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保佑自己女儿,未来之路毫无颠簸,任何的危机都能化险为夷,拥有真心爱她的男人,生几个与她一样美丽可爱的孩子……
严尽欢咬住呜咽,咬得唇儿渗血,眼泪更是抑制不住。
越来越小,爹说话的声音,爹胸口怦咚怦咚跳著的声音……
越来越小了……
不见了,全都不见了。
只剩谁,放声大哭著,嗓音凄厉剌耳,宛如天崩塌下来的无助害怕。
声嘶力竭,号啕痛哭,不知所措,这世上唯一全心全意最疼爱她的人,从此消失无踪——
本该止歇的心跳,重新回到她耳内,一声一声,强而有力,来自于将她从爹亲胸口抱进自己怀里的男人。
“哭吧,我在这里陪著你。”夏侯武威薄唇抵在她发漩,幽然低叹。
这一夜,她失去了爹,但得到她爹最后为她留下的他。
久违的温柔。
“真是不值得!亏老当家如此疼欢欢小姐,结果小姐连滴眼泪也没为他流,仍有心情挽著虹意去园子里赏花。啧啧,难怪早有人在说,欢欢小姐心肠冷硬,之前听说她会欺负下人!”
“是呀,宠儿不孝,老当家宠欢欢小姐过了火,宠成这副娇蛮德行,死了爹也无动于衷,我看呐,当铺可能撑不久了,咱俩还是尽早寻找新工作才是。”
两位灰裳男仆,手边工作散漫潦草,嘴上功夫比双手来得勤快麻利许多。
严家新当家,十岁,听起来多不稳重呐!十岁是能做啥大事业?大伙的养家薪饷全得依赖这只小丫头,树倒猢狲散,严家倒,大家跟著倒,难免教人担心不安。
十岁小女娃,除了哭,还会做什么?
不不不,这只小女娃,连哭都不会。
挚爱的爹亲离世,谁不是哭得痛彻心扉?不然好歹得作作戏,在众人面前假装出丧父之痛,硬挤几滴眼泪鼻涕吧?!
偏偏她连作戏都不会,姿态淡漠,意兴阑珊,好似此去的,是别人家的爹,再是狼心狗肺至极。
严老板若知道自个儿爱女如此,怕是会气愤地从坟里爬出来吧!
“既然有心寻找新工作,我严家也不强留。程伯,算妥他们两人资遣金,一文都不许少。”公孙谦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后,一旁跟著皱眉不悦的老帐房,公孙谦俊雅面容上不愠不怒,淡淡交代。
“呃——公、公孙鉴师……”两人尴尬嘬嚅,口气结巴。
“我马上算给他们。”哼。老帐房从鼻腔喷吐不屑。
“我、我们只是胡乱闲聊……没有真的想离开当铺……”其中人想为自己辩解。
公孙谦步伐不曾停驻,与两人错身而过,只留下句浅然回覆:“严家不留不服当家之人。”
当铺之中,这类抱持怀疑者,占了半数,他们不看好当铺的后势,认为严尽欢会败掉严家两代基业,公孙谦没有太多工夫去堵悠悠之口,他情愿把时间花费在好好坐下来喝一杯香茶。
仍愿意相信严家当铺可以继续经营下去的人,他乐于与大家一块儿努力,让当铺步回正轨,然而只会暗地里说些闲话,甚至污蔑严尽欢,那么这种人,严家不愿浪费银两来养。
第4章(2)
待在严家所有人皆要有一个共识,严尽欢是新当家,他们必须将她视为严老板,当初如何尊敬老爹,现在就要同样的尊敬她,为严老板守住他托孤留下的爱女。
“哪些家伙说啥屁话,欢欢小姐欺负下人?说出这种谣言的混蛋就不要让我知道是谁!我拿竹帚打死他!”老帐房气呼呼处置完两人,追上公孙谦脚步,胸口一把火气依旧烧得很旺。
“别再喊她欢欢小姐,改口叫她小当家。”改变称谓的决定,由众人日前共同做下,目的在于提醒自己,视严尽欢为王子,而非家里的千金大小姐。
“呀对,一时改不了口……”老帐房拍拍自个儿擅忘的脑袋瓜,赶忙喃念约莫十来次的“小当家”,要努力把这三字念顺口,最好以后变成口头禅,直至满意,他又道:“真希望小当家能尽快走出沮丧,瞧她那副故做坚强的模样,教人更难过……”
她的强忍泪水,竟然还被人说成冷血,真教人为她不值!
