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妻子,不是你娘,你不能把她带走。”姚锦杉马上将童芸香护在自己身后,不让它再靠近。
童芸香听到他亲口说出“妻子”二字,不禁两眼圆睁,瞪着眼前的高大背影,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承认她是他的妻子?这不是在作梦吧?
“人鬼殊途,你已经死了,就该去地府报到。”他试着跟小女孩讲道理,可惜它听不进去。
“我不要跟娘分开……”小女孩又飘过来。
姚锦杉护着身后的人,不断地往后退。“她不是你娘。”
“我来跟它说吧。”童芸香鼓起勇气开口。
“不要靠得太近。”他叮咛。
“我知道。”她从姚锦杉身后出来,跨前一步,两手撑在膝盖上,半蹲下来看着小女孩。“铃儿,我不是你娘,不能跟你走。”
小女孩呜咽一声。“我要娘……”
姚锦杉在一旁戒备着,为了以防万一,还伸出右手,以便随时可以把童芸香拉回来,避免她被带走。
“我知道一个人很寂寞,很想有人陪伴,但我保证你不会永远是一个人,等你去投胎之后,会有真正的爹娘疼你、爱你,不会再孤单了。”童芸香可以体会它的寂寞,因为除了奶奶,她也都是一个人。
小女孩稚气地问:“真的吗?”
“真的。”她指了指它手上的东西。“你喜欢我刻的兔子是不是?”
闻言,小女孩将木雕兔子抱在胸前,开心地点了点头,虽然看不清楚它的五官,但就是知道它在笑。
看着它缓缓地消失,姚锦杉才吁了口气。“已经走了吗?”
“应该是。”
“要不是我正好回来,你可能就要被它带走了。”他有些气恼。
她被骂得很无辜。“我只记得听到小孩子的笑声才出门察看,接下来的事根本不记得了。”
姚锦杉还是很生气,却不知这股怒火是打哪儿来的。“以后多注意点,要是发生怪事,就赶紧叫人。”
“还是不要惊扰到程家的人,我自己会小心的。”要是知道家里闹鬼,让程家老小担惊受怕,她也过意不去。
“你可以叫我,我就在隔壁!”他不禁低咆。
“要是像今晚这样,你又不在,要我怎么叫?”童芸香不懂他为何如此生气,莫非是在担心她?有这个可能吗?
“你……”姚锦杉被她一堵,俊脸一阵青一阵白。“总之要是有怪事发生,我若不在的话,就待在房里不要出来。”
童芸香深怕会错了意,不敢多心。“我知道了。”
“有没有受伤?”他关心地问。
听他这么问,童芸香心情顿时整个飞扬起来,庆幸四周的光线不够明亮,因为自己的脸颊肯定红了。“没有。”
他深吸了口气。“那就好。”
“呃……刚刚……”她很想问他是真的当自己是“妻子”,还是因为气氛或情势所逼才这么说?
“什么?”姚锦杉举高灯笼,想看清她的脸。
“没、没事。”她又突然害怕听到他的回答,若是讽刺自己自作多情,那岂不是无地自容了?
他将灯笼放低一些。“那快进去吧。”
“嗯。”说完,童芸香走到自己的房门口。
姚锦杉也站在自己的房外,又叮咛一声。“早点睡。”
她有些怅然地推开房门进去,今晚也无心再画图稿,决定早早就寝。
她宽衣躺在床上,想到听见他说出“妻子”二字,忍不住拉高被子好捂住自己的嘴巴,免得让人看见上扬的唇角。
“说不定他只是随口说说或气氛使然,并不是当真这么想……到底是什么?刚刚应该问他才对……可万一他不承认自己有说过……”她顿时在床上滚来滚去,想到头都痛了。“到底要不要问个清楚?”
这夜,一直到很晚很晚,她才睡着。
“姚爷?姚爷?”
泥水匠连叫好几声,姚锦杉都沉浸在心事中没有听见。
“锦杉!”这次换程承波唤他。
他瞬间回过神来,看了看他们。“什么事?”
“请姚爷过来看看这样行不行?”泥水匠道。
姚锦杉收回正在推刨的双手,跟他走过去,看着刚砌好的砖墙,和对方讨论了几句,泥水匠又继续去忙了。
“你在想什么,想到都出神了?”程承波问。
听到表弟问起,他露出困扰的表情。“我只是在想,她的确是位好姑娘,能娶到她是福气,可是——”
程承波猜也猜得出来“她”是谁。“既然觉得她好,还可是什么?”
