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娘。”姚锦杉拱手为礼。
虽然已经事先听表弟提起过,但他没想到对方的这块胎记盘踞整张左脸,活像有人用沾了鲜血的毫笔在这位童家二姑娘脸上绘出一朵血花,看来触目惊心,但又有种异样的艳丽。
当他接触到对方的目光,并没有预期中的自卑和怯懦,不知怎么的,他有一种感觉——想要顺利取回母亲的遗物,会比想像中还要困难。
第3章(1)
双方都落坐后,姚锦杉拱了下手。“今日冒昧请二姑娘前来,只是希望拿回母亲遗物,这也是身为人子的责任,还请二姑娘成全。”
“姚公子有这份孝心,我本该成全,但它同样也是祖母生前为我准备的嫁妆,绝不能卖。”童芸香有礼地回绝。
他攒起眉心。“君子有成人之美,还请二姑娘重新考虑。”
童芸香嗓音柔细,却很坚持。“我并非君子,还请姚公子见谅。”
“二姑娘真的不肯割爱?”姚锦杉沉下俊脸。
她轻叹一声。“姚公子何不放弃?”
双方各执己见,互不退让。
程承波眼看气氛闹僵,想要打圆场。“贤侄女……”
“程世伯,不是我刻意为难,但那是奶奶送给我的,从小用到大,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实在难以割舍,”童芸香眼眶不禁泛红。“将来有它陪伴,即便嫁到夫家,也像奶奶还在身边一样。”
这番话合情合理,让程承波不得不把到舌尖的话又咽回去。
姚锦杉握紧拳头,态度转趋强硬。“那雕花四件柜是我亲手做给先母的,先母生前再三交代要留给尚未进门的媳妇,我非拿回来不可。”
一听,童芸香不免诧异。“那是姚公子亲手做的?”
“没错,就连上头的雕花也是我一刀一刀刻出来的,不曾假手他人。”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完成,可以说是自己的心血结晶。
她不免困惑地指出其中的疑点。“不可能,那四件柜是我出生当时,祖母特地为我准备的嫁妆,依照姚公子此刻的年纪,当时不过是个稚龄小儿,怎么可能有那等好手艺?”
“二姑娘若是不信,回去之后可以看看右下角侧面的位置有没有刻上一个“杉”字,杉木的杉,便可以证明是出自我之手。”姚锦杉无法将那段神奇的经历告诉她,幸好他习惯在每件作品上署名,以示负责。
听他说得斩钉截铁,童芸香再怎么想不通,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她也不是不能体谅对方珍视的心情,可问题在于那是嫁妆,对女子来说何等重要,爹娘绝不会帮她像帮大姊那样准备得多丰厚,若出嫁时太过寒酸,夫家的人也会看不起,别说争取地位,只怕日子会更难过,但这位姚公子又是一片孝心……
这该如何是好?
童芸香只好试着和他商量。“既然是出自姚公子之手,应该可以再做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再怎么像,也不可能一模一样,意义也不同。”姚锦杉马上否决。
她蹙起眉心再想别的法子,若要让两人同时拥有这黄花梨木雕花四件柜,除非自己嫁进姚家才有可能……
这个想法冒出头,她吓了一跳,瞠大秀眸——
眼前不就出现一条活路了?
与其让爹娘帮她挑选对象,还不如自己来,将来是好是坏,也怨不得谁。
“姚公子应该尚未娶妻?”她心跳如擂鼓地问。
姚锦杉皱了下眉头。“二姑娘为何这么问?”
“这一点很重要,请姚公子回答。”
他绷着俊脸。“确实尚未娶妻。”
“那么可与人订亲?”童芸香又问。
“曾有个未婚妻,不过……已经不在人世。”想到玉娴痴痴盼着花轿前去迎娶,最后被迫嫁给庶弟,至死都忘不了自己,姚锦杉心口就泛疼。
童芸香绞着十指,压抑内心的窘迫和不安,毕竟一个姑娘家要说出这种话,必须有莫大的勇气,脸皮也要够厚。“要取回令堂的遗物,倒是有个方法可行,就不知姚公子愿不愿意?”
“二姑娘不妨说说看。”他语带狐疑。
在场的程承波和敏姑也都在等着她开口。
她深吸了口气,吐出四个字。“娶我为妻。”
姚锦杉俊脸微变。“什么?”
