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讲话很有趣,她把自己从小到大的故事全说过一遍,她最爱聊自己的世界,任由他想像。
渐渐地,他听着她的声音,勾勒起她神采飞扬、眉眼顾盼的模样。
村中百姓都喜欢她,说她是个能干善良的女人,几次他们经过门外,忘记放低音量,继续讨论这个新搬来的“姜家”。
多数人认为姜家娘子这样的人才,嫁给一个废人太可惜,认为凭她的聪慧能干,怎么也能摊到好人家,去过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奶奶生活。
也有不少婆婆妈妈爱拿她和自家媳妇比较,当然,也不乏称赞她有情有义,大难来时不分飞的女子情节高尚。
她得到村人一致性的认同与喜爱,然而不只他们,他也一样。人心是肉做的,她对他的身分不甚了解,却心甘情愿地服侍他这个“废人”。
她尽心尽力、全心全意,没有半点敷衍,只有全然认真,煮饭、打扫家里、照顾他……
不管任何事,她都做到完美。她说自己是有精神强迫症的女人,他不知道何谓“精神强迫症”,但相信她是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女人。
他喜欢被她服侍,喜欢她琐琐碎碎地形容村里每个人的举止形态,喜欢听她说起未来城市的景象,听她讲起最喜欢的小说,听她提起学生时代的糗事,他喜欢她讲的每句话……
呃……更正,他不喜欢听她的初恋,不喜欢没良心的蔡宇堂,想着她在酒吧里买醉,想着距离那么远久的爱情还能勾出她心里的脆弱,他的心情就无法平顺。
他同意她讲的“人心会变”,但不喜欢她带着幽幽的叹息声说“爱情变得比人心更快,它腐败的速度比鲜肉还快”。
要不是装哑巴,他想告诉她,“只要用心,鲜肉能制成令人垂涎的火腿,长时间保存,爱情也能。”
但他是哑巴,这话只能存在心里,默默地反驳她。
曾经,他不认为自己和“姜媛”能够出现任何可能;曾经,他想过等刘先生找到自己之后,就向她坦承一切,说明两人的关系,然后转身各自离去。
现在他改变想法了,在感动越来越多、喜欢越来越浓,不愿意分离的心思越来越重之后,他决定争取和她成为夫妻,决定和她手牵手的过完一辈子。
当“争取”两字出现,温暖的感觉在他心底慢慢酿出一坛上好的酒液,他静静品尝、慢慢地想象,想象未来的生命里,有一个叫做韩希帆的女子与他共度天明与黄昏,共同走过生命中每一段光景。
这种酝酿与想象让他倍感幸福,于是脑中计划成形,于是擅于筹谋的他开始算计自己的手足亲人。
微哂,璟然望向窗外……希望二哥不会让他等太久。
应该不会吧,当铺伙计收到玉佩,将会尽快传讯给刘先生,依他的能耐,要把二哥给挖出来不过是短短数日的功夫。
没错,当铺是他开的,他在大赵国内开了将近五百家当铺。
经营当铺自然是为了赚钱,但很少皇亲贵胄会想到这一块,当初他开当铺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赌一口气。
当时他和太子争议,太子认为要了解黎民百姓的民生应该开饭馆,生意兴隆,便代表百姓丰衣足食,人人都不吝啬花钱,他却认为当铺才能了解民生,要不是穷极,谁会把家里的东西给往外当。
当时年纪小,只为口头之争,他就真的开一间乐利当铺,也是刘先生太有本事,十几年经营下来,居然让他从一间当铺开到近五百家。
当铺真能反映百姓民生?自然是,当地方上有许多人开始典当贵重物品时,就可以推论当地是不是有灾情发生?是否官员隐匿灾情?是否有战事将起?是不是谣言兴起,以至于动荡民心?
当铺提供他不少线索,以此发展下去,他慢慢建立起自己的消息网络,以便随时随地取到各方讯息。
今日他以买田为由,让韩希帆去典当玉佩,除非城里还有第二家当铺,否则她只能进乐利当铺典当。
收下玉佩后,伙计将会给她五千两银子,那五千两银子代表一个讯息——她走对了当铺,并且刘先生很快就会找到他。
他凭什么确定?凭那块玉佩顶多值三百两,若她典当的铺子不是乐利当铺,没有人会给她那么高的价钱。
而她……想起她叨叨絮絮的模样,璟然不由得笑了。
拿到五千两,她会乐成怎样?会不会买一堆食材回来给他做菜?想起芋头糕、咸酥鸡,他的口水就直冒。
旋过身,璟然打开床边柜子,取出里面的包袱,再从包袱里拿出《大辽史记》。
回想希帆的话,他不知道四十二章经是什么,也不晓得为什么非要凑足八部里面才有藏宝图,他不理解她的自言自语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但她的话点出重要讯息——图可能藏在封面里。
这些年,大辽人看重仕子,会读书识字的人,往往在社会中占有较高的地位,但辽国的造纸、印刷技术远远不如大赵,制作一本书的本钱非常高,而他们长年在马背上奔跑,为保护书册,往往把书皮做得又粗又厚,而若要藏东西,藏书皮里最自然,最不会被发现。
他早已习惯大辽书册就是这副模样,因此没想过封面中会暗藏玄机,他用尽各种办法都无法从里面找到藏宝图,他找来擅长辽语的人,横着看、倒着看、跳着字看……企图从文字中看出线索,甚至想过会不会是泡过药水,必须用火烤或用某种药水泡过,才能让藏宝图现形。
没想到道理就这样直接简单,这就是韩希帆常挂在嘴里的盲点吧。
璟然拆开缝线,打开厚厚的封面,里面果然有东西。
他翻过书面,从里面倒出上百块碎羊皮?是谁把藏宝图裁成碎片?是想掩人耳目,还是想把藏宝图毁掉?眉头蹙起,他想不通是谁会这样做?
