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在衣料上的小手,缓慢的、缓慢的松开。
对,她不必去在乎,也不该去在乎。她早已决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其余的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了。
正当她终于说服自己,渐渐平静下来,预备要进餐的时候,男人们的吼叫声,以及杂乱的碰撞声,却打破了寂静,从前院传了过来。
「外头怎么了?」她问着。这样的骚动,在静谧的关府,显得格外异常,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奴婢这就去问。」
婢女匆匆的告退离去,才一会儿工夫,就飞奔回来,惊慌得踢着门坎,险些就要扑跌倒地。
顾不得仪态,婢女惨白着脸,急急奏报。
「中堂大人在皇宫外,遭人暗算得逞,受了重伤。」前院的大厅,已经乱成一团了,喧嚣的吵闹声几乎要掀破屋瓦。
沉香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漆盘跌落,菜肴散了一地。滚烫的白粥,甚至洒在她的衣衫上,浸烫了她娇嫩的肌肤,她却没有察觉,自己已经被烫伤。
「他现在人在哪里?」她的脸儿,凄白如雪,连声音都在颤抖。
婢女诚惶诚恐的回答:「刚被送回来,就在前厅,御医正忙着抢救——」话还没说完,只见那纤细的身影,已经往前厅的方向奔去,就连御寒的外袍都没穿上。
寒风迎面袭来,有如利刃割面,她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
不能死!
她在雪中奔跑,跌了起、起了跌,却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执意用最快的速度,往大厅的方向奔去。
不能死!
她在心中呐喊着、祈求着,甚至是哀求。
苍天保佑,他绝对不能死!
第5章(2)
***
聚在大厅里的男人们,几乎全都慌了。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穿着朝服,是南国最精锐的文官与武将。下朝之后,他们本该各自回府,但是因为关靖遇刺,所有人都急忙跟来,每张脸上都满是焦急的神色。
每个人的视线,都注视着卧榻上,因重伤而昏迷,正被御医抢救的关靖。
「你们是怎么护卫主公的,竟让刺客有机可乘,害得主公受了重伤?」一个身穿武官朝服的男人,抓起护卫的衣领,怒发冲冠的逼问。
「那人穿着朝服,属下一时——」话还没说完,护卫已经被狠狠的摔出大厅,重重跌在石地上,痛苦的咳着满口的血。
男人又抓起另一个护卫。
「你们这些饭桶!」又一个人被摔出去。
第三个被揪住衣领的护卫,眼看同伴们受了重伤,知道多说无用,只能咬紧牙关,任由满脸狰狞的武将,把他整个人拎起来。
「妈的,连话都不会说!」
咚!
石地上又多了个瘫软的受害者。
「郑将军,请停手,您这么做根本无济于事。」处在慌乱的人群中,韩良仍能保持镇定。
猛汉转过头来,恶狠狠的瞪着他。
「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给我闭嘴,不然我连你都摔出去!」他怒目直瞪,吼声传得极远。
「要是摔了我,就能保主公无事,那郑将军就是摔死我,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韩良从容说道,面对暴力威胁,还是无动于衷。
猛汉龇牙咧嘴,就要伸手去抓韩良,但是还没揪握住,大手就收握成拳,放弃攻击,兀自大声咒骂,像困兽般在大厅里踱步。
「王八蛋,要是主公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活活把你撕了!」
佣懒的语音响起。
「我还活着,别急着咒我。」
那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大厅内的男人们,瞬间都静了下来,全都急忙转过头去,看向卧榻上的关靖。
「主公,您终于醒了!」猛汉扑上前去,激动得双眼含泪。
「你太吵了。」满面是血的关靖,懒懒的下令。「掌嘴。」
「是!是!」猛汉一下又一下,猛打自己耳光,才打了几下,黝黑的大脸就被打得赤红。「是子鹰不对,子鹰太吵了!」
「魏修。」每说一个字,更多的鲜血,就从关靖额上的伤口涌出。
一名青衣文臣,恭敬应声。
「在。」
「那名刺客呢?」
「已经被吴将军乱刀砍死。」魏修回答。
「太鲁莽了。」鲜血滴流,他却还能保持清醒。「得留活口,才能循线追查出元凶,这下子要追查,就是难上加难。」
另一个武将,砰的跪地。
「请主公恕罪。」吴达叩地请罪,脑袋在地上磕得声声响亮。
关靖闭起双眼,又下令。
「掌嘴。」
「是!」
清脆的耳光声,在室内回荡着。