“不急,慢慢来,她看见我们对她的期待,反而会更勉强她自己站起来。在她能当家主事之前,我们先替她撑著担子吧。”公孙谦如此对老帐房说道。
不该逼一个十岁孩子立刻懂事、立刻跳出悲伤,未免太残酷。
只是严尽欢的个性,果真如公孙谦所预见,她看见当铺里每个人都在等待她恢复往昔,于是她挺直腰杆,锁住眼泪,将悲伤藏在人后,主动要求接手她爹生前没能做完的工作。
“嗯……你毋须这么早便接触当铺工作,你年纪尚轻,再缓个三四年无妨,这段时间,你可以慢慢学习,又或许,你想到外地四处走走看看,我请武威陪著你去?”公孙谦听见严尽欢的要求时,沉吟片刻,露出浅笑,试图改变她的想法。
严尽欢摇头,柔嫩粉颜仍带稚气,此时却装出老成,显得有些勉强,硬撑出来的傲拗,说著:“我爹能做的事,我也可以。”
“我没有说你不行,只是你还太小。”
“我记得你十一岁时,就在我爹身边帮忙,我爷没嫌你小过。虹意呢,她现在不也开始坐镇柜台招呼客人?”严尽欢反驳道,对公孙谦面露防备,咬著嫩樱小唇,吐出狠话:“你不让我接回当家工作,是因为你想自己成为严家的老板吗?”
铺里众人抽息,这番话,著实伤人,尤其是对忠心耻耻的公孙谦。自严老板过世以来,泰半铺里事务都是公孙谦担下,铺里就属他最辛苦忙碌,而今换来的,竟是一句夺产指控。
公孙谦没变脸,只是黑眸稍稍眯细,凝望著严尽欢,未了,吁口气,听不出是松口气或是失望叹息:“是我疏忽了,理该避避嫌,别让人误会我凯觎严家当铺。日后铺里事宜,我们都会先来问过小当家,不会擅自主,要请小当家尽快习惯当铺许多工作,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我们。”公孙谦字字平淡,若非唇角挂有笑痕,多像冷漠疏离。
“好。”严尽欢还当真应话,颔完首,仰著小脸,大步离开小厅。
“谦哥,她是有口无心,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夏侯武威在尾随严尽欢离去之前,右手搭在公孙谦的肩上,担心他会记恨严尽欢而不再为严家尽心尽力。
“我没生气,真的。”公孙谦回以笑颜:“她没有说错,我应该要注意这一点,别让想帮助老爹的一份心意沦为别人眼中的侵占。别担心我,去陪著她吧,她最近难得开始有精神想做些其他事,我怕她是故作坚强,你多留意她些。”
“嗯。我代她向你说抱歉。”话毕,夏侯武威追去。
“小当家方才那句实在太过分了,谦哥这些日子来辛辛苦苦帮她持家,若不是谦哥,她以为她能撑得起来吗?她竟……”厅里,不知谁咕哝了这句。
“好了,不许再提这件事,各自去做各自的工作吧。”公孙谦不让任何人碎嘴,批评严尽欢。
没过几日,严尽欢的第一件当家工作上门。
她被秦关、春儿及冰心妆点打扮得精致漂亮,以当铺新当家身分,参加一场稀珍古宴。
邀宴主人是严老板生前的老朋友,严尽欢五、六岁左右见过他几回,印象并不深,只记得他嗓门儿很大,说起话来像打雷般,基于“故友之女”的这层关系,公孙谦众人相信她可以应付自如,便放心允诺她赴约。
本来公孙谦欲连袂前往,临行前,铺里有突发事件而走不开身,只好自夏侯武威和春儿陪著严尽欢一块儿赴宴。
赴宴便是喝点酒,吃点菜,聊些古玩,顺道看看能否开发新生意,能赴出什么乱子?
