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事情有一卡车那么多。」杰鹏打算干脆一次把话全部说清楚。
「多年前,她为了不拖累你才狠下心提出分手,你去德国痛快展翅高飞时,她独自面对所有严酷的治疗,现在你功成名就回来了,却如此待她,我问你,你可曾仔细推敲过事情的真相?你没有,你只想痛快羞辱她,而她呢?还傻傻的认为只要你好,一切就值得了。」
尽管好友所说并非全部是事实,但他无力反驳,现在他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她。
其余什么都不再重要。
「知道她为什么迟迟不敢接受你的爱?因为她怕自己的病复发,与其令你痛苦,饱尝失去她的剧痛,或是得时时刻刻陪她一起提心吊胆,她宁愿独自承受,把你要的任何东西都给你,唯独不给爱,她不敢向你坦承,她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全是为了保护你。你到底懂不懂啊?」
杰鹏把梗在心里,憋了好几年的话一古脑宣泄出来,然后看着好友从原本的震惊、自责、心痛,到逐渐理解、懊恼、心疼,最后终于恢复他原本自信飞扬的模样,眼底净是坚决。
董令皇不发一语,走到外面打了几通电话,动用关系安排好病房相关事宜与看护的医护人员,然后走回来,开口要求,「我想进去看她。」
「医生说现在不行。」杰鹏无奈地耸耸肩。
「我就是要现在。」他抛下一句话,转身就往加护病房移动,不料,却被好友一掌扣住肩膀。
董令皇侧过头,看见杰鹏满脸笑意地开口——
「别惊动那些医生和护士,我有办法让你见到她,跟我来。」
第7章(1)
睁开眼,在向阳眨动黑色睫毛第二下时,董令皇仿佛有特殊感应窜过全身般,猛然从垂首闭目养神的状态清醒。
「感觉怎样?」他倾身向前,双手紧紧握住她略微冰凉的小手。
「我怎么了?」向阳困惑地看着他,陡然,像是意识到什么般倏地瞪大双眸。
该不会他已经发现她的病了?!
光看她的反应,他马上清楚她心中的顾忌是什么。
她可不可以不要什么都只为他着想?这样他会更加心疼,心疼她这些年来默默忍受的痛苦、心疼她把自己放在他之后,更是最心疼她独自承受他铺天盖地的误解,却始终忍住苦楚,没有为自己辩解。
「你昏倒了。」董令皇说话语调异常干涩。
「因为太累?」她眼神里有几分游移。
倏地,他胸口又是紧紧一缩。
「幸好杰鹏在场,正好把你送来医院。」他望向她的黑眸里,闪动着满是深情的眸光。
向阳直觉他一定知道了些什么,一颗心顿时有些慌乱。
「所以我没事了?」她问得很小心。
董令皇深深凝视着她,直到她探寻到他眼底猛烈的浓情,才心慌意乱地转开眼。
「但我却有事。」他的嗓音布满痛楚。
她立即转过头,紧张地在他疲惫的容颜上仔细观察,「你怎么了?」
「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大混蛋。」他朝她露出无奈的苦笑。
见状,向阳猛然一惊。她不懂他为什么突然露出如此深沉无奈的表情,他一直都是自由又意气风发的男人。
「你不是。」她笃定地宣告。
「我是。」他淡淡扯唇一下,勾出更多填满剧痛的线条。
「你到底——」
「你原本想瞒我多久?」董令皇深深凝视着她,哑声问。
他知道了?!