“只要姚公子娶我为妻,那四件柜便会随我出嫁,如此一来,也算完成令堂的遗愿,将它留给媳妇,不会落在外人手中。”她知道这么说是多么不知羞耻,但此时此刻已经顾不了这许多。
“二姑娘……”就连身边的敏姑也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童芸香没有看向敏姑,反而昂起下巴,迎视姚锦杉盛满怒气和不满的俊脸。“只有这个办法能够同时解决我和姚公子之间的问题。”
如果请求这个男人娶她,以摆脱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也许对方会因为可怜自己的遭遇而答应,但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那只会令自己变得更可悲。
“如果我不肯呢?”他抽紧下颚问。
童芸香淡淡一哂,口气多了分挑衅。“那么不久之后,它便会随我嫁到夫家,姚公子这辈子都别想要回去。”
“二姑娘是在威胁我?”姚锦杉缓缓站起身,嗓音低沉,透着怒气。
“当然不是威胁,只是建议。”
“建议?”他冷笑一声,看来自己真是小看这位童家二姑娘了。
“姚公子若是不肯,我也不勉强,就此告辞。”童芸香慢吞吞地起身,其实紧张到额头冒汗,就怕对方还是不肯点头。“敏姑,咱们走。”
姚锦杉咬了咬牙。“慢着!”
“姚公子还有其他的事?”看见这个男人眼中流露的嫌恶和不屑,不是针对自己的容貌,而是她的为人,她的心口一阵剧烈刺痛,但是她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
他说得咬牙切齿。“就算我一无所有,甚至寄人篱下,二姑娘也不在意?”
“我不怕吃苦。”这句倒是实话。
“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过世的未婚妻,无意于其他女子,你也要嫁?”对姚锦杉来说,三十年并不存在,他最后一次见到玉娴,才不过两个月前,脑中还记得她的一颦一笑,不可能轻易遗忘。
“未来的事谁也无法预料,也许姚公子将来会喜欢上我。”没有姑娘家不盼望被丈夫怜惜、疼爱,她也不会例外。
“不可能,我的心中再也容不下另一名女子。”他没见过像这位童家二姑娘这般乘人之危、精于算计的女子。
童芸香听他把话说绝了,只能在心中苦笑,也无意跟一个死人争宠,既然这样,就让这个男人彻底讨厌自己吧。“姚公子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满。”
“为何是我?”姚锦杉有种喉头被人掐住的感觉。“我相信二姑娘的家人会为你找到更好的对象。”
闻言,她故意说出违心之论。“可惜我脸上的胎记令人却步,若是嫁不出去,只会让爹娘丢脸,既然姚公子自己送上门,我当然要善加利用。”
姚锦杉磨着牙,怒瞪着她。
“姚公子的决定呢?”童芸香挑眉问道。
“……我答应。”他不得不点头。
她暗吁了口气。“那我就等候姚公子上门提亲。敏姑,咱们回去吧。”
敏姑一脸有话要说的表情,跟在她后头出去了。
待程承波目送轿子走远,又回到屋内。
“你真的要娶?”
“我不答应行吗?”姚锦杉用力搥了下几案。“什么脾气温顺、个性善良,看来那些传闻错得离谱!”
他抚着胡子,平心而论。“她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懂得阴谋算计的姑娘,或许有什么苦衷。”
“方才你也见到她怎么威胁我,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不用再说!答应这门亲事全是为了拿回我娘的遗物,就有劳你当现成的媒人,尽快上童家提亲。”那位童家二姑娘得到的将只有名分,别想拥有他的人和心!
程承波想劝表哥再考虑清楚,但见他眼神嘲讽,只得叹了口气。自从表哥发现被庶弟背叛,还差点死在对方手上,便不敢再随便相信别人。“我先去禀告我娘,就说这是权宜之计,这么一来,姑母的遗物也能回到你手上。”
“多谢。”姚锦杉神情放松下来。
于是,程家先派人去打听,知道童家不要聘礼,但该准备的一样也没少,给足面子,这才上门提亲。
童友春和王氏得知程承波来帮“表外甥”作媒,嘴巴登时笑到合不拢,尽管他这个“表外甥”父母双亡,家无恒产,但他们开茶庄做生意的,结交的对象越广越好,程家是木材商人,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又依照礼数送来了聘礼,这么好的对象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夫妻俩一口就答应了,接着双方开始讨论其他细节,而这件喜事很快地传到童家每一房。
“二姊、二姊!”童玉绣赶忙奔来报喜。“有人来跟你提亲,爹娘也已经答应人家了……二姊!”
正坐在窗边磨刀的童芸香并不意外,既然这位姚公子急着要回母亲的遗物,自然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上门提亲。
“是吗?”童芸香口气很淡。
见状,童玉绣跺了下莲足。“二姊怎么一点都不关心?难道二姊不想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
“不想。”童芸香还是装得一副没兴趣的样子。
童玉绣噘高粉唇。“万一长得其貌不扬怎么办?”
