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缇认出上层阶级的特殊口音,但气得忘了感到诧异。“一张钞票?”她喊到。“那就是你给一条人命估定的价值?一英镑?”
他转过炯炯有神的绿眸俯视她。他比她高出好几吋,这在莉缇的经验中并不常见。
“从你驾车的方式看来,你把人命看得连一文都不值。”他冷静地说。“你一分钟之内就在斯特兰街上差点撞死三个人。”他放肆的绿眸扫过围观的群众。“应该有法令禁止女人驾车,”他宣布。“危害公众安全。”
“对,昂士伍,下次在上议院发表演说时,你一定要缇议。”有人高喊。
“下次?”另一人喊道。“应该是第一次吧,如果他晃进议会时屋顶没有塌下来。”
“该死!”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那不是昂士伍吗?”
“没错,居然在扮演所罗门王。”前面有人高声回应。“而且和往常一样看走了眼。葛小姐,告诉公爵,他以为你是柯芬园的妓院老板。”
“不足为奇,”他的一个同伴说。“他也曾经把丹恩侯爵夫人当成妓女,对不对?”
莉缇这才明白这个举止粗鲁的人是谁。
五月时,喝醉的昂士伍在一家旅店遇到新婚之夜的丹恩侯爵和他的新娘。他说什么也不相信那个女人是淑女,更不相信是丹恩的妻子。丹恩不得不用拳头来纠正昔日同窗的误解。之后好几个星期,那件事都是伦敦街头巷尾的话题。
这也就难怪莉缇把公爵误认成另一个柯芬园的无赖。根据种种流传的说法,昂士伍公爵是《德布雷特贵族名人录》里最堕落、鲁莽和愚蠢的浪荡子之一,考虑到贵族已颇可悲的现况,那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莉缇看出他也是最不修边幅的贵族之一。那身订做的昂贵衣服显然被他穿着纵情声色及和衣睡了好几天。他没有戴帽子,浓密的栗色头发垂遮住一只长期睡眠不足和放荡过度的眼睛。他对基本装扮唯一的让步是,最近让人替他刮过胡子,很可能是趁他烂醉如泥时。
她看出的还有在他绿眸深处闪耀的地狱之火、傲慢微翘的鼻子、线条分明的颧骨和下颚……曲线极不寻常的嘴唇,给人各种指望,适合欢笑、犯罪等等。
她并非无动于衷。平时被她深藏在内心的魔鬼,注定要受他内心的魔鬼吸引。但她也不是傻瓜。她很清楚这就是痞子的面相,一言以蔽之∶麻烦。
但这个痞子贵为公爵,连最差劲的贵族也比一介记者,尤其是女记者,对警方更具影响力。
“公爵,你只误认了我们之中的一个。”她以僵硬的礼貌语气说。“我是《阿格斯》双周刊的记者葛莉缇。这个女人是著名的老鸨。她借口要带那女孩去鲍尔街,其实是要把她诱拐去妓院。如果你肯拘捕她,我很乐意陪同前往作证——”
“她才是阴险狡诈的骗子!”克蕾喊道。“我只是要带那孩子去老皮生蚝屋吃点东西。”她举手挥向对面的餐馆。“她遇到了一点麻烦——”
“落入你手中会更惨。” 莉缇把注意力转向昂士伍。“知不知道不幸落入她手中的女孩发生什么事?她们遭到殴打、挨饿和强奸,直到深陷恐惧之中,然后被她逼上街头扑拉客卖淫——其中有些才十一、二岁——”
“你这个满嘴谎言的臭婊子!”克蕾怒吼道。
“我侮辱了你的名声吗”莉缇问。“想不想要决斗报仇?我很乐意奉陪。就是现在,如果你愿意。”她向老鸨走去。“让我们看看你喜不喜欢挨打。”
一双大手抓住她的双臂把她往后拉。“够了,你们吵得我头好痛。让我们尽量维护治安,好吗?”
“喔,真可笑。”有人喊道。“昂士伍维护治安。地狱趁我不注意时结冰了吗?”