“可是玉娴待我情深意重……”
“你觉得会对不起她?”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个表哥爱钻牛角尖。
他没有回答,又继续手上的动作。
“你并没有做出对不起她的事,就算她嫁给姚锦柏,也不算对不起你,只能说是你们今生无缘。”程承波恨不得敲开他的脑袋。“结是你打的,并不是你死去的未婚妻,所以只能靠自己解开,不要推到别人身上去。”
姚锦杉思索这番话,这道心结确实是自己亲手打上的,因为他还忘不了玉娴,想到她受的委屈就感到心疼,希望为她做点什么,所以才会竖起一道墙,不允许其他女子靠近。
那么玉娴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依她的善解人意,又真的会怨他、怪他吗?想到这儿,姚锦杉总算释怀了。
他一脸欣慰地拍拍表弟的肩。“承波,你长大了。”
“我早就长大了,还比你多活三十年。”他差点吐血。
闻言,姚锦杉不禁莞尔。“可在我的记忆中,你还是那个喜欢黏着我、要我带你出去玩的小表弟,就算你真的老了,在我心中还是跟以前一样。”
“唉!如果能回到咱们小时候,该有多好。”程承波叹道。
“我只希望能回到三十年前,那时爹还活着,能让我再孝顺他老人家……还有,让我早一点发现锦柏的野心。”他落寞地回道。
这次换程承波拍拍他的肩。“既然无法改变事实,就只能去接受。”
“也只能这么想了……”
第5章(2)
话还没说完,到街上买点心回来的陈卯匆匆忙忙地进门,拉开嗓门就喊道:“锦杉哥!锦杉……我真笨!老是改不了口……”
“发生什么事?”姚锦杉走向他。
陈卯奔到他面前。“老爷子来杭州了!”
“你说师父到杭州来了?听谁说的?”
“我刚刚遇到齐爷,齐爷这几年和罗爷轮流跟在老爷子身边,只要出门就由他们其中一个陪伴,我是听他亲口说的。”陈卯笑咧嘴回道。
“二师兄也来了……”姚锦杉口中喃道。
程承波代替表哥开口问:“蒯老爷子来杭州做什么?此刻人在何处?”
“听齐爷说好像是来杭州拜访老友,对方姓梁,就住在大井巷,今晚也会住在那儿。”幸好他还记得问清楚。
“我跟蒯老爷子见过两次面,也算有些交情,明天一早我就送帖子过去,请他到家里作客,你们师徒便可以见面了。”程承波说道。
姚锦杉颔首。“这件事就交给你安排了。”
“包在我身上。”
第二天早上,程承波就派人送了帖子到大井巷,蒯老爷子欣然答应,约莫晌午左右,便来到位于清吟街上的程家。
程承波慎重其事地在大门口迎接。“蒯老爷子,别来无恙。”
“托福!”尽管高龄八十、满头白发,下巴还蓄着一把胡子,但蒯亮的腰背还挺得直直的,双眼有神,连年轻人都比不上。
“这次老爷子来杭州打算待多久?”程承波问。
蒯亮沉吟了下。“大概三、四天左右。”
“有个人想要见您,蒯老爷子看到他一定会很高兴。”程承波神秘地笑道。
“是谁要见我师父?”说话的人是齐天雄,五十来岁、中等身材、蓄着落腮胡、长相粗犷,也是蒯亮的二弟子。
程承波卖着关子。“待会儿两位就知道了。”
接着他把客人请进正厅入座,奴才也送上茶水,蒯亮先啜了口茶水,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接着有道人影站在门口,便很自然地看过去,当场愣住。
自己的眼力真的不行了,居然会以为看到死去多年的爱徒……
最先有动作的是齐天雄,他睑色陡地大变,几乎是从圈椅上跳起来。“锦、锦杉师弟?!”
跨进门槛的姚锦杉来到蒯亮跟前,见师如见父,看着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眼眶立刻红了,当场跪下。“师父!”
蒯亮险些端不住手上的茶杯,他颤巍巍地将它放在几上,两眼依旧瞪着跪在面前的年轻人。“你……你……是锦杉?”
“正是徒儿。”姚锦杉哽咽地回道。
齐天雄不敢置信地喊道:“怎么可能?你不是死了吗?而且你的容貌……一点都没变?”
“二师兄,我没死。”说完,他又看向蒯亮,哽声道。“幸好师父身体还如此硬朗——感谢菩萨保佑,弟子今日才能再见到师父一面。”
“你真的是锦杉?”蒯亮惊诧之余,慢吞吞地起身,伸出双手,急切地摸了摸他的头和脸。“你没有死,你真的还活着?”
姚锦杉仰着头,将自己在狼山遇到山贼、为了逃命而不慎掉下山沟,一夜之间跨越三十年的奇遇娓娓道来。
听完,蒯亮不禁老泪纵横。“是菩萨知道你心地纯善,又是个孝子,才会做出这个安排。我活到这把年纪,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实在太离奇了……好了,快点起来,别跪着!”
姚锦杉用袖口抹去泪水,从地上起身,搀着蒯亮重新落坐。“徒儿一直想去苏州见师父,但又怕让您受到惊吓,正在犹豫,没想到师父就来杭州了。”
“应该是咱们师徒这段缘分还未尽,才会这么凑巧。”他笑道,接着老脸一沉,忿忿不平地骂。“居然谋害亲兄长,那种人真是畜牲都不如,你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是,师父……对了,徒儿已经娶妻,这就带她过来拜见师父。”姚锦杉匆忙回到耳房,敲了童芸香的房门。
今天一早他便主动告诉童芸香有关师父来到杭州的事,虽然这段婚姻刚开始是不情不愿,但如今他已经不再怪她利用自己,更相信一向温柔贤慧的玉娴地下有知,也会祝福自己。
童芸香出来应门,心情透着紧张。“你师父来了?”
