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育清怎么也没想到,她只是单纯的不服输,却将爷爷、奶奶的交代以及皇帝的希望给办到,都说傻人有傻福,她这福气来得可真快!
齐靳靠在软榻间,黎育清搬了张小杌子坐在他的脚边,两手一揉一压,细细按摩他双脚。
黎育清很满意,虽然齐靳数月不曾走路,却没有萎缩现象,之前他不肯让御医诊治,大夫们不清楚他的状况,只能凭借想象,教她按摩手法。
停下手上的动作,黎育清有些许犹豫,问:“你有没有考虑过,让御医进府为你诊治?”
“不必。”他想也不想便回绝,御医?看点头疼脑热的还行,碰上这种江湖手法,他们只会一问三不知。
黎育清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蹙起眉头担心着,他仍然和皇上倔强?
唉,他怎么就这么倔啊?现在臣官百姓都站在他这边,皇帝自然得对他低头妥协,可日久月深的,若他真的无法站起来,那么平西大将军的功勋早晚会在人们的脑海中淡去,到时皇帝若要讨回这口气,可怎么办才好?
她想劝也该劝的,只是现在……偷偷觑他一眼,好不容易他们才回到从前,若是逆耳的话出口,会不会他又……算了,过一段时日再看看吧。
黎育清的表情落入他眼底,见她欲言又止、满目铸躇,他紧了紧眉心,自己当真是把她给吓着了吗?以前她再大逆不道的话都敢当着他的面说,而现在……齐靳才想开口,月桃己先一步进屋禀报。
“将军、少夫人,周先生来了。”周先生是谁?黎育清满脸疑问,望向齐靳。
他回她一个笑,轻应道:“你不是让我医腿吗?周译的医术勉强能入眼。”所以他是……一个大大的笑靥顿时绽放。
黎育清的笑带动他的愉快,齐靳向月桃示意,让周译进来,转头,他道:“清儿,你留下,待会儿帮个手。”周译阔步进屋,他约莫二十岁上下,身形偏瘦,五官平平,但气度非凡,一双狭长风眼打量着黎育清。
须臾,他莞尔一笑,欠身向黎育清施礼后,冲着齐靳说道:“我的医术只是勉强入眼?你去贴榜,如果大齐还有人可以医你这双腿,从此我金盆洗手,不再做这行营生。”金盆洗手?他是哪条道上的啊?
齐靳不理他,让李轩进屋,将自己送回房里,黎育清很好奇,盯着周译背后乌金乌金的大箱子看,但见到李轩将齐靳抱进屋里,她赶紧随后追上。
周译接着进屋,待李轩将人给放平,便将乌金箱子放在桌子上、打开,自里头翻出一大包草药,在齐靳眼前晃几下,说:“今天换新药,这药比上回的更痛。”他口气中带着恶意,想恐吓人似的。
齐靳有没有被吓到,面上看不出来,但他眉毛锁起,略略泄漏出情绪。
和齐靳恰恰相反,黎育清脸上则是喜不自胜。
施针、换药,所以他并不如外界所传的放任自己的双脚不管,笑逐渐扩展,她忍不住蹲到他身旁,嘉奖似的握住他的手。
“笑什么?”他被她的笑感染,随之勾动嘴角。不过是看个大夫,值得她那么高兴?
“开心嘛。”她想也不想便回答。
“开心什么?”
齐靳喜欢她的笑,更喜欢她的“想也不想”,他喜欢她那么多,却偏偏让她误解自己心底对她恼恨,难怪齐镛老批评他不解风花雪月。
不过他依然深信,情爱不该是嘴巴讲讲的事,而是要用诚心相待,他对她的心意,日后,她定会慢慢品味出来。
“开心你没有放弃自己。”黎育清道。
齐靳尚未接话,周译却先一步把话头给抢去。
“听见没?只有蠢到极点的男人才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现在你身后,除了女儿还有妻子,光是为她们,你意得积极一点。”
“多话,还不快施针!”齐靳瞪他一眼。
他还不够积极?自从下定决心,他日日施针、天天泡汤药,再大的疼痛全咬牙忍下,不曾间断,换了别人,十丨没有几个捱得起。
“急啥,热水还没进屋呢。小丫头……”周译一唤,迎来齐靳恶意一瞥。
周译满脸委屈,能怪他吗?是他自己每回痛到受不了,就对他说小丫头的故事、转移注意力,小丫头的故事Z几篇,翻来覆去,他听得耳朵长茧,长期熏陶之下,见到黎育清自然会喊出一声小丫头啊。
发现齐靳的眼色不善,周译急忙改口,说道:“嫂夫人,待会儿施完针后,将军得泡药澡,那药效渗入肌肤、窜进骨头时,会痛得他想砍人,如果等等你发现他有动手的征兆,记得躲远一点。”他的话让黎育清愁了眉眼,真有那么痛吗?
“多话!”齐靳看不得她心疼的表情,一挥手,点上周译的哑穴。
哦哦,幸好他的内力深厚,病人爱点,他顺手就解,否则哪天病人发起疯,他这个当大夫的岂不是太没保障?