向阳陡然瞪大水眸,惊愕地望向他。
「直到我们其中一人死掉,还是从头到尾——」他惨白着容颜轻声问:「你根本就不打算让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了?」她屏住呼吸。
「全部。」他幽幽吐气。
「全部?」她片刻失神。
他知道了,知道她得癌症,知道自己骗他……
董令皇捧起她的脸,逼她直视自己,失声低吼,「现在你又在打什么主意?离开我,还是又想说些残忍的话来推开我!」
「我——」
「你以为这么做是对我好,但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他苦笑了一下,冰凉黑眸空洞无神。
向阳猛然震了一下,心慌地低喊他的名字,「令皇……」
他恍若未闻,失焦黑瞳望向无边宇宙。「你以为我会就这样忘记你?结果事实是我没出息到对你念念不忘,只要稍有空档,你的一切就会随着时间一起溜进我脑子里……」
他望向她的眼神没有灵魂。
「每次一想起你,我的心就会痛好几次,我瘫在德国住家床上,动也不动,以为自己可能已经死掉,可是心痛那么明显你懂吗?那种痛如此深刻又剧烈,若真的死掉了,怎么可能还会这么痛?」
他凄凉一笑。「那时候我常想,如果可以死掉,说不定我就不用再承受这种椎心刺骨的折磨……」
向阳微小的胸脯开始大大起伏着,情绪逐渐激动,身体也开始微微发颤,晶莹泪珠沉静却汹涌的不断翻落。
这些澎济湿意洒湿的不单单是她的心,还有他们之间曾被用力拉扯开的紧密联系。
「于是我用力恨你,直到筋疲力尽,直到身心逐渐麻木不仁……工作成了很不错的选择,你一定没想过吧,我曾经因工作过度胃出血,被强制送医时,心里却还想着,不晓得你正在做什么?」
他终于将视线定格在她梨花带泪的小脸上,怜惜的以掌轻轻抚触她泪湿的颊,渐渐的,两颗饱尝孤独苦痛的心得以靠近。
「现在回想起来,突然感到好亲密,那时候你应该也正在跟自己的胃一同奋战吧……」
听见他的话,向阳只觉柔肠寸断,一颗心瞬间纠结成团。
「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想过……你居然会这样……」她的泪水模糊了他的影像。
她泣不成声的告白,悄悄捏挥他早以为成了铜墙铁壁的心。
他的心会痛、会喜、会强硬或是温柔,全都是因为她,永远只因她而舒活,或者僵死。
「我以为你可以过得很好,事业有成,还能组一个快乐、健康的小家庭我体内有颗不定时炸弹,虽然已经做过治疗,医生也说术后状况良好,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复发。当我看到报告指出,像我这样进行手术的病人有百分之七十的转移机率,还有胃癌病人平均五年的存活率大约只有百分之二十二……一想起这些,我就不敢走向你……」
向阳情绪彻底溃堤,哭到几欲断气,一听见他这几年居然是这样过日子的,一颗心顿时被扯成碎片。
她真的不是故意要这样对他,她以为他自己一个人可以过得更好,至少比拖着一个病人要好。
「嘘,不说了。」董令皇怜惜的将她紧紧搂入怀里,软声劝哄。「我们不说这些了好不好?」
「可是……」
「我懂。」见她眼角犹沾着令他无比心疼的泪光,他对她展露雨过天青的微笑。
「对不起,都是我……」她凝望着他脸上的笑意,稍微宽心。
「嘘。」他用一根手指点住她忙不停道歉的唇。「你别再自责了,而且你要多爱自己一些,用不着事事顺着我,知道吗?过去的一切,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从这一刻起,我就大方原谅你。」
「好。」她轻声回应。
「喂,我们才刚和好,你就打算犯规?」董令皇没好气地取笑,一颗心被她傻气的举动烘暖得十分甜蜜。
「我哪有?」她微微笑开。
「我什么事情都还没说,你就抢着答应,现在是怎样?」那他还要不要提出要求啊。
「那就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这样!」向阳暂时抛下癌症的阴霾,此刻两人相处的模式就像好几年前还在一起时的恩爱互动,这久违的气氛让她很开心。
这个令他心疼不己的傻女人。
董令皇强忍住满心悸动,总是布满心痛的胸口已被暖潮般的感动紧紧包围住。
「听起来不赖。」他摸摸下巴,状似思考。
「只有今天才特别优待你,没想到还被嫌犯规。」她低声咕咙,没好气又充满怨对讪地瞄他一眼。
「知道我想要你答应我什么吗?」他收起玩笑表情,严肃地问。
「什么?」她微笑。
「嫁给我。」董令皇从怀里掏出钻戒,直接套进她的无名指。
「可是……」向阳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
他泠冷挑眉,「你已经先答应了,记得吗?」
「可是如果……」她心乱如麻。
他们彼此相爱,这点无庸置疑,但是她的身体……万一癌症又复发,她要怎么办?最重要的是——他又该怎么办?
「没有那么多可是跟如果。」他眼一瞄,立刻知道她又在顾忌什么,于是说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让我们共同面对好吗?我已经不想再过没有你的日子,永远都不想。」
*****
天底下哪有管家像她这么闲的?
