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方舜禹率先踏着台阶下去。
玉雯芝紧随在后,不到片刻,入口渐渐关上了。
天边细微的月光,彻底被隔绝在外。
黑暗的密道带给玉雯芝恐惧不安,她抓紧方舜禹的裤腰,追问:「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有机关?你带我去哪?」
「别拉我裤子!」
「你绑得很紧又不会掉,再说就算掉了,这里伸手不见五指我又看不到,就算看到了,你也不会感觉丢脸吧?」
她好奇心一萌动就顾不得害怕了,话越来越多。
一直以来,玉雯芝都认为老家是偏辟的乡下,住在这里很无聊,谁知方舜禹的出现,情势大变,这里竟有她从没听说过的机关密道,说不定这里还隐藏了许多故事。
「这里以前是风水宝地,葬着不少皇亲国戚,我们正在通往一处墓穴的密道里,先找个地方休息,里面怎么都比外面安全。」
方舜禹的家族也和皇朝扯得上关系,有异族血统的他,并非纯正的汉人。
因此,他的身材比一般汉人男子高大,五官也更深容邃,黑色的眼睛隐约见到一点深蓝光芒。
他的家族有一张代代相传的地图,上面画着一处埋葬无数珍稀宝物的古墓,是他家族长辈们长眠的墓地。
方舜禹之所以出现在清水村,就是前来取宝,怎料,宝物刚发现,就被最信任的手下出卖
他在心中叹气,连战场上生死相交的弟兄都不能相信,无亲无戚的他还能相信谁?他不由得转视玉雯芝,这个丫头毫无条件的帮了他,生平第一次欠下如此沉重的恩情,他又该怎么还?
玉雯芝也许不知道,他其实早就支撑不下去了,伤太重,他太痛了,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他也许早就放手与追兵同归于尽。
可因为她,从没有逃避过的他,带她逃了,只为了不想连累到她。
虽然玉雯芝唠叨烦人,可她不光救了他这个人,也救回了他对人心的期望,让他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冷漠自私。
既然如此,他不再认为活着很累,即使遍体鳞伤也有力气坚持下去。
「皇亲国戚,不可能吧?」黑暗寂静的密道中,玉雯芝惊讶的嗓音显得特别洪亮。「皇亲国戚会葬在清水村这种地方?」
方舜禹以一贯的嘲弄口吻回道:「你知道千百年前这里是什么样的?你又知道人世经历过几个千年?在这片大地上,各族群交锋,融合,再分裂,再合并,出了多少个皇朝,你能一个个说个明白?」
「哎呀!你好博学啊,不如你说个明白,给我一番精辟教导?」看就知道他是个没念过什么书的武夫,居然还嘲弄她无知,真没天理。
「……」方舜禹闭上嘴,学到教训,以后千万不要试着跟女人讲道理。
两人下了台阶,方舜禹在墙上摸索了一阵,按下一处机关,关闭墓穴的入口,这么一来,除了他俩就没有人能
进入此地。
他不晓得墓穴里有没有别人,但他熟悉里面的布局,即使有危害存在,只要追兵不再增加,他相信自己能够应付过去。
方舜禹定下心神,带领玉雯芝一步步前进。
黑暗的密道中,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的脚步声。
玉雯芝整个人几乎贴在方舜禹身上。
从小到大,她不曾与陌生男子如此亲近,他明明身受重伤又身分未明,但有他在,她就觉得很安心。
她的嘴角不自觉的上扬,贴着他更近一点整个人几乎快赖在他身上。
方舜禹顿时感到有点吃力,却没有出声抗议。
除了聒噪,她的任何缺点都不是缺点。
假如她能更温柔体贴一点他说不定会喜欢上她……可惜,每次想到她聒噪的功力,他都会头皮发麻。
方舜禹苦笑,这奇特的丫头真叫他无可奈何。
「前面似乎有光。」见到微弱的光芒,玉雯芝用力眨眨眼。
「应该是照明用的。」方舜禹低声回道。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光芒渐盛。
接下来的路上,玉雯芝发现密道的墙壁上安置了照明之物,但不是火把,而是能发光的珠子。
「难道是夜明珠?」出身大富之家的玉雯芝活到现在也没见过几颗夜明珠,想不到在这条密道里,居然有如此珍贵的东西,而且数量还不少。
她伸手想取下一颗,无奈腿不够长,跳了几次都拿不到。
方舜禹被她猴子似的滑稽动作差点逗笑了,却只能摇头叹气,认命的取了颗珠子给她,他问:「发生这么多事,你不害怕?」
「怕!」玉雯芝一边嫌珠子不够大,一边高兴也算有点小收获。「但你在我身边啊!」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好像他是最可靠的堡垒。方舜禹愣了一下,感到辛苦的同时又莫名的满意,仿佛她的认可是一种有利的奖赏。
「我们在这里要是没吃没喝的,可以撑多久呢?」走着走着,玉雯芝肚子有点饿,又不好意思明说,只能强忍着
