页笺左下角,却有人用楷书新添了一句词,一笔一画,凝重工整,显是时间充裕时慢慢写的,不似匆忙赶制。
“别后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最后那个“中”字,最后一笔力透纸背,拖了老长,似是留字者心情激动,一挥而就,可他原来写的楷书,这一划过长,破了这字的形,反毁了这张帖子。
李宣坐着,默默将这几个字翻来覆去看了数十遍,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这么简单的一句词,一时间竟然难解其意。
这是他第一次见慕容天的字,却哪里料到展开信笺,看到的居然会是这等决断般的句子。
思及昨日慕容天的隐忍及热情,心中方有些明白,是了,他那时候已经决定要走了,才做了这场戏,那似是而非的水乳交融,原来只是我一人的想法。一辈子的话语,我以为是不能轻易出口的,他却说了,说得那么简单,却原来,是说来让自己宽心的,可笑自己居然拿它当了真。
走到门前,轻轻拉开那两扇门,屋外已是阳光普照,似乎万物都是盎然生机,只他孤身停在暗处。他一身白色亵衣,立于门内阴影中,似乎连衣也灰了,视野中一片金黄色的菜花,山坡上却一个人也没有,静谧让人发狂,许久才听得一声鸟鸣。
此处原来如此寂寥,为什么自己从不知道?李宣怔忡垂头,双手渐渐成拳,那纸被他捏得几乎要碎了。
小天……为什么要骗我……
你不爱便不爱,为什么却拿着我的一片心只做儿戏……莫非我为你做得不够么?
当日我若死了,你会感动么?又或者其实你是铁石心肠,我为你下油锅,上刀山,你也不会有一丝动容?
你爱过我么?那是同情吧?我早知道。
我不知道的是,你居然以为这样便能补偿我。那呼吸,那气息似乎还在身边,真是让人销魂的交合……这太可笑了,我的小天,你以为区区几天,就能让我为你如此牺牲吗,你以为屈指可数的几场欢爱,便能换的你一生自由吗?
小天啊小天……你可还记得,与你的江湖草莽不同,我却是堂堂当朝天子的九子,御笔亲册的同钦王李宣!!!
……那么,你以为,能逃到哪里去。
李宣缓缓眯眼,细长的双眼中,由开始的伤心欲绝转成茫然失望,最后竟渐渐变了满是狠毒戾色。
这一刻,他终于又再成了当初万民之上、众人景仰的同钦王。
第十八章
慕容天赶了数天,轮换马匹,终于赶到京城,幸好邪神医送他那张人皮面具仍在身上,毫无阻碍便进了城。却在街头巷尾间,听众人纷纭,道如今皇九子,同钦王失踪不见,宫中派人找了月许,人影也没能见到半个。
慕容天想到留在屋中的李宣,心中也是黯然,虽然他性命无恙,但今生自己还有机会与他见面么,谁也不知道。
到了京城中,第一件事,慕容天不是找客栈,反去了烟花巷一家名为燕子轩的勾栏。
他出来时未带分文,把银两都留给了李宣,路上只能再盗了辆镖车,也取了几样值钱物件,当得不少银两。心中每每思及此事时,都是暗自苦笑,若父亲泉下有知,见当年严加管教的儿子如今居然屡屡偷盗,定是吐血不止。
那老鸨见慕容天着件褐衣,满脸霜尘,显然是外人来京都见世面的,原本脸色冷淡。
慕容天也不在意,一笑间,竟想起当初李宣的应对之策,自腰间取了锭银子,正要一掌拍到桌子里去,却突然住了手,自己此行却是越无人注意越好,哪能如他那般嚣张。
双手将银子递上,道:“在下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请妈妈笑纳。”
那老鸨连忙接过,见有钱开路,马上便换了副嘴脸,笑盈盈道:“公子客气了,不知公子想点哪位姑娘?”
