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池款冬的表情既悲愤又壮烈,一时情急,哪知道会做出这种蠢事?「对、对不起,你没有受伤吧?」她问得很内疚。
「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心急想留住他的举止竟然令他心情大好。
「眼镜破掉了,对不起,我帮你修好再还你。」池款冬蹲下捡起变形且镜片有裂痕的镜架,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
「不用,那不要紧,反正没有度数,我有好几副眼镜。」阳陵泉跟着蹲下,对眼镜不甚在意,反而是帮着将池款冬的针灸针收进盒子里。
「没有度数?你没有近视?那干么戴眼镜?」好诡异。
「矫正我的没安全感。」阳陵泉说得面无表情,居然连微笑都省了。
「……」这是她听阳陵泉说过最幽默的一句话了。所以,他平时总是优雅地胡乱微笑一通,真的轻松起来时,却反而没表情了?
还是其实,这也算是他的真心话呢?他真的很没安全感、不想把眼前的一切看得太清楚?而他对她说实话,不再冷冰冰地像个假人,是因为他开始信任她了吗?
池款冬突然想起,阳陵泉的世界里充满了她无法想像的心计与险恶,不禁同情心泛滥,又开始为他感到心疼了……
「你明天几点要走?」无视于池款冬的走神,阳陵泉捡完了地上所有的针,站起身子将纸盒递进她手里。
池款冬呆愣了会儿才意识到阳陵泉在说什么。
「啊?喔,早上九点的火车票。」
阳陵泉当然知道她明天要回去,她曾经告诉过他的呀!他记得这件事,她好高兴!本来还以为他无情无义的,好歹也让她针灸过两次,结果竟然连个让她说再见的机会都不给她。
真好,原来只是一场误会!其实他还是有把她放在心上,就像她每晚睡前都会惦记着他不知道睡得好不好一样……
「我明天请司机送你去搭车。」阳陵泉说得平淡,心中却有些不舍。
这不是很矛盾吗?他明明就是因为不喜欢和池款冬在一起时那份轻易被看穿的不安感受,这阵子才避不见面,没想到方才被她叫住时,那份急涌而上的欣喜却又如此强烈,让他想多偷些时间与她相处,甚至还想为她多做些什么。
「总经理,不用麻烦了,我可以自己叫计程车的,我的东西又不多。」与其说是不多,倒不如说是很少。
「行李不多,但我司机领的薪水不少。」阳陵泉睐她一眼,依然面无表情。
「……」言下之意是不要浪费司机的薪水就是了。池款冬已经越来越理解阳陵泉冷飕飕又残忍的幽默了。
这人实在恶劣得过分,幼稚得难相处,幸好她不是他的下属……可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好像又突然觉得他这种别扭讨厌又矛盾的个性还满可爱的,有点舍不得他……
一定是因为明天就要回花莲了,今天见到他太开心,才开始胡思乱想,池款冬命令自己把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擦掉。
「总经理,你要上楼吗?」池款冬指了指公寓大门问阳陵泉。既然今天都见面了,那么可以为他针灸耶!不知道他饿不饿?也许她还可以煮点什么一起吃?
阳陵泉沉吟了半晌,疑惑地挑高了一道眉。
「这是女人对男人的邀请?」他当然知道不是,只是喜欢看她很惊吓,却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望着阳陵泉俊秀斯文的外表,池款冬已经再也找不出比外包装与内容物不符更贴切的形容词了。
还好她的心脏越来越强,不会再那么轻易地被他窘到了。
「才不是,这是医者对失眠病患的免费针灸大放送告别作。」足足矮了他一个头,却还硬要拍他肩,表现出一副很慷慨、很有义气的样子。
免费针灸大放送告别作?
这真是荒谬得离谱……他怎会这么轻易地就因为她随口说的一句话而感到快乐?
她就像那根他无意间捡到的抛弃式针灸针一样,明明重量很轻,却以最快的速度扎入他心头,根深柢固,难以拔除。
于是无法阻止自己以一个很难想像的音量,清清楚楚地朗声笑了。
他的笑容不再讽刺,不再意有所指,不再是为了想伪装,仅是为了她带给他的欢乐而笑。
然后池款冬望着他难得的,孩子似的笑颜,呆愣了半晌之后,跟着扬起一道更愉快的笑音,万分协调地融在他的声线里。
他不再像个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假人,于是她可以很轻易地感觉到他的情绪与温度,其实,他身上的颜色很温暖,他笑起来的时候,也单纯得像个孩子。
初春的台北,月明星稀,而他们,就要分离。
★★★
第4章(2)
睡、睡着了?!