莉缇低头注视抓着她手臂的大手。“拿开你的手。”
“我会的,不过得先有人拿约束衣来给你穿上。不知道是谁把你从疯人院放出来的。”
莉缇的手肘向后往他的腹部一撞。真是硬。一阵疼痛从她的前臂传到手腕。
但他并非毫无感觉,因为在群众的嘘叫和口哨声中,他咒骂一句松了手。
及时脱身,切莫回头,内在的声音警告她。
那是理智的声音,如果他的嘲弄没有触及痛处,她原本会听从。退缩不是莉缇的天性,自尊不允许她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或恐惧——但愿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心跳如擂,她眯起双眼,转身面对他。“你再碰我,我会打得你两眼青肿。”她警告。
“动手啊,公爵!”一名围观者怂恿。“再碰她。”
“对,我押十镑在你身上,昂士伍。”
“我押十镑赌她能赏你两个黑眼圈。”另一个人说。
其间,公爵估量着她,绿眸大胆地从她的帽子扫到半长统靴。
“是很高大,但力气无法与我相比。”他宣布。“我估计她五呎九吋。一百四十磅,脱光衣服的重量。”他的目光掠过她的上半身。“对了,我愿意付五十基尼看她脱衣服。”(译注∶基尼为英国旧金币)
群众对他的俏皮话报以粗嘎的笑声和寻常的下流话。
猥亵的笑声和言语都无法使莉缇困窘。她了解这个粗俗的世界,她在其中度过大部分的童年。但群众的喧闹声使她想起当务之急。她试图搭救的女孩呆站在原地,惊恐的表情像是发现自己在丛林里被食人族团团围住——事实上也差不多。
但莉缇还是不甘心被这个白痴驳倒。
“太棒啦!”她对他说。“增广孩子的见闻,为什么不呢?让她见识一下伦敦人的礼貌,以及贵族的高尚道德。”
她还有许多话可说,但缇醒自己,训斥他还不如训斥石头。这个笨蛋如果曾有良心,那良心也在多年前因疏于使用而死去了。
朝他令人畏缩的一瞥后,她满意地转身向女孩走去。
迅速扫视过人群后,莉缇发现布克蕾那个老鸨已经溜掉了。这今人沮丧,但她留下来也不会有任何差别,因为除了自己的娱乐,这些聒噪的无赖没有一个关心其他的事。
“来吧,亲爱的。”她在接近女孩时说。“我们在这群人之中完成不了任何事。”
“葛小姐。”公爵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心头一惊,莉缇猛地转身,正好碰到一副结实的男性躯体。她往后退,但只退半步,然后抬高下巴,挺直背脊。
他不后退,她也不退让,虽然不容易。她的视线被他壮硕的身躯挡住,近距离使她清楚地察觉到他合身衣服下迷人的强壮体格。
“反应真灵敏,”他说。“如果你不是女生,我就会接受你的缇议——我指的是黑眼眶。也就是说,打得——”
“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莉缇说。
“拥有渊博的字汇当然很好,”他说。“但是我劝你,将来在开口前运用一丁点理智。 你有办法做到吧? 因为,要知道,别人可能会把你可爱的挑衅和威吓当成有趣的挑战。如果是那样,你可能会发现自己陷入始料未及的另一种扭打之中。你了解我的意思吧,女孩?”
莉缇把眼睛睁得老大。“天哪,”她屏息地说。“你说得太深奥了,公爵。我的小脑袋完全无法理解。”
他的绿眸一闪。“也许是你的帽子太紧了。”他把手伸向丝带,在几寸外停下。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轻举妄动。”她的声音平稳,一颗心却怦怦直跳。
他放声大笑,动手拉扯帽带。
她迅速挥出拳头。他抓住拳头,继续大笑,顺势把她拉到他结实的身体上。
那多少在她的预期之中。她察觉到即将发生的事,但没有料到会猛然爆发出许多无法辨认的感觉,一时间竟心慌意乱起来。
下一秒钟,她的嘴就被他温暖坚定和异常熟练的吻封住。在那骗人的温和压力下,她迷惘无助地往后倒。她心跳加速地注意到他的大手贴着她的上背,它的温暖透过硬挺的层层衣物渗入;她还注意到被他结实手臂扶着的后腰传来更多的温暖。
在那危险的片刻里,她的心神随着肌肉一起屈服,迷失在他的体温、力量和令人意乱情迷的男性气息和味道里。
但本能经过严格磨练的她在转瞬间作出反应:她沉甸甸地瘫在他的怀里。
她感觉到他的嘴离开她。
“天啊,小妞要晕倒——”
她狠狠一拳击中他的下颚。
第二章
接下来维尔只知道自己平躺在一摊烂泥里,耳鸣中听到喝彩、喊叫和口哨。
他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望向击倒他的人,让视线从黑色半长统靴往上掠过厚重的邦巴辛毛葛黑裙,来到纽扣拘谨地扣到下巴、朴素如男装的外套上。
在顶端的纽扣上方是让他一见倾心的绝色容颜。她是冬之美女,有着冰蓝眼眸和雪白肌肤,黑色软帽下是颜色如十二月阳光的丝般秀发。
此时此刻,那对引人注目的蓝眸正冷冰冰地瞪着他。他猜神话里的蛇发女妖用的就是这样的眼神。他毫不怀疑,如果这是神话的虚幻世界而不是现实生活,他已变成石头。
实际上,他变硬了的只有通常会变硬的那个地方,但即便以他来说,速度也算快得出奇。在他把她拉进怀里亲吻之前,她的大胆、美貌和身材已经激起了他的欲望。
就在他傻傻地盯着他疯狂渴望的红唇时,她撇嘴露出鄙夷的微笑。其中的嘲弄使他清醒过来。
这个傲慢的妞儿以为她赢了,他知道大家也是那样想。不用几个小时,伦敦的每个人都会听说昂士伍——莫家最后的惹祸精——被一个女人打倒在地。
身为惹祸精,维尔宁愿被炙叉慢烤,也不愿承认自尊受损,或流露出真正的感觉。
所以,他以他著名的气人笑容回答她自鸣得意的鄙视。
“好吧,你要以此为教训。”他说。
“这东西说话了,”她对围观者说。“看来死不了。”
她转身走开,毛葛裙摩擦小腿的窸窣声,听来像毒蛇发出的嘶嘶声。
不理会伸来扶助的手,维尔一骨碌爬起来,目光仍看着她。他看着她傲慢地扭腰摆臀,从容不迫地带着獒犬和女孩转进醋坊街的西南出口,从视线中消失。
即便到那时,他还是无法把注意力完全转向身边的众人,因为在他脑海不停翻腾的猥亵画面里躺下的人是她,而不是他。
但他认出围在身边的那三个人是杜奥古、柯乔治和萧道夫,他们也认识他或自以为认识他。因此他依照他们的期望,继续露出醉醺醺的开心表情。
“她要以此为教训,是吗?”杜奥古低声轻笑着说。“什么教训,我想知道?如何一拳打碎下颚吗?”
