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环想了想,“若是大事,昨天倒有一桩。”
“是什么?”
“人人都说失踪月半,遍寻不见的九王爷昨天突然现身,还在街头堵了太子行驾。”
“什么?!”慕容天猛然起身,大是惊讶,“他……他回来了?”
顾小环奇怪看他,“公子?”
慕容天才知自己失态,缓缓坐下,心思九转,倒是片刻间已明白了李绪将人转移的原因,自然是因为李宣回京。李绪曾弑弟未遂,那一帮子人放在府中,可不是活生生的证据,拉到郊外,死了活了都不关他平晋王府的事。恐怕为了保身,李绪也不会留他们太久。
可是,李宣身体未复,原该修养,为什么突然跑来参合这件事,自己留言时并未明言,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难道眉儿又去见了他?
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只得按下这满腹疑虑,抬首道:“姐姐,我师傅他们被关在城郊何处?”
***
车行到一处僻静小巷方停下,李启握了李宣的手,两人下车。
行了几步,到了一小院门前,此时已经是初秋,间或几片泛黄的树叶自天飘落。李启道:“九弟,还是你独身去见这个人,你曾饶他一次,昨夜我又派人假托你的名救了他,想来此刻,他已经全心投顺于你,不会再有异心。”他想想又笑了笑,“也容不得他有异心。”
李宣方悟,“这院子里的……是曹子劲?”
李启颔首,“他受了些伤,你等会喊人叫大夫来便是,总之,戏要做足,让他对你死心塌地,他在二弟身边这么多年,见惯了二弟的手段,定不会毫无防备,他埋下的人,对我们自然有用的。”
李宣却不动身,低头思忖,“二哥人没杀成,为免事情败露,难免孤注一掷,麻烦也还是不小。”
李启笑道:“就你想得到么?我找到个跟他面貌身材相似的人,趁乱把人给换了下来,放心,老二是不知道他活着的。”李宣的目光在他面上扫了一遍,“大哥,你埋了不少人在二哥手下。”李启笑而不语。
李宣推门进去,缓步行至屋前,屋内的人呼吸沉重,似心情激动。李宣微微迟疑,伸手推门。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曹子劲惊了一跳,他满头血流,还未及包扎,被自己用袖子抹了一衣一脸,转过身来,见李宣一身修长,立在门边,不由呆了半晌。
李宣举步跨入门槛,面含笑意,细看却毫不和善,隐隐逼人,曹子劲踌躇权衡片刻,终于为他气势所折,虔诚拜倒在地。
***
顾小环派了自己手下十数人,以她贴身丫鬟为首,跟慕容天到城郊救人。那丫鬟名唤小蝉,看起来柔弱胆怯,居然武功不弱。
慕容天心道,怎么好叫这么小的女孩子去涉险,婉言谢绝,可顾小环却说你别小瞧人家,此人年纪虽小,但心思慎密,一手暗器出神入化,若有她跟着,胜算至少多了两成。
慕容天只得让她跟着,其他人倒都是成年男子,言行间对小蝉很是尊敬。众人掩饰行踪,悄然到了郊外,早有人过来接应,指点章天奇一家被困方位。
那是座破旧的院落,外表虽然看不出端倪,院内却一直有人看守,每日轮两班,每班十数人,分别是日升日落时分。
慕容天原欲日升交班前突击,那小蝉却道,“那时候确是人容易犯困,可反过来想,大家都知道救人是这个时候最佳,他们自然也明白,这个时间反会守得更紧,不如找一个人们都觉得不可能的时候来偷袭。”
慕容天瞧着她仍不脱稚气,说话却有几分道理,不由认真道:“那姑娘觉得那个时辰最佳。”
小蝉毫不犹豫,“午饭时。”
次日午时,院内炊烟升起,隔了半个时辰,只听人声嘈杂,走近了还闻得到饭菜香,慕容天知时机已到,转头看小蝉,小蝉展开一个天真灿烂的笑颜,往身后一招手,数人跟着她悄悄潜进,从后墙翻了进去。
片刻后,只听敲击声突起,有人在墙内喊道:“有人偷袭!”