“婚姻大事自然由爹娘作主。”对她来说,一个人的品德操守比长相重要,就算其貌不扬,只要心地善良,足以胜过家财万贯。不过童芸香不想跟三妹说这些,因为她不会懂。她将磨好的圆刀收进工具箱内。“如今有人上门提亲,爹娘总算可以放心,下一个就轮到你,可得挑个好对象。”
“这还用说!”对童玉绣来说,不是最好的绝不会嫁。
仿佛对婚事真的漠不关心,童芸香专心地在纸上画着图稿,童玉绣觉得索然无味,便悻悻地走了。
童玉绣离开后不久,敏姑再次前来劝她。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二姑娘可要想清楚。”敏姑万万没想到平日文静含蓄的二姑娘会有如此大胆的举动。
她轻轻一哂。“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嫁给姚公子胜过嫁给陈秀才、王少爷或者其他男人,那才是真的生不如死。”不管是有个会虐待媳妇的恶婆婆,还是只想要个能生儿子的媳妇,都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
敏姑忧心忡忡地说:“可是姚公子他并不是真心想娶二姑娘……”
“我看得出他有多讨厌我、甚至鄙视我,可是我已经走投无路,而他正好出现了,我相信这是菩萨的安排。”童芸香知道天底下没有一个男子愿意被人拿刀子架在脖子上,被逼着娶不喜欢的女子为妻。
“二姑娘不如把苦衷告诉姚公子,你是逼不得已才这么做,请他谅解。”敏姑不想看她受到任何委屈。
童芸香涩涩一笑。“我不要他可怜我,因为同情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娶我,至少让我保住仅有的一点尊严。”
“二姑娘不要逞强,那是跟自己过不去。”原来他们家这位二姑娘外表看似纤弱,其实也有好胜固执的一面,敏姑不知该如何劝阻才好。
她轻摇螓首。“我不是逞强,而是慎重考虑之后才这么做,再说这位姚公子不只是个孝子,还是痴心人,对感情十分专一,虽然我还是想不通为何他会说奶奶送我的那四件柜是出自他之手,但上头确实有他的署名,这件事倒是不假,从作品中更可以感受到一股独特的温柔,也看得出此人极为细心,又有耐性,将来必定会成为一名手艺超群的能工巧匠,能嫁给这样的对象,我已别无所求。”
敏姑心中一动。“二姑娘该不会真的喜欢上他了?”
闻言,童芸香愣了愣,表情透着一丝迷惑。“喜欢?这就是喜欢吗?不,我只是欣赏这位姚公子,不论外表或才华都算得上是个好对象……我不会喜欢上他的,因为这辈子都可能得不到回报,所以我绝不会喜欢上他,绝对不会……”
“二姑娘……”听她这么喃喃自语,敏姑不禁若有所悟,也更加心疼。“嫁过去之后,凡事要忍耐,要看开一点。”
童芸香噙着泪水,点了点头。“我会的。”
童家二姑娘的婚事订在八月初,只剩下一个半月,有好事者便说童家巴不得连夜把这个女儿嫁出门,才会这般急迫。待消息传遍整个杭州,连带着也让姚锦杉成为茶余饭后闲聊的对象,众人得知他不但送了聘礼,又是程家的亲戚,见过本人之后,纷纷劝他另觅良缘。
听了众人的劝说,姚锦杉自然不能说出实情,只是用一句“娶妻娶德”来回应大家的疑惑,虽然有人不信,但赞赏和钦佩的人居多,也留下了不错的好印象,再透过程承波的人脉,拜会一些乡绅地主、官宦绅衿,对方态度自然热络许多,成功地为自己将来铺路。
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来到八月初,这天正是适宜嫁娶的好日子。
姚锦杉骑在马背上,亲自上童家迎娶,他高大俊逸的身影以及翩翩风采,让童家几房姑娘不禁咬着手巾,心里很不是滋味。早知道杭州有这么好的男人存在,早就先下手为强,哪里还轮得到童芸香?
还好对方脸上没有新郎官该有的春风满面,说不定过没几天就会把人休了,她们还是有机会的。
新娘子跪别双亲,坐上花轿,在鞭炮声中将扇子往窗外一扔,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家,走上自己选择的路。
傍晚时分,当迎亲队伍进了程家大门,鞭炮声再次大响,好命妇人牵着新娘子下轿,将她交给新郎官。
一对新人走进正厅,在司仪的口令下拜过天地,由于姚锦杉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便由程家老太太担任高堂,让仪式得以圆满完成。
“送入洞房——”
在一句又一句的恭喜声中,新人步出正厅,原本姚锦杉居住的那间耳房就充当新房。
好命妇人说了些吉祥话,祝福新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再让新郎官拿起秤锤揭起红头巾。
见到新娘子脸上那块鲜红胎记,好命妇人原以为至少会抹上水粉,稍稍遮掩一下,没想到新娘子竟毫不在意,大剌剌地展露在新郎官面前,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惊觉自己失态,连忙捂住嘴巴,偷觑了下新郎官,见他脸上看不出喜恶,眉头更是皱也不皱一下,这才松了口气,否则真怕对方当场要把新娘子退回去,又该如何是好。
“辛苦了。”姚锦杉递出大红包,请她到外头去吃喜宴。
当新房里只剩下他们俩时,他口气转为冷漠。“你已经得到想要的,该把东西还给我了。”
闻言,童芸香拿下头上的凤冠,觑了下新婚夫婿眼底的漠然,才用食指比了下摆在新房一角的嫁妆。“东西就在那儿,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