方舜禹带她九拐十八弯,抵达一道墓室门口,他坐在门边休息,「让我调养一段时间,立即带你离开。」
「那个夜明珠还可以再拿几颗给我吗?」玉雯芝伫立一旁,依依不舍的望向来时的通道。
「……等出去了给你更值钱的东西。」他边说边撕扯腰间的衣布,包扎手脚上的伤口。
「你有吗?」玉雯芝怀疑的瞥他一眼,接着道:「如果我们活得下去的话,记住你的话,多给一点我好拿去弥补那些冤死的人,怎么都要给他们家一点补偿,虽然我家很有钱,但我想我爹娘一定不会这么慷慨。」
方舜禹听她说个不停,第一次觉得滔滔不绝的玉雯芝并不烦人,她内心有火热的光芒,不仅照亮了她,也燃烧起他的心魂,让他无法对她冷淡。
「放心,我们会活下去,宝物也会有的」方舜禹沉声道。后面还有些话没说出口,他的仇,他也会报。
玉雯芝听到他的话,竟没有丝毫的怀疑。
阴暗的墓穴内,她看不清楚方舜禹的表情,却能透过他沉稳的气息感受到他难以撼动的魄力。
她安心的笑了起来,倏地想起他话中有话,赶紧追问:「宝物?什么宝物?」
「我都说了这里是皇族古墓,自然有价值连城的陪葬品。」
「你对这里很熟?」
「祖传下来的……」所以他来这里「敛财」也不算盗墓,只能说是继承祖辈们留下来的遗产。
玉雯芝坐在他身旁,已猜测出他的来历,但不管她怎么试探,他都不肯透露自己的身分,这是不是说明他还不信任她呢?
如此一想,玉雯芝不太高兴了。她的一切,几乎都透露给他知晓了,然而他却诧莫如深,好不公平。
「我听说,朝廷有一支军队叛逃了,带头的将领就姓方,追我们的那些人中,有人称呼你方将军,你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叛军首领,对吗?」她直截了当的问,不让他回避这个话题。
「叛军?」方舜禹自嘲,不愿再谈,淡淡回道:「你一个姑娘家,别管朝廷军政之事,有空学学怎么当个贤慧的妻子比较重要。」
「这有什么难?以我的性情,不管当妻、当娘都是首屈一指,卓越不凡。」玉雯芝瞟了眼他的侧脸,欲言又止
她还听说,叛军首领是个英武的男子,连公主都对他神魂颠倒,大献殷勤,偏偏他不领情……那样的男子该有颗多冷硬的心,才能漠视成为驸马后的荣华富贵,一心征战沙场,从不沉溺温柔乡啊!
第4章(1)
玉雯芝家族中有不少人,颇为敬佩那位传说中的将领,她自己倒没什么感觉,但,那是以前,如今……
她摸摸嘴唇,回想着与他的亲吻,心弦为此震荡不已。
如果方舜禹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将领,那么玉雯芝一点都不怀疑传说的可信度。
他是那么英武,外表那么迷人,她相信就连高贵的公主也会喜欢他,可同时,他又是那么不解风情……
「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别啰唆。」他的低语声响起。
玉雯芝叹了口气,就是这不解风情的一面,让人为他感到惋惜,如果他能温柔体贴一点想必人见人爱。
「我只是想和你谈谈心,你有事情隐瞒我,我们都在一起经历过生生死死了,说不定最后逃不出去还要葬在一块儿,你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呢?」
方舜禹一听,头皮有些发麻,和她葬在一块儿?这太可怕了吧!
「我一个弱女子对你毫无威胁,你根本不需要防范我,对我敞开心扉又不会有任何损失,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肯坦诚相见呢?」
「蚊子……」
「别叫我蚊子,我的名字很美好很有意境的,你不要总是……」叽哩呱啦,叽哩呱啦。
「你有两个选择。」
「啊?什么?」干嘛突然那么严肃?
「一,杀了我。二,你闭嘴。」
「……没有别的选择吗?」比如说两人开开心心的聊天,把忧虑排遣掉。
「有,我自尽。」
「……」玉雯芝委屈的咬住下唇,不再说话。
难得她越看他越顺眼,想和他拉近距离,谈心、聊天、互相关怀一番,他这么不领情,伤了她的自尊。
这个男人不只脾气不好,为人处事也不够圆滑,肯定没什么朋友。玉雯芝继续叹气,劝自己不要太计较,不是所有人都像她受过良好的教育,这么有礼貌,这么讨人喜欢……
方舜禹终于得到安宁,一颗心像挣脱了重重束缚,连魂魄都轻飘飘了。
他深深吸口气,彻底放松了。
然而,不到片刻,身旁的女人又不安分了。
「你总得告诉我逃脱的计划吧?做事清不能盲然无目的,要有条有理……」叽哩呱啦,叽哩呱啦。
方舜禹有点窒息。
「我们要思考,采取有利的方式,在势单力薄的形势下……」叽哩呱啦,叽哩呱啦。
方舜禹快要崩溃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家庭会养出这样的女人?
