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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忘江湖(下) page 10 作者:DIDIDA阿偷

  邪神医突睁目道,“你就这么扶着他,半个时辰后再叫我。”说着开始打坐调息。

  李宣自咳那一声后,也再无动静。

  一时间,满屋寂静。

  慕容天从后面撑着他,见他因躺得久了,早上梳起的发髻有些凌乱,心中只想着等会该给他梳一梳了。

  正胡思乱想间,似乎有人道,“……你杀不了我……”

  声音由远而近再远,逐渐清晰,但又飘忽不定,慕容天隐隐想,自己什么时候睡了。

  时光飞速撤离,他又回到十几日前,刚刚在李宣脖子上刺了一剑的那个时候。

  那人站在树下,用手捂着那个伤口。血,鲜红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流下来,在满目青葱中,那丝红就特别的醒目。

  自己拿着剑,一击即中之后有些怔住。

  李宣那样睚眦必报的人,居然只是冷冷的道了一声,“你杀不了我。”

  真是笑话,没什么杀不了的,两人武功只在伯仲间,拼了命,不存在谁杀不了谁。自己是这么答的吧。不记得了,记忆很模糊……

  可李宣很冷静的分析,“你真杀了皇子,你那些师傅弟弟,还有一个能活的吗?他们能逃到哪里去?哪里没有官府?”

  他的样子特别清晰,眼睛,眉毛,鼻子,嘴,还有说出口的每一个字,生动又清楚,鲜活得让人吃惊。

  活生生就站在对面。

  慕容天觉得自己的眼有些湿了。

  这太滑稽了,我当时明明没流泪,他想。

  转眼,他感觉自己已经逃了出来,离开了那个山庄,带着徒弟,在路上奔跑。

  之后,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穿着青色长衫站在他们面前。

  慕容天想了一会,认出他是经常跟在李宣身后的那个书生,叫薛红羽。薛红羽要给他一个地址,是邪神医的。自己冷笑着打落了那张纸,“我为什么要这个,他毒发死了也是皇家的事。”

  对面的薛红羽说,“慕容兄,你怎么不想想,你师傅和弟弟,还有你自己和这几个人,都是从谁手中逃走的。不是他,你们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部离开这个守卫森严之地。在下以为慕容兄即使不能回报王爷一片情谊,至少也不能无视这份真诚。”

  自己呆住了。

  这么明显的事实自己居然都没注意到。

  的确是李宣接管此事之后,他们才能一个个都离开了。

  “即使不能回报,也不该忘恩……”一切突然扭曲了,薛红羽也跟着变形消失,视野中,突然又是满眼树木,郁郁葱葱,直指苍穹。

  “师傅,师傅。”眉儿从树后奔过来。

  真奇怪,她刚才还在自己身边的啊,下一句话让他的疑问被彻底遗忘了,“找到他了。”

  自己跟着她跑了过去。心中有种很急切惶恐的感觉,似乎知道什么东西已经来不及了。已经发生了,是什么呢。

  虽然在森林中,可阳光依然从树顶照了下来,一缕缕透明的光柱随着风轻缓的移动,那层层绿叶也因这光而显得几乎透明,这情景比梦境更美。

  他就静静躺在那交错的光线之下,靠着树根,似乎与这美景浑然一体。

  自己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走近。

  虽然紧闭着眼,但他不是睡着了,吐出的鲜血已经把他胸前肩头的衣服都弄湿了。

  自己跪了下来,弯腰看他的脸。那紧闭的眉目间依然尽显风流。

  不。

  睁开眼吧,李宣,不要躺在这里。

  然后那脸,突然变了。

  瘦了,黑了,干瘪了,腐烂了,蛆虫从那眼中爬了出来,眼珠却突然滴溜溜转动起来,黑白分明。

  ***

  “啊——!!”慕容天一声大叫,从梦魇中惊醒,喘着粗气。幸好人虽然睡着了,他的手却还一直扶着李宣未倒。

  邪神医睁目,“可以了。”

  李宣身上的银针已皆变了黑色,慕容天乍看之下不禁骇然。

  邪神医走近,一支支取下,用白布擦拭干净,道:“他今天不能沐浴,如果有汗,你用湿布擦一下便是。”

  慕容天把李宣躺倒放平,“前辈,他什么时候能醒?”