刀剑相击声,连连响起,惨呼声,叫喊声,不绝于耳。
突然,墙头一道青影一闪,小蝉跃了出来,随其后的是她几个手下,再之后,便是那守卫中的轻功高手追了出来。院门亦砰然大开,灰尘滚滚,有几人骑马奔出。
慕容天及身后数人伏在草间,一动不动,看着那一干人愈行愈远。待不见人影,慕容天带着那几人,再从墙头原路跃了进去。
果不其然,守卫中的高手均已随小蝉等人追了出去,院内留守的均是武功平平,慕容天一路杀过去,畅通无阻,到了被锁的那间屋子,一剑劈下,将那锁一断两半,一脚踹开木门。
屋内几人颓然蜷缩在暗中,最外头那个身材高大,却是章天奇。
慕容天急走几步,蹲身去扶,口中道:“师傅……”
话音未落,却是眼前一亮,慕容天大惊,情急之下,一个铁板桥,弯身后仰,一阵利风从鼻尖劈过,险些连将他头也削去半个。
慕容天趁势后翻,那刀已经追了过来,他手中剑出,在那刀尖上一点,身子往后退了两尺,才躲过那人的凌厉刀势。
片刻间已经在阎王殿前走过一遭,却叫他如何不心悸,抬眼看那人,哪里是师傅,却是个面貌陌生的中年男子,身材跟师傅很是相似。
他心知中计,正要退出屋去,已听身后数声惨叫,再回头,亮晃晃一排兵戎成圈型守在门外,那些脚后躺着的正是刚刚还跟在自己身后的人们。
屋内其他人也站了起来,均是目中精光四射,手持短刃,一个个看过去,恐怕每一个出手都当得了外面守卫的十个,难怪能留在这屋子里。
慕容天眉间闪过一丝哀怒,继而缓缓起身,冷冷握紧了手中龙泉。
***
“怎么是你?”李绪托着茶盅,看着被两名壮汉反绞双臂、跪倒在堂前的慕容天,语气听起来虽然吃惊,脸上却淡淡含着笑,轮廓间与李宣果然有几分相似。
慕容天看着他,微微皱眉,却无惧色。
李绪抬手,身后童子恭敬接过茶盅。李绪起身,围着慕容天转了一圈,云淡风清,挑眉笑道:“既然九弟没上钩,抓了你来,也是一样。他为了你早已不顾性命了,姓李的居然也出了个情痴,可笑啊可笑。”
慕容天一凛,原来这圈套原来是用来对付李宣他们的,被自己无意中撞中,却不知幸或是不幸。
这皇家之事,九五之争,李宣也并不曾详细跟他说过,但他曾目睹李宣差点命丧九泉,虽未亲眼见到李绪弑弟一幕,却也料得到兄弟之间如此绝情,自是为了个极重大的原因。再加上李绪对那宝藏的不择手段、誓在必得,两厢应证,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慕容天也隐约猜出了几分。此番,李宣追自己来此,天子脚下,李绪却居然毫无顾忌,似仍有灭口之意。李宣此时武功全失,真要是再落到李绪手中,却只怕不是灌毒那么简单的了。
这一想,心中忐忑哪还能平,不禁抬头愤恨道:“他好歹是你亲兄弟,血浓于水,你居然如此待他!!”
李绪轻蔑瞥他半晌,突然笑了笑,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跟你说也说不明白。”
慕容天冷冷,“你那鸿鹄之志下已是骸骨成山,你可想过他们和他们的家人。”
李绪颇有兴趣的瞧着他,摊开双手,“自古一将功成万古枯,原本天经地义,成大事者怎能拘于小节?”
慕容天半晌无语。
李绪挑眉,慕容天忽然记起李宣也曾酷爱这个动作,也不知道是谁学了谁,呆呆看着,竟然有片刻失神。李绪笑道:“你可是无话可说了?”
慕容天淡淡道:“话不投机半句多,待你也有性命之忧时,大概便能理解死于你手下那些人的心情了,王爷此刻不过是想手中多笔命债,我已落在你手中,何苦多言。”
“我何时说过要杀你了?”李绪笑,“你那师傅弟弟之流,你也不见了?”
慕容天道:“我说见就能见吗。”
“也许。”李绪的神情说是同意,倒不如说是调笑,猫捉老鼠时的欲擒故纵。
慕容天瞧他片刻,垂下眼帘,半晌才稍一拱手,道:“那,小人就多谢王爷慷慨了。”
李绪大笑,“你倒拿话挤兑我,老九看上的还不是庸才。”
招手道,“带他去。”
“等等,”慕容天道,“难道就这么押着我去?”
李绪一怔,挥挥手,“松手吧,他不会逃,你们只管把章家那群人看紧了就是。”
慕容天揉着淤血的双腕,低头不语,其实却是暗自心惊,不明李绪此言何意。
小童举步上前,“公子请随我来。”慕容天跟着他往门前行去,李绪的声音突又起,平平淡淡,不见波澜,“你只乖乖待在府里,若要踏出府门,出一步,章家的人便死一个,出两步,就死一双。”
慕容天满心愤恨,却反身及地一鞠,“多谢王爷好意提醒。”
李绪扬眉笑道:“公子何必客气。”
待两人去远,李绪纵声大笑,声震屋瓦。
笑毕,才轻声道:“九弟啊九弟,接下来,就等你了。”
***
几日后,李宣方从太子处得到消息,言江南章家早在大半月前,突然一夜之间被烧光,全家不知所踪,官府已列为悬案,仍在派人追查当中。
李宣闻信居然呆了,如噬雷击,怔怔退了数步,坐回椅上。
李启见他脸色阴晴不定,料他是被李绪抢先一步,心中郁结难安,出言安慰道:“他此步抢了先机,也不奇怪。如今,他有章家在手,可我们也有曹子劲未亡啊,不过是平局,九弟何必太过介意?”