在玉雯芝滔滔不绝的声浪冲击下,他有种随时会昏厥的感觉。
「我是先帝亲封的将军,十四岁从军,为国效力十四年,一年到头没睡上几天好觉。新皇登基后,宠信一帮奸臣贼子,多次在我率军与外敌交锋之时落井下石,试图陷我不义,夺我兵权……这些事,你知道了又有什么意思?」
希望满足了玉雯芝的好奇心之后,她能大发慈悲给子他一点点的宁静。
「我就知道,你是那个方大将军。」玉雯芝兴奋的叫道。
「现在是叛军首领。」方舜禹嘲弄道。
「我家族里许多人都很欣赏你,为你的遭遇感到惋惜,新皇帝年纪小不懂事,真让人头痛。」
方舜禹不知该怎么回答,很想回一句「你也很让人头痛」,但他到底不是个喜欢口舌之争的人,干脆沉默,免得一语不合,引起玉雯芝的碎念攻击,那才是最让人惋惜的悲惨遭遇。
这辈子,就算打了败仗,他也没这么窝囊,有苦还不敢说。
方舜禹暗叹。
以往遇到什么困难,提刀砍了就是。一直以来和他打交道的人,不是极为崇拜他,就是非常怨恨他,这两者都好对付。可玉雯芝这样打又打不得,说也说不过的女人,实在令他头痛。
「我听说那场仗你本来会赢的,结果朝廷那些官员想争功劳,等你打得差不多的时候,把你换下来,派自己人去做最后一击,夺取你的战果,真是太无耻了。」玉雯芝为他打抱不平。
「你知道的事情真不少。」朝廷对此事向来保密,一般人不可能了解得那么详细,方舜禹对她的身分有了疑惑
「当然,我是玉家人。」
「玉……国师家里的人?」
当朝国师,前后两位皇帝都十分倚重的大人物,王海涛,出身王氏一门!
「对呀对呀!他是我亲戚,小时候见过他几次,要叫他叔叔的!」玉雯芝拍手叫道。
方舜禹有些惊诧,没想到会在这种穷乡僻壤遇见国师的家人。
「我家族里有很多人十分崇拜你,若让他们知道我和你这么亲近相处过,他们一定羡慕死我了。」玉雯芝笑得与有荣焉。
本来,方舜禹这段时间对她的保护,已让她荫生感激,对他整个人有所改观,连他不良的脾性都不是太介意了。现在,确认了他的身分后,玉雯芝对他更加有好感。
「你当初太心急了,不要带兵叛变,等国师回来会为你主持公道的,我家这个叔叔也为皇帝打仗去了,鞭长莫及制不住朝廷里的跳梁小丑,以致奸臣当道,真讨厌。」玉雯芝叹了口气。
「这个皇帝没用,不想替他卖命。」方舜禹在决心离去之时,已做好与朝廷为敌的准备。「必胜之战,最后输了,是谁的错?主张临阵换将的官员不会认罪,皇帝也不可能说他错了,结果还不是要在我的军营里找替死鬼?」
他不想忍受这种肮脏的事。
他的兵若是留下来,等不到公道,只会等到冤屈,不知有多少人会成为替罪羊,被迫为战败负责,而此后,再起战火,朝廷里的昏庸官员们若是依然故我,为私利无视国土安危和将士的生命,又生事端,还不如让他先杀出一条生路。
至少,他能保护他的兵,不会让手下死得不明不白还带上满腹冤屈!
「我明白,可士兵都是有名册记录身分的,万一逃走了,朝廷也能依照名册去捉拿他们的家人论罪,你这么做不是会连累他们吗」
「当时一场大火烧死许多人,我又趁战败清点人数之前,带兵逃离,只剩一些面目全非的尸体,根本查不出剩下的兵马里,活着的是哪些人。」
玉雯芝点头,知道他是做好准备才行动的,「做得好。」
她认同的话令他颇为讶异,「你不批评我背叛朝廷的行为不忠?」
「你打过很多胜仗,保卫了许多百姓,你替朝廷付出不少血汗,除了和你一起卖命的士兵,没人有权利批评你,而你的叛逃是为了保护手下的士兵,避免他们成为战败的替罪羊,这又有什么错?天下间最可悲的,不是付出生命还打了败仗,而是战败后还活着却要为了给朝廷一个交代,必须再找理由去折磨那些已经伤痕累累的士兵!」
方舜禹默默凝视玉雯芝,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许多道理他都懂,但有些心结并不容易解开,这次叛离虽心意决绝,但他其实并不开心。
那些他以为会理解他的弟兄,在逃亡中不断背叛他,他以为自己的举动除了获得一身骂名之外,没有人会认同
可身边的丫头,清晰的语调所讲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他心窝发暖。
霍然发觉,当初的愤慨,悲伤,抑郁,已离他远去,方舜禹眉头舒展开了。
「你若真觉得我做的没错,等国师回朝之后,记得帮我说几句好话,让他别派兵追缉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