  邪神医微一沉吟,“不一定,也许是今天,也可能明天,等会还有剂汤药,你得想法给他喂下。另外,你今天也好些休息,明日我们得起程去找一个人。”

  慕容天不禁诧异,这时候还找什么人,但转念一想邪神医也不会做无用之事。

  “找谁?”

  邪神医淡然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九死轮回丹’乃是我师弟的平生得意之作,所谓九死,指的是那药丸服了之后,有九重效力,解了一层还有八层,让人措手不及、防不胜防,从来没人破得了。我也不是不能解,但尚需时日来慢慢深究,这王爷的生死已在弹指间,却是等不得了。”

  慕容天怔住,他原本以为只要邪神医应允,便是天大的毒也即刻便能解了,却哪知其实前面还有无数周折,不禁微微有些失望,隔了片刻才道,“那刚刚……”

  邪神医道,“我刚才号脉,他体内已经气血逆转,脉络混乱,如此再过两三日,便会气血崩散,到了那一刻,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他不了。我刚刚不过是用针稳住了他体内经络,再用药护他心脉,否则他如何能支持到见我师弟的那一刻。”

  慕容天转回目光,看了李宣一眼。

  心道,万一赶不到,或者赶到了,那“飞袖流云”却不肯解毒却怎么办。

  胡乱想了片刻,突然一醒,自己却怎么能如此气馁,李宣的生死悬于一线间的当口,本就只有往前这一条路而已。当下精神一振,抬头道:“我们便去会会他,当日他约的两月之期便是后天。他说要我们带了前辈去见他……”

  慕容天说及此处,悟到此两人间必然有过节,邪神医见了那人自然有说不尽的麻烦,是以才不肯一直相见,以至于那人要用这种手段逼迫自己。此时邪神医却主动提出要去找那人,言语间虽然是轻描淡写,其实暗地里不知冒了多大的风险,心中不由大是感激。

  待要言谢,却知邪神医不是那种拘泥小节的人,磕头拜谢之类的俗礼只会惹恼了这人。只得暗想,将来如有一日,能为此人肝脑涂地,也是无怨无悔。

  邪神医也不查他诸多心理,神色阴晴不定,有些出神。

  须臾,才道:“他可说了相见之处?”

  慕容天道,“他说……”

  两月之后,洛阳再见。

  ***

  官道上,一架马车飞驰而过。

  架车者扬鞭叱喝,披头散发,衣袂飘飞,如大鸟般坐在车驾前,路人无不侧目避让,却均被乱发下那张秀丽无双的面容惊住。

  扬尘过后,依然不断有人往那个马车消失的方向张望,议论纷纷。

  慕容天放下车帘,微微苦笑,有邪神医驾车,自己一行一定已成了这路上最醒目的存在。

  眉儿三人幸好没跟来,否则更是添乱,想自己出行时,那三人吵嚷着,死活一定要跟来,自己不得不给了个地址,让他们尽快去江南找师傅,以防二皇子有所动作。其实想起来,师傅老家偏僻,那李绪手段再通天,到底只能暗下偷偷行动,天下如此之大,哪里可能那么快被追到。