“打碎下颚?”柯乔治忿忿不平地重复。“如果碎了,他怎么还能说话?我发誓,你一定是半盲了。撂倒他的不是上钩拳,而是她那不寻常的特技。”
“我听说过那种特技。”萧道夫说。“好像和气有关。在中国、阿拉伯或诸如此类的地方极为盛行,就是大家对神秘异教徒想像的那些奇怪的武术。”
“也是大家对戈兰德夫人的想像。”柯乔治说。“听说她在婆罗洲的沼泽出生,由鳄鱼抚养长大。”
“我看应该是七晷场。”杜奥古说。“你听这群人如何为她欢呼打气。他们认识她,几乎像他们自己的人.一定是贫民窟圣地出来的人。”
“但她这些异教徒的打斗招数是从哪里学来的?”萧道夫问。“为什么几个月前根本没有人听说过她?她这一向都在哪里?怎会没有人注意到像她那样鹤立鸡群的女人?她很容易被看见,对不对?”
他转向正在拍掉长裤上泥巴的维尔。“你近看而且细听过,昂士伍。她说话有没有圣地的腔调?你会不会说她是在伦敦长大的人?”
七晷场是伦敦最黑暗丑恶地区之一的圣吉尔区的中心;讽刺的是,它也被称为圣地。
维尔不认为葛氏蛇发女妖需要越界学习她卑劣的打斗招数。他没有听出伦敦腔并不代表什么,出身贫民窟的亚契就毫无伦敦腔。
亚契若有八分像绅士,她几乎有十分像淑女。但这毫无意义,许多出身寒微的乡下姑娘都懂得努力模仿上流淑女。即使维尔此刻想不起任何一个能学得那么自然,他也没有理由站在这里胡扯。满身泥巴加一肚子火,他没有心情鼓励这群白痴把他们有限的智力运用在这个或任何其他问题上。
离开他们,他满腔怒火地朝布里吉街走去,这样的愤怒他已多年不曾体验。
他赶来拯救那个可恶的女子,却发现她一心只想掀起暴动。若非他及时插手,她一定会被人从背后捅一刀。但她的回报却是冷嘲热讽的蔑视。
傲慢小姐竟然还威胁要打得他两眼青肿。她竟敢威胁他,连大鼻子恶棍侯爵都无法用拳头打败的莫维尔。
被激怒的男人当然会采用经过试验的可靠方法来使泼妇闭嘴。
如果她不喜欢,为什么不能像正常女人那样掴他耳光?难道她以为他会还手,或打任何女人?难道她以为他打算在醋坊街当着一群酒鬼、淫媒和妓女的面强暴她?
好像他会自贬身分到那种地步,他气呼呼地想。他哪里需要勉强女人,他还需要用棍棒阻止女人投怀送抱呢。
在往布里吉街的半路上,一个响亮的声音穿透他的愤怒。
“喂——昂士伍,对不对?”
维尔止步转身,叫唤他的正是先前被他从马车横冲直撞的路上拉开的男子。
“刚才想不起名字,”那个家伙走到他身边时说。“但后来他们缇到丹恩和我那要命的姊姊,我就想起你是谁了。我一开始就该想起来的,他经常缇到你,但实不相瞒,我最近被逼得走投无路,就像被复仇女神追赶的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希腊家伙,奇怪的是我的脑袋居然没有永久停业。所以就算那个高个儿女孩真的撞倒我,我很可能也只当它是几周来第一次休息。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感激,因为我确信骨头被车轮辗碎的死法很不好看,所以你若是愿意和我喝一杯,我会深感荣幸。”
他伸出手。“我想要说的是,在下崔博迪,很高兴认识你。”
+++++++++++++++++++++++++++++++++++++++++++++++++++++++++
莉缇把昂士伍公爵塞到内心最深处,专心注意那女孩。这不是她解救的第一个落难少女,她通常把她们送去伦敦几家较为可靠的慈善机构。
但初夏时,莉缇解救了两个逃离严苛雇主的十七岁少女蓓蓓和敏敏。因为某种直觉,她雇用她们当打杂的女佣。经验证明她的直觉正确。同一个强而有力的内在声音告诉她,眼前这个举目无亲的女孩也是跟着她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