“就在正厅,我带你过去拜见他老人家。”
“你真的确定要我去?”她再次问道。
“你是我的妻子,当然确定。”姚锦杉不假思索地回道。
“你不是故意在哄我,是真的愿意接受我?其实你不必勉强,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
姚锦杉看着她,因为一直拿她跟玉娴比较,总觉得她太过复杂难懂,不够温顺单纯,但这么做对她来说并不公平。他一向以为自己很会看人,结果先是看错了锦柏,接着又是这位童家二姑娘。自己确实太过感情用事,人生的阅历也不够,才会看得不够透澈。“我没有勉强,是真心这么想。”
“你也不再怨我、恨我了?”童芸香惊觉自己毫无预警地掉下泪来,赶紧用袖口抹去。
姚锦杉见状,心中那道紧闭的门扉终于打开。“我明白你是身不由己,如果再重来一次,相信你也会作出同样的决定。”
“我就是这样的人,为了保护自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现在改口还来得及。”童芸香嘴巴上还是不服输。
听她说到最后,明明在意,却又偏偏嘴硬,姚锦杉忍不住笑了。是啊,她跟玉娴是不同的,但本质上都很善良。
“你笑什么?我是说真的。”她不希望他后悔。
姚锦杉一把拉住她的手。“咱们快去拜见师父吧。”
从他手上传来的热度,温暖了童芸香冰凉的小手,有人愿意接受自己,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夫妻俩很快地走出耳房,来到正厅。
坐在正厅内的蒯亮正在跟程承波说话,心情很愉快,不过齐天雄却相反,见师父越开心,脸色就越不好看。
姚锦杉带着童芸香来到蒯亮跟前。“师父,她就是我的妻子芸香。”
乍见童芸香脸上的胎记,见多识广的蒯亮也只是点了点头,眼皮眨也不眨一下,对姚锦杉的为人也更加赏识,虽说娶妻娶德,却不是每个男人都办得到,但他这个爱徒却办到了,实在难能可贵。
“芸香见过师父。”她跪下来跟着叫了一声。
蒯亮哈哈一笑。“快起来、快起来!这一趟出门,身上什么也没带,就只有用这个当见面礼。”他从系在腰上的布袋内拿出一把跟了自己好几十年、总是不离身的雕刻刀。“这送给你。”
童芸香看了下姚锦杉,像是在徵求他的同意。
“师父要给你就收下吧。”他点头。
她这才双手接下。“多谢师父。这把是玉婉刀,又叫蝴蝶凿,看起来颇有历史,却受到很好的照顾,应该是师父所爱之物。”
蒯亮一脸惊喜。“你懂木雕?”
“芸香自小承先祖母教导,略懂一些。”她谦虚地回道。
闻言,他对爱徒的这房媳妇更多了好印象。“那就已经不错了,往后可以夫唱妇随,锦杉,你可要好好珍惜。”
“是,师父。”姚锦杉郑重地回道。
童芸香一脸感激地看着蒯亮,得到对方的认同,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多谢师父,我会好好善用这把玉婉刀的。”
“好、好。”蒯亮满意极了。
程承波在一旁松了口气,很高兴能圆满收场,今天安排他们师徒见面真是做对了。不过齐天雄却笑不出来,先是有个大师兄跟自己抢,如今小师弟没死,依师父对他的疼爱,自己要坐上帮主之位根本是作梦。
等了这么多年,他真的不甘心。
齐天雄虽然脸上跟着大家在笑,心里却是又气又恼。
当晚,蒯亮决定留宿在程家,师徒俩有许多话要聊,不过他年事已高,姚锦杉还是劝他早早就寝,以后有的是机会。
翌日,师徒俩又聊了许久,还去了小河直街那座正在修缮的四合院。正在工作的匠人们见到帮主,简直又惊又喜,这才得知东家“姚爷”的真实身分居然是蒯老爷子的三弟子。众人皆知香山帮帮主的爱徒在三十年前下落不明,都认为已经不在人世,如今才知不但还活着,并有一段离奇际遇。
接下来几天,蒯亮都带着他在杭州四处走动,还到几处正在修缮的工地,除了介绍给匠人们认识,也当场传授、指点苏派建筑工法的技巧,顺便考校,看姚锦杉如何作答,众人都看得出帮主对爱徒真的寄予厚望。
蒯亮在杭州待了将近十天,因为不想太过叨扰程家,决定今天返回苏州,但允诺过年时会再来。
送走蒯亮,姚锦杉接下来就盼着修缮中的房子早点完工,往后师父到杭州来,也好有个落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