如果众人皆是抱持这么简单的想法,那么就太傻太天真了。
严尽欢愤怒而归,人还没下马车,便叫春儿传达命令,要全当铺里的人就地下跪,不许抬头、不许偷瞄、不许交头接耳。
就地下跪?
多怪异的要求,即便是老当家在世,他也从不曾要求铺里任何人屈膝而跪……
“小当家说……不跪的人,自己回房里收抬包袱走人……”春儿绞著帕子,嘬嚅面对众人传达严尽欢的吩咐。
“这是啥鬼命令?要我们大家跪著恭迎她回来吗?”尉迟义浓眉往眉心一拢,听得老大不爽,男儿膝下有黄金,不是不能跪,跪也要跪得有道理!
“春儿,你确定小当家是这么说的吗?”秦关谨慎问道。
“是。”香儿点头。
“今晚稀珍古宴上发生何事?”公孙谦直觉认定是酒宴上定有事情,才会让严尽欢下达此种怪令。
“呃……小当家交代我不许说……”音儿含糊嘀咕,一抬头又露出焦急:“谦、谦哥,你们就别问了好吗?快、快些跪下,别把头抬起来,拜托了……”春儿只差没自己先下跪。
公孙谦没再多问,袍摆一撩,单膝跪地,压低面容,秦关尾随其后,陆陆续续众人见状,只能跟著伏地而跪,尉迟义挠挠短发,虽有不甘和满肚子嘀咕,兄弟都跪了,他不跪行吗?
春儿环顾四周,铺里每个人都跪妥了,她才又跑出府门,将马车里的严尽欢牵出来。
严尽欢鞋上的银铃,铃铃悦耳地随著踩地的步伐而轻轻震摇,鸦雀无声的当铺夜里,只剩铃儿声响,走过严家圃径。
铃儿声远去了好半晌,众人才敢抬头,两主仆的身影早消失于重重雕花门后。
“小当象是怎么了?这,这种命令我在严家如此多年,听都没听过……”
“太夸张了……以后该不会每次她回家,咱们全都得玩这套恭迎当家的戏码吧?”
诸多抱怨,陆续传出。
公孙谦亦心生困惑,既然春儿害怕不敢说,就改挑个不会害怕严尽欢的家伙问吧,那位今晚与严尽欢一块儿赴宴的夏侯武威。
“姓詹的……在酒宴上说了老爹的不是,她顶几句话回去,被姓詹的打了一巴掌。”好不容易安抚完严尽欢的夏侯武威,被几个弟兄围著追问,淡淡蹙眉回答。
他说得太轻描淡写,酒宴上,詹姓主人藉著几分酒意,大放厥词,说了严家当铺许许多多的不是,哂笑著与旁人调侃严家的后继无力,引来严尽欢不满,关于这些部分,夏侯武威便不提了,省得尉迟义下一个冲出府去找人干架。
“她挨了巴掌?”自小到大,连严老板都舍不得打她,外人竟如此无礼……
“我拗断那家伙的手。”夏侯武威见众弟兄都拍桌起身,摆出要为严尽欢讨公道的模样,道出姓詹的下场。
在那当下,他愤怒得无法抑制,严尽欢巴掌大的脸蛋烙有深红色手印,看起来多触目惊心,他气极了自己竟无法及时阻止姓詹的出手,让她受到伤害,那一瞬间,他几乎想动手杀人——
“不过她在外头受了委屈,又为何回到家反而把气发在下人身上?”秦关不解。
“因为她脾气越来越古怪了。”尉迟义撇撇嘴,做出鬼脸。
“……”公孙谦沉思不语,一旁的夏侯武威亦安静低首,他乍闻严尽欢交代春儿先下马车回严家,要众人下跪,他的错愕与公孙谦他们一样,完全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做。
是迂怒?为她在酒宴上吃了亏,心中不快,于是要拿当铺所有人来出气?