才说没热水,下一刻,月桃就命人抬一个大木桶进屋,尾随而来的粗使丫头加快动作,将热水一桶桶往里头加,月桃让木槿、石榴将窗子全关上,再让银杏烧上几个炭炉,炉子上头还烧着热水。
转眼工夫,黎育清热得额头冒出点点汗湿。
黎育清见众人忙进忙出,动作娴熟,可见平日里早己做惯,只有木槿和自己是状况外,月桃将药草投入热水当中,拿起一根长木杵不停搅和,黎育清走上前,月桃知其心意,将木杵交到主子手里,嘱咐过注意事项,便领了木槿等人到外头守着。
周译动手施针,黎育清依照月桃所言,依着同一个方向不断在水里搅动药草,不多久,热水冒出淡绿颜色,之后颜色随着搅动渐墨,直到桶里的水变成黑色,方放下木杵。
试过水温后,她再从炉子上头提起滚烫的水往木桶里头加,确认过热度后这才走到床边。
此时齐靳两条腿上,长长短短插上近百根银针,他还跟周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见着黎育清焦虑的眼神,周译对她善意笑道:“没事的,这会儿的痛还能忍,待会儿……”他指指那桶“墨汁”说:“那个比较恐怖,待会儿如果能够的话,嫂夫人想个办法,让他从疼痛上头分点心,若是将军痛晕过去,药效会减半。”_齐靳越听越火大,恨不得将周译的嘴巴缝起来,他没见到清丫头己经吓得脸色惨白了吗?周译看一眼沙漏,弯腰,将他腿上的银针一根根拔出,打横抱起齐靳,缓缓放进水里。
几乎是在他的腿接触到热水那瞬间,疼痛就直奔周身所有神经,哪需要等待药效窜入,若非两人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他会认定周译在恶整自己。
见他咬牙忍耐的神情,黎育清一颗心像被人死命揪紧,她把手伸进热水里,紧紧握住他的,手心与他的掌心相贴合,他回握她,很用力、很紧,那个疼痛……肯定很难忍受。
汗水一颗颗争先恐后从他前额冒出,像下雨似的,刷刷地滑过他的脸庞,见他如此难受,声音在喉头哽咽,她不诅咒人的,但这回,她诅咒齐玟下地狱,被火烤、被刀削,承受比他更严重一百倍的痛苦。
她咬牙,忍住哽咽,扬起清脆的嗓音,语调刻意轻松地道:“小时候,每次我摔了、疼了,娘就会说故事给我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这故事不是娘说的,是致芬讲的,我慢慢说,你慢慢听。”
“在很遥远的国度里,那个国家有个节日叫做圣诞节,传说,在这个晚上会有个穿红衣、戴红帽的老公公,会趁着乖小孩睡觉的时候,悄悄地从烟囱溜到他们家里去,在他们床边放一份礼物……眼看圣诞节就要到了,一对善良却贫穷的小兄妹,正想着今年圣诞老公公会不会带着礼物来拜访他们时,驼背的巫婆贝希伦忽然出现……”她的声音柔柔的、甜甜的,带着抚平人心的恬适,自她开口后,他握紧的双手略略松了些。
黎育清说的是青鸟的故事,这对兄妹受巫婆的请托,要到远方寻找能带来幸福并能治愈病痛的青鸟,为一名生病的女子治病。于是兄妹俩带着面包、方糖、牛奶、水、火、猫与狗,跟守护着他们的光明仙子一起去追寻神秘的青鸟。
小兄妹到了“回忆之国”,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抓到青鸟,却不料,在离开回忆之国时,青鸟的颜色变成黑的。在“夜之殿”里的月光花园内所抓到的青鸟,则在宫殿之外就悄然死亡,就这样,他们一路走往“动物森林”、“享乐王国”、“幸福花园”和“未来之国”。
最后,他们终于抓住一只青鸟,然而,它却在小兄妹们赶路回家时变成红鸟,兄妹俩只能带回一只空鸟笼。
然而圣诞节清晨,小兄妹发现住在隔壁的老婆婆竟是巫婆贝希伦,而家中原本饲养的小鸟,颜色却突然变成青色的了。
于是他们慷慨地将青鸟送给生病的女子,当这女子看到青鸟,病真的好了,而青鸟也在此刻振翅高飞。
“……这个故事在告诉大家,我们总是绕着圏圏、到处寻找幸福,却不晓得幸福往往在我们唾手可得的地方,我们总是忽略身边人、忽略身边的微小美好,却跑遍天涯海角、历尽沧桑,企图追寻不属于自己的梦想……”黎育清的声音在齐靳脑海里回响,是这样的吗?他总是忽略身边幸福,追寻不属于自己的梦想?所以伤痕累累、所以疼痛难当?