  好说歹说,那三个才嘟嘟囔囔的退开了。说起来,那三人实在是太闲。

  眼前,李宣依然在沉睡中,比起前几日,脸上的黑气少了不少,但却未如邪神医所说的醒过来。

  为了赶路,邪神医没在城镇打尖,天彻底黑了之后,才找了个土地庙住下。

  这庙甚小,但看起来香火不错,虽然简陋,但摆设干净,土地像上也少见灰尘,屋顶的土瓦一片不少,显然经常有人打理。

  三人到时,石供炉中还有未燃尽的檀香。

  邪神医拔了那香在屋前点起篝火,夜间有露,两人便留了李宣在车上。

  慕容天找了只瓦罐,刷洗干净,回车上找药时,却无意中翻到之前邪神医给自己的那张人皮面具,慕容天看了片刻,心中感慨万千。

  将那面具收入怀中,瞥到冷冷月辉下,李宣躺在车窗旁,紧闭的眼,铁青的脸,毫无生气,不由怔住。

  不期然想到,曾经有个夜晚,两人也曾在庙宇中栖身,一样的月光如水,如今却已经物是人非。

  怔了半天,突然弓身走到李宣身边蹲下,犹豫了片刻,低首吻上了他的唇。

  那只是个轻吻,蜻蜓点水一般。

  慕容天却没有即刻移开,他紧闭着眼,感觉有什么从自己的眼角慢慢涌了出来,温暖而湿润。那一夜,李宣曾经想这么做过,自己却不愿意。

  “睁开眼啊,睁开眼啊。”

  慕容天退后,低声道。

  对方一动不动,如同一具有着温度的木偶,安静的躺在月光下。

  慕容天呆了片刻,颓然伏首,隔了片刻,却听车外有人衔叶而啸。

  想来是邪神医,乐器虽显单调,却是婉转悠扬,清新悦耳。慕容天也不动弹,静静伏着,听那玉笛般的声音一曲奏毕,余音绕梁不散。

  ***

  “前辈。”

  一只手伸到邪神医面前,握着的物件让邪神医怔了怔,口中的曲子也停了下来。他接过那面具,摊开,对着天空看了看,夜空中璀璨的星光,从面具上的三个窟窿穿了过来。

  邪神医把面具扔回慕容天手中,“不用了,已经用不到了……你带着吧。”面上淡淡的,听起来却似乎有说不尽的伤心。

  慕容天心中黯然,也不多言。

  曲声又起,两人对着火光静静坐着,一奏一闻,瓦罐中的药沸了,散出一片的药香,瞬间便被风吹得越散了。

  夜就这么过了。

  ***

  次日,两人熄了火,回到车上。

  慕容天一掀车帘不由呆了,李宣半支着身子,朝他微微笑着,黑瘦的脸,眼也不是很亮,那笑容却俨然还是当初那个精神奕奕的小王爷。

  他咳了几声,低声道:“……真好听啊,那吹树叶的声音……”

  慕容天赶上几步,扶起他,柔声,“是啊,真好听。”

  第十七章

  到了洛阳境内,那路竟是越走越眼熟,待走到一座山后,慕容天终于“哎呀”一声叫了出来,眼前这个山洞,赫然就是邪神医之前的居处。

  慕容天心道,那“飞袖流云”约的原来是这里,李宣中毒当日还为地址追了那断肠客半天,其实这地方众人早都来过。

  山洞里自然走不得马车,慕容天进车厢把李宣拦腰抱了出来,李宣无力靠着他,嘴中却笑道:“这下终于轮到你来抱我了,早知今日,以前又何必那么扭扭捏捏。”

  这话若是换了个环境或者时机,便是轻薄,可此时,慕容天却觉无言相对,反微微笑了笑。李宣看了他片刻,他也没什么力气,想要恶作剧去吻他脖子,也是不能,只得将头靠在他颈间,低声道:“无趣,无趣。”

  慕容天道:“我从来就是如此,你觉得无趣也只能受一辈子了。”说着脸微微泛红,轻轻扭头瞥了瞥身后的邪神医。他一生从未说过情话,这种许诺般的私语要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更是难得。

  李宣却怔了怔,低声重复:“一辈子……”隔了片刻才笑一笑,道,“那好,就一辈子。”

  慕容天心中一紧,隐约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过分凝重,反破坏了原本的某些东西,不禁有些茫然,自己却该怎么做才好。