慕容天扫了一眼,左右来往都是东倒西歪、依红偎翠,姑娘们在二楼栏前的叫唤声亦不绝于耳。他轻笑道,“顾小环。”
老鸨脸色变了数变,将他上下打量了良久,似是琢磨不定,半天方道:“公子先候一候,我去问问顾姑娘今日可见客。”
慕容天行了一礼,“妈妈请便,对了,麻烦妈妈告知顾姑娘,在下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天字。”
老鸨扭身上楼,慕容天刚坐下,便有人奉茶上来,茶香扑鼻,也不是俗物,居然是上好的霍山黄芽。
等了片刻,那老鸨挥着锦帕,笑着下楼来,“恭喜公子,顾姑娘答应了,要知道她三天也难得见一次客,多少王孙贵族求见却不能,公子真是好运道。”
慕容天笑道,“那就麻烦妈妈先行带路。”
那老鸨领着慕容天上了二楼,绕了几个弯,走至竹廊尽头,才停了步。
轻声敲门,口中唤道:“姑娘姑娘。”
慕容天环顾四周,此处却不同方才,楼下的喧哗声几乎遥不可闻,有时高声突起,隐约传来,更显此处僻静。
门悄然打开,开门的乃是个丫鬟,梳着双鬟,绿裳白裙,清新可人。
却见她将这两人迎入,转身入了内屋,低声道:“姑娘,来了。”
有人在屏风后轻轻应了一声,其声低柔悦耳。
隔了片刻,只听阵阵铃环佩响,一女自屏后绕出,见了慕容天,低身福了一福。
却是个妙龄女子,梳着坠马髻,漆黑发间仅插一支金步摇,步步微颤,摇曳生姿,不同之前所见烟花女子的姹紫嫣红,她反穿了一身藕荷色衫裙,外加薄纱披帛,乍一看全不似风尘女子,却是个大家闺秀一般。
慕容天迎上一步,施了一礼,抬头道:“小环姐姐。”
老鸨听了不禁张口,满面讶色。
那顾小环缓缓抬首,却是恬淡静秀,清雅脱俗,一双眼黑若点漆,深不可测,若说眉儿艳丽似玫瑰,这女子却是淡雅若百合,论相貌亦是一时瑜亮,难分高下。只是看起来,这女子最多不过双十年纪,比慕容天小了甚多,却被他称为姐姐,难怪老鸨吃惊。
顾小环凝眸看了慕容天片刻,轻吟浅笑:“数年不见,公子长大了。”转头对老鸨道:“妈妈,你先下去吧。”那老鸨居然言听计从,一语不发,转身出屋。
慕容天目送老鸨将门带上,才转头,“小环姐姐,当日一别,已经五年有余,姐姐依然是美貌不减,艳冠群芳啊。”
顾小环掩唇低头一笑:“公子,你家山庄离京城至少也有六七天路程,你不辞辛劳,远道而来,难道是为了说这番奉承话么?我当日欠你个大大的人情,心中一直记着,可慕容山庄离京城数千里之遥,又是势力顶天。我纵然略有薄力,第一山庄却哪里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这次公子既然来了,自然是有了麻烦,亦是小环该报恩的时候了。公子不妨直说。”
慕容天低首道:“小环姐姐果然兰心慧质,聪明过人,如今小弟前来,确是有事。姐姐在京城黑道既为魁首,小弟想求姐姐派人查一件事。”
丫鬟奉茶上前,两人不约而同住了嘴,顾小环轻轻挥手,那丫鬟退了出去。
***
数日后,太子李启因故出行,一行车骑,浩浩荡荡,华盖移阴,见者无不躲闪,街道两旁行人均是驻足观望,却在永定门前被人阻住了车驾。
一辆极破旧的马车兀然横立在街当中。
这街原本不宽,两侧还站了不少人,给这车一栏,将太子一行堵了个严严实实。
车前坐了名男子,头戴宽帽,黑纱从头笼下,几乎障蔽全身,不见面容。
那些护卫平日里已是耀武扬威,此时见居然有人敢犯禁堵太子,更是气焰跋扈、不可一世,纷纷喝叫,一拥上前要抓了这大胆闹事之徒。
待冲到那男子身前时,却突然一个接一个的止步了。
原来那男子见众人逼近,也不动弹,手中高高举起了块玉佩,施施然挡在众人面前。那玉佩色泽洁白,正面雕着条青龙。
护卫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只觉这人举止行为有持无恐,甚是奇异,也不敢贸然动手。有见识过的却不由脱口而出:“这是皇上御赐给太子的青龙玉佩啊,怎么在这人手中。”
青龙玉佩乃是藩国进贡的宝物,据说那玉上龙形天生,后被人依势雕琢加工而成,刀法简单传神,世间无二,乃是件稀世珍品,后被皇帝赐给太子。
路人听了都觉惊奇,禁不住议论纷纷。
早有小太监报了给车内李启,李启一听,急匆匆赶了过来。
却见那男子蒙面侧身坐在车驾上,一手握缰,一手执佩,长长黑纱在风中飘飘洒洒,很是好看。
李启住了脚步,看着来人,“来者何人?”那人不答,众人都是好奇心起,一时间,整条街上虽是人头攒动,却是寂静无声。
男子跳下马车,缓缓取下帽子,黑纱落去,露出面白如玉、凤眼朱唇,却是一派俊俏潇洒。
两旁行人发出叹息,不要命阻太子车骑的,居然是这么个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均言可惜。
李启却是脸色一变,大喜踏前,抓住来人的手:“九弟,果然是你。”
李宣微微皱眉,继而凝眸轻笑:“太子殿下,臣回来了。”
***
至夜,东宫中,却仍灯火辉煌,处处都是掌灯的太监,只是不见两位主子。
密室里,李宣已将前后经过细细说过,李启拧眉,叹息道:“果然是他……九弟受苦了,难怪我方才握你手的时候,你居然……是不是弄痛了你。”
李宣笑道:“大哥今后千万少用些力气,我此时不比你们,可是手无缚鸡之力。”
李启看他半晌,见他似乎浑不在意,才道:“明日,你便随我上朝,让父皇宽心。你此番大庭广众下出现,街头巷尾大概都传遍了,李绪再没法拿你怎么样,想动你估计也得避过风头,等一阵子。至于暗算,他平晋王府有人,我东宫难道便没有吗。”
李宣低头道,“我想住回去。”
李启微微惊讶,沉吟片刻,“那好,我派些人去守。”说着却是沉思起来,半晌方道,“……虽然九弟你受了这么多苦,却只有你一人能证明他有谋反之心,片面之词,父皇也未必会信。”
李宣静了片刻,道:“其实……能做证的也不止我一个。”
李启惊道,“还有谁?”