紧蹙的眉心因为她的故事缓缓放松,他不断咀嚼她的故事,反省自己的本心,直到疼痛逐渐远离。
悄悄觑黎育清一眼,周译满眼含笑,这个小丫……呃,嫂夫人挺会说故事的,但愿,她的故事能够点透齐靳的心,领他走出深陷的迷阵里。
有她的故事相伴,时间过得特别快,周译看一眼沙漏,从汤药里捞起齐靳,黎育清飞快上前帮忙。
直到齐靳重新躺回床上,黎育清凝望着他瘦削脸庞,久久转不开视线,她点点头,告诉自己,他会好起来,一定会!
第四十一章 蓉姑娘和妞妞(1)
疼痛令齐靳疲惫不堪,沐浴过后,他沉沉入睡。
黎育清放轻步伐,与周译前后走至小花厅,木槿送上茶水之后,与月桃两人分立两旁,周译端起茶盏,轻品。
那不是茶叶而是由当归、赤芍、生姜、桂枝熬成的通脉御寒茶,冬天喝这个再好不过,听说月桃懂得一点医理,看来懂得不只一点,想着,周译忍不住朝她多望去两眼。
月桃回望他,两人视线相接,周译给她一个笑脸,她却垂下头,假装没瞧见。
这丫头,有意思!
“嫂夫人,累吗?”周译问。
“累的是将军。”
“你还喊他将军?难不成,他也叫你小丫头?”周译揶揄。
这话交浅言深,说得黎育清满脸绯红,月桃与木槿相视一眼,两人恼恨起这位周大夫,缺礼数、少规矩,月桃更是把不满直接摆上脸。
好吧,就算周译不在乎礼数,可月桃的表情也让他明白自己的逾越。
换个话题,他续道:“这样的治疗还得持续两到三个月,直到他双脚出现麻痒现象,之后,便可拉开治疗时间,每隔三天、五天、十天施针泡药,这段日子我住在将军府的胡杨院里,有什么事让李轩过去找我。”
“这过程不能短一点吗?”黎育清直觉发问,脸上满是忧心忡忡。
这是心疼齐靳?不问他会不会好、什么时候好,只在意他会痛?周译深深望她一眼,很是欣慰……齐大将军可真是找对妻子了。
“如果想站起来,那是必须经历的过程。”
“我不明白,怎样的伤会弄成这样?”她喃喃自问。
不就是箭伤吗?怎会令人双腿动弹不得,二皇子是坠落谷底、脊骨重创,以至于下半身失去知觉、终生无法站立,可帮齐靳按摩时,他的腿分明有感觉……她读那么多医书,却找不到相似的症状。
“他受的不是普通箭伤,射中他两条腿的是毒箭,倘若那箭射上身子,那么他就不是废了双腿,而是……”周译为她解惑。
“是什么?”
“药石罔效。”
周译的话让她顿住,敌人没有对他手下留情的理由,可见对方的目标是他的身子而非双腿,她后怕了……若非那些箭失却了准头,她还能见着他?若当时冲到敌阵中营救齐靳的哥哥,身上中的箭镞涂着相同毒物?若他们的运气再差个几分……他们怎能让她劝他放下?怎能期待他以大局为重?太过分!太太过分了!她怨了、恨了,她怨慰珩亲王妃,恨愤那张涂上浓妆的精致脸庞,母亲如虎、弟弟似狼,有这样的亲人,谁能对家庭存有期待想象?
瞧见她脸上的不平,周译明白,她这是为着齐靳。
叹口气,他劝道:“别想太多,你该多想的是,如何像今天这样帮他度过每日的治疗,齐靳的耐力非常人能比,否则早就受不了这等煎熬,我不是心狠手辣的无良大夫,若不是没有别的治法,我也不愿意他遭受这样的苦。”
“谢谢周大夫,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他。”
“嗯,我先回去,若你有办法说动他的话,劝他到园子里走走,多晒点太阳,对他的身子有益。”
“他还不能走。”且依他那等骄傲脾气,肯定不乐意被人看见自己的无能为力。
“让人抬出去,总好过成天闷在屋子里。”
“我明白了,谢谢周大夫,我会试试。”临行,周译转过头,冲着月桃一笑道:“下回煮黑豆红枣茶,你们家将军很需要。”月桃回望他,疑惑难不成将军夜里睡不好?
看见月桃的反应,周译微微一笑,这丫头果然懂得不少。
周译离开,黎育清让木槿帮忙翻箱笼,找出一本青皮书册,里头记上许多故事、笑话,全是苏致芬告诉她的,当时记下,是觉得有趣,没想过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拿起笔,她一则则增删,挑出齐靳感兴趣的,重新编排。
月桃低声对银杏说道:“我们在外头候着吧,将军不喜欢屋里有人。”月桃的话引来黎育清的注意,对哦,她怎么忘记了,齐靳不喜欢身边有人。
大家都觉得他这是孤僻,直到和他相交时日够久方明白,独处,会让他感到安全。
这话是齐镛告诉她的,他花了大力气帮忙她,告诉她许多事,从齐靳的性子脾气、喜好习性、他的风评到他穿事的态度……齐镛认为黎育清知道的越多,越能对症下药。可真能对症下药?她没把握,只晓得,知道越多,她对他越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