不准她工作,薪水却照领,今天更夸张,清洁公司人员直接莅临他的屋子,于是她轻敲他的书房两下,理直气壮的来抗议,顺便宣示主权。
「你怎么可以什么事都不让我做?」开门见山第一句。
「我有吗?」他丢开手中的笔,朝她张开双臂。
「如果没有,客厅正被清洁公司入侵的事你怎么说?」向阳假装没看见,对他摆出正在气头上的模样。
「喔,你指那个。」董令皇佯装出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别想敷衍我。」双手环胸,她朝他大大皱眉。
「我哪敢。」他站起身走向她。
反正山不转人转,大丈夫能屈能伸。
「你什么事都不让我做,那还给不给我薪水呀?」她娇嗔,一对好看的柳眉皱得死紧。
「当然要给。」他将她紧紧搂入怀中,一抹满足的微笑随即跃上俊颜,散发出幸福光彩。
「可是我什么事都没做。」她依偎在他胸前叹息。
自从两人和好后,他总是有办法把她吃得死死的,表面上,好像她什么都只能听他的,实际上,全都是他不断的付出、为她着想、替她妥善安排生活,把所有细节都打理好。
从医院回来的这几个星期里,他鲜少进书房,每天不是拉着她做运动,就是卯起来帮她进补,带她到处寻找新鲜又好吃的食物。
不过短短数星期,她居然像吹气球般一下子足足胖了快三公斤。
「谁敢这样说你?」他不满地怒哼。
「我的良心。」她稍微推开他的怀抱,仰首望向他。
闻言,董令皇怒气全消,只剩下颇为无奈的叹息,「你的良心真是个讨厌又麻烦的东西。」
「谢谢你的赞美喔。」
他懒洋洋的映了她一眼,宣布,「你升职了。」
升职?她狐疑地看着他。
管家再升上去是什么?还不就是比较高级的管家而已。
「成为主管阶级人物。」他强调。
她头顶上顿时冒出几百个问号。「主管阶级人物?」他到底想说什么?
第7章(2)
董令皇没理会怀中佳人质疑的语气,朝她展开一抹魅力满分的微笑后,再次积极进行游说工程。
「主管阶级要做什么,你清楚吗?」
「做什么?」她真的没什么概念。
「监督,而不是亲自操刀,懂吗?」他在她日渐丰润的颊上,轻轻落下充满珍惜的一吻。
谢天谢地,她在他怀里!
「所以我要去监督别人有没有打扫干净?」这是她的理解。
「我老婆果然冰雪聪明。」他拥着她,情难自禁地低下头,从她不甚服气的红唇上辗转偷得一记深吻。
吻毕,她轻靠在他胸前,微微喘息。
「等一下我要去台北一趟参加同学会,要跟我一起去吗?」他微笑凝望着她双颊上的嫣红气色。
「我要工作,监督,还记得吗?」向阳知道他要跟老同学相聚,不希望跟去碍手碍脚。
「喔,现在又变成我尽责的管家了。」董令皇轻捏她粉嫩水颊,痛快取笑。
「要早点回来。」她交代。
这点根本不用她交代,他也会这么做。
除非万不得已,要不现在的他根本恨不得能寸步不离的待在她身边,紧紧守护着她。
他走后,清洁人员又待了一下子,等一切事情都搞定后,向阳为自己泡了一杯热牛奶,正要喝上一口,电话铃声响了。
向阳接起电话,听见飘洋过海的英文句子。
她越听脸色越苍白,但直到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她还能一脸平静地想着,自己终究还是拖累他了——
不过,她绝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
*****
原以为已经转向的台风,无预期的又转回来了——像人生。
董令皇不顾昔日同窗的劝阻,一路飙高速驶向她在的地方,离开前,只有杰鹏理解为什么他非得赶回去不可。
向阳怕黑,更怕风雨交加的声音,大学时代她曾说,那种声音听起来像老天爷在哭号的哀痛,从此,不管他正在做什么事,只要台风一来,他会不计后果的抛下一切冲回她身边,在德国时,他曾希望发生异变,好给自己一个荒谬的借口,奔回台湾找她。
但台风——毕竟不是德国的产物。
董令皇在靠近房子时,按了两声喇叭,宣示自己已经归来,接着快速将车驶进车库,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客厅。
「向阳!」他大吼,一面焦躁地冲向餐厅、厨房,一楼搜寻完毕后却都看不见她。
董令皇长腿一迈,立刻冲向连接一、二楼的旋梯,站在楼梯底下,仰首,在楼梯顶部无预期地看见她。
「你在房间吗?抱歉,我回来晚了。」他露出释然的微笑,欲举步朝她迈进。
「你不要上来。」向阳冷着音调命令。
他怔了两秒,发现她没有在开玩笑,随即定住脚步,困惑地问:「是在生我的气吗?」
她不说话,只是张着水眸静静凝望他。
「我不是故意这么晚回来的。」他仔细端详她眼底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自责的神色,心下更是困惑。
「与这无关。」她依旧绷着脸。
「那是什么?」他脑子瞬间跑过千万种可能。
「我今天接到一通电话,」她定定看着他,感觉胸口一紧,自责从体内缓缓蔓延至全身。「从英国打来的。」
英国?!
他一听,心中暗自叫糟。
英国那边已经打电话催过他好几次,未料这次竟直接打到家里,还被她接个正着。
「我可以解释。」他双掌一摊,只求她能给自己一个说明的机会。
「解释?」向阳凄楚一笑,「我终究还是拖累你了,不是吗?」
这抹笑瞬间拧住他心口,董令皇眉头一皱,焦急辩解,「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笨,别想用谎言来骗我!」她深深吸了口气,幽幽吐道:「事实就是我的身体拖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