蓦地,一个娇小的女子,衣裳发间满是雪痕,闯过大厅的人群,焦急的就要奔到卧榻旁。赤裸的双足被冻得发红,甚至因为跌伤而渗血,匆忙的踩过郑子鹰的朝服。
这可是最大的侮辱,他气恼得忘了,该要继续掌嘴。
「无礼!」
巨拳扬起,就要落在那女子身上。但是,在看清女子样貌时,郑子鹰陡然僵住了。
「这、这……你……」他难以置信,还揉了揉眼。
「放心,不是你怒急攻心,看花了眼。」韩良在一旁说道。初见到她时,他也是备受震惊。
郑子鹰瞠目结舌。「那……」
「也不是你白昼见鬼了。」
「但,她明明就是……就是……」他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不,只是神似。」
见过她的人都自动让开,而不曾见过她的人,全都错愕得忘了阻挡,眼睁睁看着她奔到卧榻旁,担忧的望着,鲜血漫流的男人。
「关靖?」她轻唤着,语音抖颤。
染血的长睫,缓缓再度睁开。
「这是你第一次唤我的名。」他露出温柔的笑,伸手轻轻的抚上,她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的脸儿。「别哭。」
她咬着唇瓣,泪落得更急。
「你不能死。」她握住他的手,察觉他的体温,已经因为大量失血而不再暖热,变得冰冷。
他笑了一笑。
「我不会死。」就连此时,他还是这么狂妄。
「不要死。」她哀求着,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更紧。
黑眸深处,闪过一抹,从未出现过的眸光。
「你这么担心我吗?」他注视着,这张泪汪汪的脸儿,竟觉得有些陌生。
她用力的点头,丝毫不隐瞒,对他的担忧。
眼看关靖的脸色,愈来愈是惨白,郑子鹰心急如焚,不由得嚷叫起来。「御医,为什么主公的血还没止住?」
随侍在旁的御医,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中、中堂大人的伤口太深,血流难止。」他不敢告诉,身旁这群男人们,是关靖的身体强健,才能熬到现在,要是换作别人,迎头受了这一刀,肯定早已魂归九泉。
「连血都止不住,你活着做什么?」郑子鹰怒叫着。
那愤怒的叫嚷,穿透她的惊慌,让她终于回过神来,勉强镇定下来。白润的小手,用力按住伤口的两端。
关靖痛哼了一声,惊得男人们又叫嚷起来。
「住手,你弄痛主公了!」
「快放开!」
「把她拉开来,快!」
男人们的手,才刚落在她肩上,她却陡然扬声。
「退后!」清脆的声音喝叱着。
那坚定的语气,以及苍白的小脸上,透露的坚决,竟让南国最精锐的文官武将,一时之间全都愣住。
「韩良大人。」她唤着。「请派人速速取我的香匣过来。」
玄衣灰发的男人,先是看着她,又看了看重伤的关靖,很快的作出判断,转身命人去取香匣。
奴仆用最快的速度,把香匣送到。
她专注的掀开匣盖,在齐全的香料中,取了一撮深褐色的种子,在掌心中搓揉得温暖且粉碎了。然后,她咬破指尖,将艳红的血与芬芳的粉末混合。
只是咬破一指,血量还不够,她将指尖都咬破。积蓄了足够的血量,让手中的粉末与血混为泥状,才仔细的将其敷在关靖的伤口上。
「这能暂时止血。」她轻声告诉他。
「为什么不能只用我的血?」他抚摸着,她指上的伤口,感受到伤口以外的陌生疼痛。她为了他,竟愿意受这样的痛。
「要混入女子之血,才能有效。」她解释着,注视着血泥融入伤口,鲜血终于慢慢被止住,不再大量流淌。
「止住了!血真的止住了!」子鹰大喜。
「果真有效!」
众人又惊又喜,唯独韩良神色未变。
「沉香姑娘,多谢您救了主公。」他恭敬的说着,暗中将预备好的匕首,藏回袖子里。从头到尾,他都在防范着这个女人。
众人的喧哗,关靖与沉香始终置若罔闻。他即使因为大量失血,体力衰竭,极为的虚弱,却还不放开她的手。
「痛吗?」他抚过,每一个为他而滴血的伤口。
她泪眼蒙眬,摇了摇头。
「不痛。」
她一心只在意他的生死,这点小痛根本算不了什么。为了不让他死去,就算要她血尽身亡,也心甘情愿。
关靖弯唇一笑。
「说谎,是要受罚的。」
「任何责罚,我都愿意承受。」她的小脸,贴着他的手心,几近虔诚的低语着。「只要答应我,别死。」
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又开口,慎重的许诺。
「好,我答应你。」两人的双手紧紧相握,连鲜血也相融,许久许久都没有分开。
第6章(1)
幸亏处理得宜,关靖的伤虽重,却只在鬼门关前兜转一圈,昏睡了几日几夜之后,就清醒过来,让众人全松了一口气。
不论日夜,沉香都陪伴在他身旁。
她看得出文臣武将,都以他马首是瞻,一旦没了他残酷睿智的判断、冷血无情的指示,这些人就会群龙无首,即使能力再强,也是一盘散沙。
在众人慌乱时,还能保持镇定的,只有韩良一人。
他代替关靖,每日接见官员,听取各地消息,再写为绢书,每晚亲自送到关靖的卧榻旁。
每晚,韩良都要确定,关靖伤势没有恶化,而是逐渐好转之后,才会留下绢书离去。
