛一般,他夫人情急之下扑了上去,也被射了个穿心透。两人一世夫妻,一生举案齐眉,终于同日同时而死,倒在一起。
小绯高声尖叫,状似癫狂,慕容忆拼命拉住了她,他俩患难已久,早如同兄妹一般。慕容天怔在原地,看着地上两具尸首。方磊阿落黯然之余,更是握紧了刀。
程奇站起身,往头上摸去,探了一手的血,怒指着那几人道:“杀!杀!!”
***
几个时辰前,天还黑着,东宫中却是一夜的灯火通明。两名皇子屏退了左右,正色相谈,说到严重处,均是脸色凝重。两人商定,李启犹豫片刻道:“我这就去调兵,可是朱卫已率了一万宿卫军随圣驾出行。即使调动京城中剩下所有军队,也不过五千,已是以少敌多,九弟你那边……恐怕无法再派人。”
李宣道:“不妨,我已经有安排。”
兄弟俩对视片刻,李启颔首:“那就好。”
李宣接着道:“大哥你得尽快出兵,否则怕就来不及了。我救了慕容天他们就赶过来,虽然人少,总算聊胜于无。”李启点头。
***
慕容天左臂已中了一箭,反把右臂上的那刀,舞得泼水难入,勉强护着慕容忆及小绯退到假山后,方磊阿落满地乱滚,才躲过箭雨。慕容天喘了口气,正要再冲到场中救那两人,却听身后有响动。
转头,慕容忆无声仰倒,慕容天伸手去接,摸到他胸后那支翎箭,然后满手温热潮湿,不禁心中一凉,“小忆!”
抬头,眼前又是一队军士拉着弦,冷冷看着他们。慕容天满眼热泪,再不顾生死,低头叠声唤弟弟的小名。慕容忆微微睁眼道:“大哥……我终于不再是你的负累了……”说着含笑望了小绯一眼,两人对视了片刻,慕容忆垂头而逝。
慕容天难忍伤痛,仰天长啸,其声震耳,落叶沙沙而下。小绯木然僵立,被逼近的军士掳了过去。
“师傅。”慕容天猛然转身,方磊阿落也被缚推了近来。他一人持刀,孑然而立,军士们围成一周,均拉弓对着他。
风肃然而过,吹得人透凉。
慕容天冷冷看着那些军士,突然大喝一声,飞身而起,手中刀如闪电般劈了下去。耳边几声弦响,只觉肩后一痛,失了准头,将面前军士的手给砍了下来。那人满地乱滚,惨叫声不绝。慕容天落地,不支跪倒,以右手刀撑之,却听“卡”一声响,那刀脆生生断成两截。军士围了上来,慕容天早是心灰意冷,也不动弹,束手就擒。
四人被军士拖到一口废井边,那些军士把井口盘石挪开,将师傅师娘弟弟的尸身一具接一具往下扔。方磊阿落骇然大叫,小绯似是吓呆了,只是哭泣,慕容天双手反缚,心知命数已定,死期在前,只垂首不语。却是不期然,心中闪过一幕,两人在河中大石上,头顶着头,山高水远,幽幽草香,那人在身后说,“只羡鸳鸯不羡仙”。
只羡鸳鸯不羡仙……李宣,李宣,他口中默念这名字,不自禁暖了。正出神,却被人拉了起来,双脚一空,倒栽葱掉了下去。眼前颓然一黑,落地却软绵绵毫发无损,他才想到这垫底原是师傅师娘及小忆,井底阴暗也看不清身下尸体到底是谁,那躯体还有些温热,他将脸贴过去,闭眼不动。
隔了片刻,只听声响不断,方磊、阿落、小绯相继跌了下来,方磊道:“师傅,你没事吧?”慕容天迟迟才“嗯”了一声。
四人静了片刻,还未再开口,突觉有什么掉到脸上,抬头看,却是一铲铲土落了下来。
第二十章
“九王爷,九王爷!”
李宣走至堂前突然停住,转身看追在身后的人。程奇措手不及,差点撞个满怀,急忙收脚,呐呐道:“九王爷,我家王爷不在,还请下次再……”
李宣从怀中掏出一纸公文,展开一抖,冷冷道:“我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搜查,你敢拦我!”程奇正凑近要看个仔细,那纸又给李宣收回怀中,只是瞧着他,满脸讥屑。
程奇也不敢多说让了路,眼睁睁瞧着李宣领那队军士过去,却闻到一股脂粉味,心中不由起疑。正打量间,李宣道:“搜!”那队军士散开,李宣带着两人径直往花园去了,程奇大惊,忙跟了过去。
李宣走到假山前,前后端详了片刻,转头看跟来的程奇,道:“把密室打开。”
程奇面色苍白,道:“九王爷既知此室,也该知王爷是不许旁人进去的,小的不知道怎么开。”李宣目光如剑盯他看了半晌,程奇居然惧了,这张脸与李绪原本有五成相似,加上这目光竟隐隐如李绪本尊返回,他常年伺候李绪,见过他种种手段,那种敬畏却是发自心底,不由缓缓拜倒在地。
李宣见他死活不肯开口,转着假山转了一圈,“把这假山给我砸了!”
***
灰尘落定,那山原本是空心,此时便露了偌大一个窟窿出来,李宣隐隐瞧见碎石下不少残肢断体,心中怦然乱跳,也不顾脏乱,一头钻了进去。遍寻了一趟,不见慕容天才心安了,转头出来,程奇还跪在原地,面无人色。
李绪临行前,原嘱他把此事做干净,可料不到被慕容天一番困兽犹斗拖了时间,那满地尸首来不及收拾,如今被九王爷搜查看见,这事却难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