李宣目中厉光一闪,“当日,慕容天的师傅,章天奇,曾受制于二哥手下曹子劲。他们一家还有慕容忆都逃回了江南,只要抓了回来,却也是证人。还有,那曹子劲我当日没杀他,也是想留个活口,让二哥没法抵赖。从章天奇到曹子劲,再到二哥,这一环环查过去,难道还怕抓他的把柄不到吗?不过我们想到了,二哥自然也想得到,既然要抓,那就要快,二哥现在大概也听到我回来的消息了,为了封口,估计第一个就是杀曹子劲。只是……他入宫不便,我们却就在宫里……总不能给他抢了先。”
李启赞许点头,“九弟,这事派你果然是没错。事事都给你想得滴水不漏。”说着击掌,有人急步而入,李启附耳交代几句,那人点头而退。
李宣面无表情静静看着,心中冷笑,待抓了你弟弟和章天奇一家,我却不信逼你不出。
***
李启派了四人将李宣送回同钦王府,言明这四人武功均是一流,此后便归李宣调派,李宣想起之前的薛红羽,心中颇有几分黯然。
回到王府,府中早得知他回京的消息,满府都挑了红灯笼,张灯结彩,满目喜气,一派的热闹非凡。
李宣受了众人前呼后拥、欢天喜地的迎接,也觉感动。之前月余的平淡恬静于此时的繁华如锦,简直是盼若两个世界。但回房后安寝,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三番四次掏了慕容天留的那张纸笺出来看,见了那几字,便是心中直发恨。
如此折腾,直到梆敲三更,才朦胧睡去。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李启便来叫李宣,李宣洗漱完毕,见了礼道:“大哥,曹子劲现在何处?”
李启道:“先不忙着说,跟我走。”
两人上了车,简装出行。
一路上,马车摇摇晃晃,由开始的悄无声息渐渐的人声嘈杂起来,李宣掀帘看了看,两旁行人不断,“大哥,这是往哪里?”
李启笑了笑,“待会你就知道。”
两人闲聊了片刻,李启叹道:“你失踪之后,我也派人去找过,在那林间只见了红羽他们的尸首,我便知道老二狠下了杀手。可独独你一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总存着侥幸,盼他动手时候良心发现,饶你一马。幸好你没事,否则我怎么向母后交待,你不见的这些日子,她哭了多少次,说是对不起小姨。老二也真是心狠,从小朝夕相处的,他也下得了手。”
李宣默然,半晌才道:“我待会便去晋见皇后娘娘,是我做晚辈做臣子的不孝,让她如此担心。”
两人正说话间,却听窗外有女子高声叫道,“慕容公子!”
李宣闻声一怔,猛然踏前,“呼”一声掀开车帘,厉喝道,“停车!听到没有!快停车!!”
车夫被他激动的声音骇了一跳,猛拉缰绳,那马一声长嘶,吃痛停步。
李宣急跃下马车,前后不停张望,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哪里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莫非不是他?天下姓慕容的多着呢,肯定不是他。李宣怔怔。
李启掀帘道:“上来吧,还赶着去呢。”
李宣站在青石板路中,一身华装,长身而立,惹了不少妙龄女子偷偷观望,人流自身边接踵而过,男女老少,美丑富贫,只是不见那人。
痴痴呆了半晌,终于死心上车。
***
“慕容公子!”
慕容天正转过街角,闻声驻足,那女子片刻后赶了上来,却是顾小环的丫鬟。却听她喘息道,“终于找到你了,我家姑娘说公子托的事情已经查到了,麻烦公子随我去一趟。”
燕子轩白日是不经营的,是以慕容天到的时候,大门紧闭。
丫鬟领着他绕到一侧小门,也有姑娘此时起身了,站在廊下好奇看着他,一身的姹紫嫣红。
待到了顾小环房前,丫鬟婉言请他稍候片刻,先入了屋,片刻后,门开了。
慕容天跨入,顾小环着了件浅紫衫子,正在书桌前持笔描画。见他进来,方搁笔于笔山。
两人见过礼,丫鬟上茶退下,顾小环道:“公子,你要找的人,现在城郊。说来奇怪,听说人本来是困在平晋王府,昨儿夜里,我派的人正要入府打听关押之处时,却见他们用辆马车,一举把人运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