  邪神医在前方,隔着几步,不紧不慢沿着山洞前行,也不知是否听得到这两人交谈。

  待出了山洞,爬上洞前的小山丘,却是微风拂面,艳阳高照,波光滟潋。

  只听“扑扑”  扇翅声由远而近,数百只水鸟忽涌而至,在三人头顶聚集盘旋了数周。邪神医一声长啸,那些鸟才齐齐往湖面上飞去,渐渐散开。

  湖畔礁石上仍留着那烧毁的竹屋残骸,邪神医径自往那方向去了。慕容天低头看看李宣,却见他面上满是笑容,似乎不以为然,心道,幸好这人也不懂什么叫内疚。

  还没到礁石旁,头顶上却突然响起一阵琴声,低沉悠远。

  邪神医猛地住了脚,抬头四顾,却哪里有人,空闻那乐声在空中萦绕不散,三人都听过这琴音,均知是“飞袖流云”到了。慕容天弯身把李宣放下,将他半躺着靠在自己怀中。

  却听那人轻拨浅猱,回旋反复,也不知弹的什么曲子。轻灵清越时,令人想起自己无忧的少年时光,沉着浑厚时令人忆到后来的诸多苦难,琴声且实且虚,如泣如诉,闻者亦随之情绪变幻,难以自制。一路下来,行云流水一般,回肠荡气。

  一曲奏毕,余韵袅袅,如一缕淡烟,久久不肯散去。

  三人都不语,且不论其他,就单这一曲而言,那“飞袖流云”已是个至情至性的妙人。

  静了片刻,邪神医叹道:“师弟……多年不见琴艺精进如斯,为兄甘拜下风。”

  众人眼前一花,却见那礁石上突然多了个人,一身白衣,怀抱瑶琴,飘飘扬扬,如仙般立于其上。

  慕容天看得清楚,这人带着一副极狰狞的青铜面具,长发飞散,正是那日山上遇到的那位断肠客。心中一喜,踏前一步,郎声道,“如你所愿,邪神医前辈已经来了,还请前辈遵守诺言,把解药给我。”

  断肠客瞥了他一眼,看到他怀中的李宣,不禁“咦”了一声。继而大笑了起来,“解药就在我身上,给你也无妨,不过他已经是个死人,你还救什么?”

  此言一出,慕容天和李宣均是脸色大变。

  断肠客手一抬,一物凌空而至,慕容天下意识伸手接住,却是个白瓷药瓶。断肠客道:“我说话算话,解药给你。”

  慕容天拿着药瓶,也不知断肠客那话是真是假,呆了片刻,转头去看邪神医,“前辈……”

  他哪知自己眼神中已满是哀求之色,邪神医看了他一眼,“你先收起那药,我自有计较。”

  慕容天见他泰然自若,心里方安了下来,依言把药瓶收起。

  断肠客道:“师兄,刚刚那一曲如何?”

  邪神医静了片刻,“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师兄,你此话可当真?”

  邪神医道,“你见我说过假话么?”

  断肠客听了,纵声大笑,笑声中说不尽的得意,却又有道不尽的凄凉,声震苍穹,惊起阵阵飞鸟。

  邪神医也不语,微微皱着眉。待断肠客停止后,才叹了口气道,“师弟,你我一生,自小便是争斗不休,斗琴,斗棋,斗医,斗武,斗字,斗画……能斗的都斗了,可结果,结果不过是两败俱伤,都是一样的难能如意,孤苦零丁……如今……也该罢手了。”

  断肠客不语,隔了半晌,才喃喃道,“……罢手……你说得真是轻巧啊……”

  邪神医脸色微变。

  两人静了片刻,断肠客抬手,缓缓取下了从未揭开过的面具。

  慕容天李宣一望之下,不禁骇然,那乱发下的脸孔不知被什么给划得稀烂,虽然口鼻可辨,却几乎不成人型。那伤痕成浅褐色,显然是多年前的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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