李宣低头不语,半晌方抬头,“大哥说的是,只是,小弟突然想起府中尚有事未结,先行告退。”
言毕,匆匆而去。李启瞧着他背影,颇觉莫名。
李宣偕同那四名护卫,步行于街头,满怀心事,度步而行。走到前几日自己误听之处,才住了步。
缓缓环顾,与当时爱恨交织不同,此刻却是懊恼万分,口中喃喃:“大半月,大半月之前……还真是巧啊,难怪之后你就留言走了……小天,你居然只字不提,居然只字不提……”
他想起慕容天原来未弃自己而去,只觉满心甜蜜,再一想,自己居然那般揣测慕容天,又觉羞愧难当,可慕容天如此危机,却不告诉自己,确实微觉失望,想到当日莫非真是慕容天,两人竟错身而过,但觉扼腕痛息,再一细想,慕容天孤身来此,多日不见音信,难道有事,却是心悸不已。
真是一时间柔肠百转,一时间怨恨难平,一时间心惊胆颤,一时间悠然神往。
正怔忡间,却听身后护卫,“嚓”的一声,刀锋出了鞘。李宣转身,却是个下人模样的中年男子,站在护卫之前,大概是试图靠近时,被护卫半路给拦下了。
李宣正是心烦之时,哪里见得有人骚扰,挥手道:“给我赶开!”
那人大叫,“九王爷且慢,我们家王爷邀您一聚。”
李宣道:“你家王爷是谁?”
那人行了个礼,抬头得意道:“平晋王。”
李宣冷冷笑了一笑,“是二哥。”微一沉吟,道:“你就这么回他,我知道了,明日自当拜访。”
那下人原本以为自己家主人势力通天,哪里料得到李宣言语神态间居然有些不以为然,一时语塞,隔了片刻,应声去了。
李宣瞧着他渐行渐远,原本的一脸倨傲这才褪下,微微拧眉,若有所思。
***
次日清晨,李宣仅带了名小厮,赶去平晋王府。行至半路,行人已渐渐多了起来,只听路旁有人喧哗,车渐渐慢了,吵闹声愈行遇近,居然有个耳熟的声音穿插其间,他挑起了窗帘看,却是路旁有一小贩正跟一红衣女子在争吵,引了无数人观望。
那女子背对大路,正叱道,“你算什么东西!撞了你摊子又怎么样!我没这个闲钱,要命就有一条!!”
那小贩看来是个老实人,年纪轻轻,被她这番话挤兑得满脸通红,“你,你怎么不讲道理!”旁观者也各自议论纷纷。
那女子“哼”了一声,往左右人群看了看,李宣看清她侧脸,“啊”了一声,将布帘放下,跟随身小厮耳语了几句,那小厮跃下马车去了。李宣一撩一撩的拨弄那窗帘,隔了一会看一看窗外,听闻那几乎喧天的骂架声,却不动声色,也不见烦躁。
吵了一会,那女子终是不肯赔小贩银钱,那年轻小贩也不能一天不做生意,只能自认晦气,眼睁睁看着那红衣女子扬长而去,见他们两人不吵了,看倌们也各自散了伙。
马车这才再度驶动。
到了平晋王府,门房见是李宣,赶紧通报,将李宣迎入茶厅。李宣从前来此处次数颇多,只是那时两人亲如一人,哪里及得上此刻心思复杂。
那茶厅外是个小庭院,栽了几棵红枫,此时满树红黄之色,秋风一过,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听院后扫叶之声不绝,李宣看了片刻,一人从假山后转出,大笑着道:“九弟,别来无恙啊。”却是李绪。
李宣凝目看他片刻,见他始终面无异色,笑容不改,终于微微一笑,道:“让二哥忧心了。”
两人执手坐下,片刻后,有小厮送了茶水来,其间那沙沙声始终不断。两人就天气寒暄了几句,李宣终于不耐,道:“二哥此番派人召小弟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绪笑了笑,端起茶盅,轻抿一口,从眼帘下瞥他,“九弟以为呢?”
李宣冷笑,“小弟不敢妄自揣测二哥心思。”
李绪含笑,“九弟何必谦虚,你也不是没揣测过。”
李宣看他片刻,垂下眼帘,“二哥说的是,那小弟就开诚布公、直言不讳了。我听说,二哥日前抓了些人,传小弟莫非是让小弟来瞧瞧他们的?或者说不定,二哥仍觉得小弟碍眼,今日来想让小弟再尝杯毒酒?”
听了这话,李绪居然也脸色不变,“九弟言重了。”
李宣霍地站起,“二哥,其实你我早已翻脸,如今何必客气!现在仅你我两人,这戏却是做给谁看。”
李绪敛了笑,抬眼,他面貌俊美中含着阴郁,带笑时不觉,不笑时当真是煞气逼人。李宣心中暗惊,面上却是不露半分。两人对视片刻,李绪偏开头招手,身后小厮走上前,将门虚掩。李宣不知何意,警惕的退了半步,冷然道:“太子殿下今日约我一同入宫,我已告知他自己即在二哥府内,想来他即刻便到。二哥你以为到如今我还能不防着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