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开光露出一副“我可是为了你好”的表情。“总之要小心你二师兄,他不再是你当初认识的那个人,耍起狠来,可是六亲不认,为了当上香山帮帮主,一定会不择手段,不能不防。”
如果是他以前认识的大师兄,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而是希望以和为贵,不要让师父操心。
“多谢大师兄,我记住了。”他心口沉了沉。
“你记住就好。”罗开光朝站在不远处的童芸香点了下头,然后对他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姚锦杉将大师兄送到大门外。“大师兄慢走!”
直到人走远了,他还站在原地发呆。
“你大师兄这么快就走了?”童芸香走到他身边问。
他“嗯”了一声,沉默片刻才有些伤感地启唇。“这世上最难看透的便是人心,记得刚进香山帮时,大师兄最为热心,也最有责任感,处处关照我。”
“那你二师兄呢?”她问。
“二师兄性格冲动,有时做事不会考虑后果,却不是个坏人。”姚锦杉语重心长地低喃。“虽说时间会改变一切,三十年又是一段很漫长的岁月,只要是人都会变,特别是利字当头时,更容易蒙蔽人心,可是我真的很希望两位师兄不忘初心,能保有最朴实的一面。”
童芸香瞅着他失落的表情,也明白这时应该说些安慰贴心的话语,但那不是自己的作风,也无法解决问题。“每个人都存有私心,想替自己争取到最好的,要真认为这世上都是善良无私的好人,只能说你太傻了。”
“我并没有认为这世上都是善良无私的好人,但我向来以诚待人,总认为别人也会一样地对我。”姚锦杉自嘲地笑了笑,实在不愿怀疑曾经待他好的人。“就算被同父异母的弟弟背叛,差点死在对方手上,我还是没有学到教训。”
她想到自己连亲生父母都要防备,外人更不用说。“信任一个人也不是说不好,但在信任之余,还是要保有一丝戒心。”
姚锦杉偏头瞪视她。“意思是要我也防着你?”
“没错,说不定哪天我也会背叛你,所以你千万不要太松懈了。”童芸香似笑非笑地回道。
他板起俊脸。“我是你丈夫。”
“若真的逼不得已,为了自保,就算是自己的丈夫也一样。”她昂起下巴瞪回去。
两人就这么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最后,童芸香先掩唇笑出来。
见她笑了,姚锦杉才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不禁气得牙痒痒的,伸手就要抓她过来教训几句,结果被童芸香躲开,转身往大门内跑。
“不要跑!”
童芸香笑不可抑地东躲西藏。“是你太好骗了!”
“我就不信追不到你。”他伸长手臂要抓,又被逃掉。
夫妻俩一时玩得浑然忘我,无视匠人们的存在,陈卯只好故意清了几下喉咙,好心提醒他们。
“你们要打情骂俏,也等晚上回去再说啊!”
两人顿时停下你追我跑的动作,这才发现匠人们都吃饱喝足,一脸津津有味地在旁边看戏,两张脸都胀红了。
姚锦杉一脸困窘。“干活了!”
匠人们发出可惜的叹气声,纷纷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
“那我也去忙了……”童芸香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身影,姚锦杉摸了摸自己不自觉扬高的嘴角,原本因为大师兄的改变而感到的落寞和迷惘一下全都抛到脑后,恶劣的情绪成功地被转移了。
她不是玉娴,不会像玉娴那样用柔细婉转的语气开导,反而会故意用话刺激自己,令人既生气又火大。
但这就是她。
“她其实一点都不复杂难懂……”他慢慢懂自己的妻子了。
翌日,接近傍晚,负责“小木”的木匠将门板和窗格装上,修缮工作宣告大功告成,姚锦杉决定请匠人们到清河坊的酒楼吃饭,童芸香自然不便同行,决定独自返回程家。
“我可以自己回去。”她口气坚持。
“可是……”
“这条路走了那么多遍,不会迷路的。”童芸香知道他跟这些匠人们相处得很好,建立了好交情,一定想和他们把酒言欢,不想横在中间碍事。“就算遇到有人指指点点,我也能够应付自如,不用担心。”
姚锦杉望进她的眼底。“你不是在逞强?”