看一眼天色,将近午时了,韩希帆快回来了,他没时间追根究柢,急忙把它们塞回书页里,再收进包袱,将一切归回原位之后,他拉开棉被躺平。
门外尚未出现动静,璟然侧过身子,继续欣赏这个干净得令人心情愉快的“家”,桌上的茉莉花日日更换,屋子里随时充斥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他终于明白,她每天在屋里走来走去是在忙些什么,一间原本布满灰尘的鬼屋,能够被她洗洗抹抹整理成这样,简直是奇迹,难怪她总嚷嚷说自己有洁癖,她果然很爱干净。
看一眼地上的绒毛拖鞋,那是她亲手做的,厚厚的鞋底,柔柔软软的毛皮包覆着脚板,像踩在棉花里似的,每回穿上就不想脱下,他从没有穿过这么舒服的鞋子,他喜欢!
说到鞋子,他忍不住想起自己。
过去为他做鞋的人,总想尽办法在鞋面上绣云、绣花、绣出一幅富贵,那样的鞋好看却不一定舒适,外面的人见着满心羡慕,却不知道穿在身上的人其实没那么舒服,这便如同他的生活,表面光鲜,其实内里却是辛酸无人知。
人人羡慕他为非作歹、恣意妄为,出生在镇北王府,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儿,又有皇帝挺着,闯再大的祸也没关系。
殊不知皇上虽然很宠溺他,但疑心病却是极重,要用他却又处处防他,既担心他能耐不足、差事办砸,又怕他太精明能干,势力坐大,于是给他一个不学无术的轨裤身分,让他当个小丑弄臣,就算立了功劳,皇上也不会在朝臣面前大力表彰他,只一语带过。
而他,时刻要忖度皇上的心思,事事拿捏分寸,深怕一个不小心,背后就是万丈深渊。
表面上,他应付皇帝、应付长辈似乎游刃有余,但其实处处算计、玩弄权谋日子过久了,也会厌腻。所以光鲜?艳羡?没有穿上这双鞋的人,怎知他的路走得辛苦。
因此他喜欢韩希帆,喜欢这样的生活,更喜欢这份单纯。
隐约地,璟然听见马蹄声,在这村子里,进一趟城舍得雇马车回来的,也只有他家那个“不懂得算计的浪费媳妇”了……他的媳妇,想起这四个字,不知道是谁往他心头浇了蜂蜜般,满心满嘴的甜,甜得他止不住脸上的笑靥。
拿起布条重新绑上眼睛,璟然耐心地等待她进门。
第八章 三张椅子浪漫事(1)
在一阵轻轻的碰撞声之后,有人进出屋子里,约莫是在将马车里的东西送进屋里,他听见自家的门口聚集了不少人,他们低声讨论,声音里带着一些好奇、一些惊喜,当然还有老是担心姜家没钱花用的方嫂子,她的声音扬起,璟然听得清晰分明。
“姜家娘子,你又买东西回来,这是什么椅子啊,连站都站不稳,坐在上头不会跌跤吗?用的是楠木呐,肯定很贵。”
璟然听了抿唇轻轻笑着,这会儿又有人要在背后说:这姜家娘子什么都好,就是不懂持家。
自然也有吃人一分还人一寸的善心人叹道:若哪天,姜家的日子真过不下去了,大伙儿就合力帮帮他们吧!
她很得人缘呐。
“这是摇椅,张爷爷,您坐坐看,很舒服的。”在希帆的鼓吹下,老爷爷坐上摇椅。
不久,璟然听见木头在地板上来回轻压的声音,再听见老人家先是惊呼一声,然后发出满足的长叹。
好奇心起,他真想看看那是什么椅子,可惜眼睛上的那块布条遮住他的视线,他无法参与众人的探奇之旅。他越来越觉得不耐烦了,真希望二哥立刻找到自己,真希望他用最快的方法“治好”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嘴巴,他迫切想参与和希帆有关的一切。
“张爷爷,怎么样,真的舒服吗?”大武忍不住出声打破沉默。
老人家一声长叹之后,说道:“要是儿子也给咱买一把这种椅子,这辈子就无憾了。”
不过是一把椅子,有这么神奇?无憾?多重的字眼啊,璟然心痒更重,手蠢蠢欲动,他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阻止自己扯掉眼睛上的布条。
“姜家娘子,这把椅子很贵吧?”