到了第五天的清晨,关靖终于醒了。
那双黑眸几乎是一睁开眼,就即刻恢复清明。他缜密的思绪,没有受到重伤影响,瞬间就记起,让他额上疼痛,精神不振的原因。
闻见室内淡雅的熏香,以及熏香之中,那淡之又淡的气息,他就已经知道,在身旁伺候的人是谁。
只有她的身上,才有这么美好的气息。
他深吸了一口气,却因此牵连到伤势,不由得闷哼一声。
正为陶熏炉添加香料的她,因为那一声,连忙转过身来。对于他的任何动静,她都格外关注,不敢有任何遗漏。
「大人,您醒了吗?」她走到床榻旁,衣料拂过青砖的声音,显得格外的急促,连一丁点儿的时间都等不及,就来到他面前。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我昏睡多久了?」
「五天四夜。」
他没有恼怒,反倒轻笑一声。
「我该感谢那个刺客,竟让我能休息这么久。」
淡淡的馨郁气息,又靠近了些许,黑如点漆的双眸望着他,小脸上是藏不住的关怀,还有欣喜。
她这几日的担忧,绝对不会亚于韩良,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费尽心力,不眠不休的守护着他,才能保住他的性命。
看见他醒来,她才松了一口气。
如他所应允的,他没有死。
虽然身为医者,但是她从未如此在意,一个人的生死,甚至愿意折损自己的寿命,也要祈祷他能够活下来。
她不要他死、她要他活着,因为他的命是她的。
如此一来,她才能达成目的。
「大人觉得身体如何?」她细心探问。
「很痛。」
「是伤口在痛?」
「不只是伤口,」他伸手指着,太阳穴的地方。「还有,这里的深处,轰轰然的痛。」脑部深处的痛,甚至强过伤口数倍。
「可能刺客凝力于刀剑,不但留下伤口,对脑部也造成冲击所致。」她耐心解说着。
关靖讥讽的一笑。
「又是一个对我恨之入骨的人。」倏地,他抬眼注视着她,语气莞尔,眸光却似有涵义。「你呢?」他缓缓的问。
区区两个字,却让她胸口一窒,非要紧握掌心,才能克制着不露声色,佯装镇定,承受他的注目,没有心虚的转开视线。
恨之入骨。
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她?
白润的指尖,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在粉嫩的掌心上,印下十个弯如新月的痕迹,有几枚印处,因为太过用力,还印出伤口来,渗出淡淡的血痕。
她不觉得痛,心思还紊乱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时,他反倒若无其事,关怀的开口询问,眸光里闪烁着异样的笑意。
「你怎么了?」他靠近些许,神情与其说是端详,不如说是欣赏。「脸色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苍白?」他殷勤探问。
那语气、那神情,都让她更想逃。
「我……我、我没事……可能只是累了……」她不敢回避,他的注视,知道那样只会引来更多怀疑。
更多。
惊慌涌现,美丽的脸儿更苍白了些。
他已经开始怀疑她了?否则,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她?
彷佛过了千年之久,抑或是眨眼之间,在她仍惊疑不定时,关靖缓缓伸出手来,无限爱怜的,以手背轻拂她冰冷的双颊。
「这也难怪,连日照顾我,肯定让你累坏了。」他温柔的一笑,神态从容如常,拇指抚着她干涩的唇,以他的温度抚慰她的冷凉。
方才那抹别有用心的笑,消失得太快,快得像是不曾存在,她紧绷的情绪,因为他的轻抚而松懈,不由得怀疑是自己心虚,才会疑心生暗鬼,以为他话中有话。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像是要让她安心,他的轻抚未停。
恢复镇定的她,没有立刻回答,反倒问道:「什么问题?」
先前,他问了不只一个问题,她在回答之前,必须先确认,他要的是哪个问题的答案,才能够好好应答。
这么一来,她的秘密,才能够隐藏得更好。
「都该怪我没问清楚。」关靖轻笑着,归咎在自己身上,伸手又指了指,疼痛不已的头部。「我问的是,你见过这种症状吗?」
「这样的头痛之症,在战场上很是常见。」她谨慎回答。
他微微挑眉。
「你去过战场?」
「我是听先父提起过的。」浓密的长睫垂下,遮盖了美丽的双瞳。
董平是一代名医,毕生以救助伤员病人为己任,而战场上伤者、病者不计其数,董平曾亲临战场,不但理所当然,更是事实。
他用指尖,揉了揉太阳穴,被这恼人的疼痛困扰着。
「既然他见过这种症状,那肯定知道该怎么医治,这烦人的毛病吧?」
「先父见多了这类病症,医治的办法当然是有,但必须患者有耐心配合。」她回答得从容不追,格外的熟练,像是已经练习过数百次。「不过,若是要止痛,就容易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