“是,我是在逞强,其实我希望你送我回去,不要去管别人,再怎么说我都是你的妻子。”她装出自私傲慢的口吻回道。
他低笑一声。“那我先送你回去。”
童芸香面颊微热。“我是在跟你开玩笑,你还当真?你这个东家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我一个人可以回去。”
姚锦杉看天色还很亮,应该不会有事,只好同意。“好吧。”
于是,他和匠人们前往清河坊,童芸香便回程家去了。
酒楼里,姚锦杉开心地宴请这群香山帮的匠人们,其中陈卯是最高兴,但也最舍不得,因为这份工作必须南奔北跑,下次再见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酒便喝多了几杯。
“我支持老爷子让你当帮主!”陈卯大声地道。
“你喝多了。”姚锦杉挟了口菜塞进他口中。
其他匠人也纷纷表示支持。
“多谢大家抬爱,但是长幼有序,不论年纪还是资历,我都认为大师兄是最适合的人选,当然最重要的是由师父决定。”他自知太过年轻,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更不想和两位师兄之间生出嫌隙。
大家点了点头,不想令他为难,便转移话题。
这一聊,宾主尽欢,直到戌时才散席。
回到程家,门房帮他开了门,见进门的只有姚锦杉一个人,便随口问起童芸香怎么没有跟着一块儿回来。
姚锦杉大惊失色,酒意全消。“她不是应该早就回来了吗?”
“可真的没瞧见……”门房还没说完,姚锦杉便从他身边跑过去。
姚锦杉回到耳房,推开童芸香的房门,屋里一片漆黑,里头真的没人,这才惊觉她真的不见了。
“承波!承波!”他奔出耳房,一路叫着表弟。
程承波一面穿上马褂,一面从房里冲出来。“发生什么事?”
“我因为要宴请那些匠人,让芸香一个人先回来,可是门房说没见到她的人影……”姚锦杉觉得背脊一阵发冷。“都这么晚了,她会去哪里?该不会出事了?我这就出去找找看!”
“你先别急!”程承波先安抚表哥。“我去叫子浩,然后再跟几个奴才一起出去找。”说着便去敲了对面的房门,把儿子叫出来帮忙找人。
刘氏也从房里出来,听丈夫说完,同样一脸忧心。
“明知道她那个人喜欢逞强,我居然还让她一个人回来……”他好后悔没有坚持要送她。“我到底在做什么?”
“不会有事的,菩萨一定会保佑她。”刘氏只能这么安慰。
接着,程子浩带着几个奴才,手上提着灯笼,就要出去找人。“爹,我跟他们先在附近找找看。”
姚锦杉深吸了几口气,冷空气让发热的脑袋渐渐恢复冷静。“我去一趟郭家,说不定她会跑去义庄那儿帮忙。”他只能抱着一线希望,否则就得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了。
“我跟你一起去。”程承波立刻道。
于是,男人们分头找人,留守在家的刘氏和媳妇林氏则赶紧上香,求神明保佑,让他们快点找到人。
他们来到郭氏义庄,看门的张伯摇头说没见到二姑娘。
程承波皱着眉问:“怎么办?要报官吗?”
“要是天亮还找不到人就报官。”姚锦杉的胸口被深深的懊悔给压得快要无法呼吸。“她不可能会迷路,唯一一个可能就是被拐走了。”
“她走时天色应该还没暗,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做出这种事来?先别自己吓自己。”程承波真的不愿相信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
姚锦杉脸色凝重。“我也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了。”
两人很快地走过天水桥,沿路寻找,路上只有他们的影子,不见其他人,冷风吹来,更添寒意。
又走了一段路,姚锦杉突然停下脚步,两眼瞪着右前方,那儿似乎站着一个人,不过身形若隐若现的,约略看得出是一名拄着柺杖的老妇。
程承波回头见表哥停下脚步,又折了回来。“怎么了?”
姚锦杉低问:“你看到了吗?”
程承波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并举高手上的灯笼,眯起眼睛瞧了半天,什么也没瞧见。“看到什么?”
听表弟这么说,姚锦杉心里有底了,知道“它”不是人,正打算当作没看见,就见拄着柺杖的老妇抬起左手,指着对面。虽然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孔,但就是有种感觉,对方是在告诉他什么。
“你在看什么?不要吓我!”程承波也望向同一个地方,却什么都看不到。
姚锦杉终于迈出脚步,往它指的方向快步走去,走了几步路,又见拄着柺杖的老妇出现在前方不远,再次抬起左手,比了个方向给他看,他就照着对方的指引,穿梭在巷道之间。
“你到底要去哪里?”程承波提着灯笼跟在后头,心里有些毛毛的。
姚锦杉头也不回地道:“跟着我走就是了。”
待他们来到一座破屋前,姚锦杉二话不说,立刻推开半掩的门扉,只见屋里只有一桌一椅,桌上点着烛火,有个人就趴在桌面上。
“芸香!”他立刻冲上前。
童芸香惊醒过来,抬头看他,讶然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才对!”姚锦杉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来这儿做什么?”
程承波也正想这么问。“咱们还以为你被歹人拐走或是发生不测,到处在找你,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儿呢?”