那时,他们还不懂,不懂个小女娃的心思是何等细腻,对于她的作为,误解大过于理解。
不只他们,铺里更多的人,都认为严尽欢掌权之后,性子开始扭曲。
下跪事件只是开端。
之后更有严尽欢杖打奴仆,任凭奴仆哀叫求饶也不心软、当众羞辱当铺里足以当她爷字辈的元长级员工、因嫌菜色不好,愤而打翻一桌饭菜,并将厨娘赶出去……这些都不算什么,众人在背地里暗骂她几句“丧尽天良的坏当家”也能消消火,真正教人错愕震惊,是两年后那件泯灭良心的事——
十二岁的傲娇小当家,以三百两把自小陪伴她长大的温柔冰心卖掉,卖予一位比她大五十岁的年老富豪,成为富豪第七位小妾。
第5章(1)
严家副业珠宝铺开业的那天,店铺外架起木台,几名当铺姑娘打扮绝艳,佩戴秦关精制的各式首饰,在木台上表演了一场精采的吸晴展示,为珠宝铺招来热闹客源。
首先出场的冰心,让老富豪一眼看中,看中的并非她身上玎玎咚咚戴满的金银珠宝,而是她精致无瑕的美丽面容。
二十岁的冰心,正是花期盛开的年岁,温雅灵秀的外貌,宛若幽兰,一颦一笑,摇曳生婆,轻易勾走老富豪的所有目光。
于是老富豪不只一回派人上严家,表达想为冰心赋身的高度意愿。
前几回,老富豪的要求被四两拨千斤给打了回去,众人相信严尽欢不可能会将冰心交给一脚已踏进棺材的老男人当小妾,再怎么说,冰心像是严尽欢的姊姊,严尽欢尚未出世之前,她便已在严家住下,俨然是严家的一分子,更遑论严尽欢出生后即丧母,是冰心充当亲娘,每夜摇哄著她睡、陪她吃、伴她玩,如此感情深厚的姑娘,岂容金钱买卖?
众人相信严尽欢还是存有一丝丝的天良才是……
不,严尽欢没有。
“卖人做小妾有啥不好?吃香喝辣、穿好住好,说不定她在心里感激我做的决定。”严尽欢嫩唇勾著,漾起一抹笑痕,肩儿轻耸,说得多么狼心狗肺。
听听,这是人话吗?!这是身为一个人,应该说出的畜生话吗?!
偏偏严尽欢说得好顺口。
一旁冰心低垂螓首,一语不发,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但光用猜的也知道决计不会太好,说不定正偷偷掉泪,教众人为她拧了心。
“小当家,我们实在不需要为了三百两而卖冰心,近期严家当铺及其他副业的进帐金额早已远胜过它,你又何必……”
公孙谦正欲为冰心求情,严尽欢毫不客气打断他:“谁会嫌钱多?这种好赚的交易,不赚才是蠢蛋。谁都别想啰嗦,再多嘴我就把谁送去当冰心的陪嫁!”严尽欢完全不听人劝,一意孤行,横蛮无比。
“冰心并不是流当品。”公孙谦加重语气,不受严尽欢威胁,不怕被进去当陪嫁。
“谁说她不是?”严尽欢瞟了他一眼,懒乎乎的。
“她没有当单。杨婶虽然是被典当进来,当时冰心尚未出生,当单上不包含冰心,既不是流当品,就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