他听见希帆尴尬的笑声,不晓得晚上那几位好嫂子们会不会上门,来跟她分享“持家经验”?唇微微掀扬,他可以想象她的表情。
“姜婶娘,你为什么要买这椅子?”大武提问,瞬间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我家相公成天躺在床上,就算嘴上不抱怨,我也晓得他的骨头发酸,便想给他换个地方坐坐,这椅子坐起来挺舒服的,没想太多就买回来了。”
“你待你家相公真好。”
男人打心底赞美,如果是他长年躺在床上,自家婆娘不骂骂咧咧、从早吼到晚,他就阿弥陀佛了。
希帆尚未回话,小武声音嫩嫩的问道:“姜婶娘,另外这张椅子怎么有小轮子呀?”
“这叫轮椅,我想推相公到外面走走,老是关在屋子里会闷坏的。”
“你家相公娶到你,这辈子算是值了。”张爷爷叹气,看一眼躺在床上的璟然,姜家娘子……真是可惜了。
“是张爷爷夸奖。”
大伙儿对着三把椅子又看又摸又赞叹的,好一阵子方才离开姜家。
关上门,希帆把两张摇椅拉到窗户边,走到璟然身旁,在他掌心间说写下,“我回来了,给你带了新礼物,一起去试试吧。”
扶他坐起,把拐杖拄在他腋下,希帆扶着他,慢慢地走到窗边,坐进摇椅里,她帮他轻推两下……璟然终于能理解张爷爷的那声惊呼和满足叹息何来,果真是舒服到无憾。
是她那个世界的东西吗?否则见多识广的自己,不至于连听都没听过。
慢慢地,他学会靠身体的力量让摇椅轻轻摆荡。
希帆在他身边的另一张摇椅上坐下来,握住他的手,在上头说写,“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金黄金黄的,晒在皮肤上微微发痒,不过风很柔、很舒服。”
他抬起脸,迎向窗户吹来的风。
她也学他的动作,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吹着暖洋洋的南风,会让人想到温柔的南海姑娘。”
她不在他的掌心写字,只用说的,因为她无法向他解释何谓南海姑娘。
他果然不理解,但他的性子已经磨得沉稳,不会控制不住情绪追问。
“谢谢你,我喜欢这个礼物。”他在她的掌心间写字。
“我也很喜欢。”说写下这一句,剩下的话她用嘴巴讲,“我们那里有首超红的歌,几乎人人都会唱,歌词里说,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他是古代男人,从没想过什么叫做最浪漫的事,但她用软软的口气说出来,让他的心微微挑动,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一起走过年少、壮年,走入迟暮,共同的人生经历在那样一张椅子上重复述说……
简单却深刻的画面,在他心底转圈圈,想着想着,他笑了,他从来不认为男人该从一而终,从不相信男人可以为一个女人守候,可是她的话让他心动,如果摇椅上的人是他和她……他要!
深吸口气后,希帆又道:“海伦公子,我确定了,确定要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确定要和你一起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确定要和你一起坐在这两把摇椅上走过春夏秋冬、四季更迭,走过喜怒哀乐、心情转变。
“我要扶持着你,一步步慢慢往前走,要和你成立家庭,生一窝小伙子、小丫头,要和你一起做人生最甜蜜浪漫的事……”
缓缓吐气,如果是在过去,她会觉得这个决定下得太草率,但在这里,生活简单、思想简单,反而让她品尝到生命中最纯粹的甜美。
她喜欢他,爱上他吃东西的模样,眷恋他的怀抱,她迷恋他身上的青草香,喜欢他的手指在她掌心间写字,喜欢、迷恋、眷恋……无数厘不清的感觉,撩拨她中心的爱情。
是的,她知道这很不理智也缺乏道理,只是天底下有哪个人能够把爱情规范出一套道理?
她的话教他顿住,然后一颗心翻腾!
希帆不知道这番话对他有多大冲击,他的心被感动涨得满满的,他的心想要飞翔。
听清楚了吗?不是只有他,而是她加上他!
她不抛弃一个无用的“废物”,她想要和他在一起、渡过漫长的一辈子,她想在他身上寻找幸福、想要无条件的为他付出,说不出口的感激和感动,让他想拥她在怀中。
出生在镇北王府,他是天之骄子,所有想要和他成亲、接近他的女人,看上的都是他的身分、是帮他撑腰的皇上,哪天倘若他失去所有的富贵光环,恐怕没有人愿意在他身边多待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