童芸香愣了好几下,这才急急忙忙的道出始末。
“当时我正要回去,突然发现有个男人在后头跟着我,我原本以为是自己多心,不过正好同路罢了,就故意绕别条路走,没想到对方还是一路跟在我身后,我这才开始害怕,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对方走了再回去……”
“然后就躲在这儿?”姚锦杉皱紧眉头问。
“我的运气不错,遇到一位好心的婆婆,见我慌慌张张的模样,便要我先躲在她家一阵子,于是我才会坐在这儿,结果不小心睡着了。”她大略说了经过。“真是对不起,让你们为我担心了。”
姚锦杉想到方才为自己带路的“它”。“婆婆?她是不是拄着柺杖?”
“对,这里就是她家。”
听她这么回答,程承波纳闷地道:“这里根本没办法住人。”
“没办法住人?不可能……”童芸香说到这儿,突然一脸惊慌地看着残破的瓦片和斑驳的墙壁,摇摇欲坠的窗户不时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陡地一阵寒风从缝隙灌进屋内,把桌上的烛火吹熄了。“我之前看到的明明不是这个样子——”
程承波有些头皮发麻。“咱们还是先离开这儿再说!”
“回去吧!”姚锦杉拉着她就走。
她走出大门,回头一看,真的是间破屋。
“那位婆婆到底是人还是……”
“无论是什么,都是它救了你,要不是有它指引,我恐怕找不到这里。”为此他很感激那位婆婆。
童芸香又回头看了破屋一眼,无声地道了句谢。
三人回到程家,大家见童芸香平安无事,不由得松了口气。
林氏扶着老太太先回房歇着,其他人则都坐在正厅里,一面喝着刚煮好的姜汤暖和身子,一面凝听程承波叙述他们遇到的怪事。
“爹,你真的没看见?”程子浩好奇地问。
程承波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还好我什么也没看见。”
“没想到这世上真的有鬼……”
刘氏瞪了儿子一眼。“呸呸呸!什么鬼?那应该是菩萨的化身,俗话说好心有好报,真的一点都不假。”
“没想到会把事情闹这么大,让你们担心了。”童芸香真的很过意不去。
刘氏笑叹一声。“只要人平安最重要。”
“是啊,你不要放在心上。”程承波也要她别在意。“既然没事了,咱们都回房休息,子浩,你也回去。”
程家人各自回房,姚锦杉则神色严肃地拉着童芸香回到耳房,直接推开她的房门。有件事他必须问个清楚。
童芸香点燃烛火,转身面对他,先开口道歉。“这件事是我不对,我以为不会有事,没想到还是惊动到程家的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我保证以后会注意的。”
“我也有错,应该坚持先送你回来,不该让你落单,让歹人有机可乘。”他还是心有余悸。
“你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怎能怪你呢?是我错得比较多才对……”她还没说完,就被姚锦杉一把搂在胸前,这种拥抱的力道和感受跟敏姑及过世的祖母完全不一样,很紮实、很强烈,也很温暖,令她原本想说的话都梗在喉咙。
“咱们都有错,就都别道歉了。”姚锦杉收拢双臂。
童芸香眼眶倏地泛红。“好,咱们都别再道歉了。”
“幸好你没事,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疏忽。”他眼圈微热。“刚刚出去找你时,我心里就一直在想,我还有很多话没告诉你,也还没有和你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你绝对不能出事……”
越来越多的泪水凝聚在她的眼眶。“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吸了吸气后才道:“我还是忘不了玉娴,虽然她已经不在人世,但依然活在我心中,付出过的感情也不可能收得回来,这点要请你谅解。”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要是你告诉我可以把她忘得一干二净,那我才会觉得你这个人真是薄情寡义……”童芸香稍稍退后半步,仰头瞋瞪他。“何况我也不会去跟一个过世的人争风吃醋,那只会证明自己心胸狭窄,但活着的人就不一样了,要是将来你说想要纳妾,我肯定会闹得天翻地覆,让你不得安宁。”
姚锦杉抿着唇笑说:“我保证不会纳妾。”
“要是真让别的女人进门,我会整得她生不如死,还会在你的茶水中下药,让你再也不能拈花惹草。”她佯装凶狠地道。
他咳了咳。“我会记住的。”
“就只有这些?”
“不,还有……”姚锦杉望进她的眼底。“成亲那天晚上,因为当时我还在气头上,觉得自己居然会被个女人用刀架在脖子上拜堂成亲,恼羞成怒之下才会说出这辈子你都别想得到我的人和心的话。虽然说出口的话不可能收回,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真的后悔了,不该把话说绝,用那种方式伤害你。”
童芸香想哭又想笑。“你那番话真的很残忍,但也是我逼你的……”
“所以说双方都有错,下次别再犯了。”他握住她的肩头。“芸香,你愿意和我做一对真正的夫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