池款冬从床上跳起来,方才被谁盖上的毛毯一瞬间滑落在膝上,蒙胧的眼色盯住那条褐色毯子,还没彻底转醒,耳边便听见隐隐约约的水流声……是谁在洗澡?
脑中画面倒带回昨日,阳陵泉上楼,她像往常一样为他针灸,然后随便弄了几道被他调侃太过养生的料理……
然后……她听见阳陵泉打电话要他的司机来接他……然后呢?
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没印象……呃?所以,她就这样睡着了?!
就算对一个男人再无防备,也不应该全无戒心成这样吧?就算她是个乡下孩子,基本的礼义廉耻还是有的啊!
池款冬还在大惊吓的余震里,阳陵泉就跟着浴室里源源冒出的热气一起出现在她眼前,差点把她吓昏。
「早、早安……总经理,你、你怎么没有回家?」瞄了一眼时钟,清晨七点是说早安没错吧?她犯傻的脑子居然连面对这种小事都不灵光了。
阳陵泉怎么没有回去?她明明有听见他打电话要司机来接他啊!他怎么就这样待在她的屋子里过一晚,还头发湿漉漉,一副秀色可餐的样子从浴室里走出来,虽然他的衣服穿得很好,但池款冬还是很想昏倒啊!
「我也睡着了,刚醒。」阳陵泉拿起池款冬就摆在床边的吹风机,坐到她身旁迳自吹起头发。
昨晚,他坐在板凳上,望着似乎很少熬夜,帮他拆完了针之后便哈欠连连的池款冬意识逐渐迷蒙,轻易地倒头就睡,盯着她甜美纯净的睡颜好一会儿,居然背倚着墙,也跟着睡着了。
这一觉出乎意料的深沉,不知道是因为池款冬的针灸见效,还是因为被她身上那股宁静氛围感染的缘故,在她身边总是很好睡,就算睡眠环境再恶劣也一样。
蒙胧之间悠悠转醒,望着她伸手便可触碰到的脸颊,阳陵泉几乎感觉自己开始想她了。
想她总是老头似地叮嘱着要他注意什么;想她说中他心事时,眼中魅惑的动人神采;想她为他针灸时的专注;想她被他激恼时不平抗议的嫣红双颊……
拿什么留她?她台北的工作结束了,而他没有任何有力的理由要她留下。
名不正言不顺,她不是他的情人,恐怕也因着身分之别很难成为他的妻子……专属的针灸师,别闹了!她甚至没有中医师执照。
更何况,最重要的是,他看得出来池款冬根本不想留在台北。
她对台北水土不服,不适应也不想适应,他从与她的谈话中便再明白不过,而她的眼神因着提到要回花莲显得灿亮晶莹。
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阳陵泉没发现自己望着她的目光黏缠胶着,是他从未曾想过的深情。
他也睡着了?刚醒?
反覆咀嚼着这句话的池款冬,觉得自己跟着因阳陵泉重量而下陷的床铺一起下陷了,一口气莫名紧张得就要提不上来,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神。
这场景分明很暧昧、很引人遐想啊!就算感情生活一直都交白卷,她也不是笨蛋啊!
「我、那个……总经理,我回花莲之后,你要记得去看医生喔!」像在抚平心头那份没来由的紧张感似地,池款冬拣了句听起来最重要,也彷佛最不重要的先开口。
「嗯。」很没诚意地轻应了一声。
「你会好好照顾身体吧?我给你那些中医诊所的电话你有没有收好?」池款冬望着阳陵泉起身,漫不经心地把吹风机放进她行李袋里的动作,不禁又不放心地叮咛了一句。
「你很担心我的身体?」阳陵泉转头看她。昨天她为了把那些电话号码塞给他,真是连哄带骗,使尽了浑身解数。
「当然啊。」池款冬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总是一副很多心事的样子,只有偶尔心血来潮,想调侃她个几句,或是被她惹得大笑时才有生气。
而他有生气的时候,真的很好看,就连镜片都掩不住他眸中的夺目光彩,亮灿灿的,漂亮得摄魂,总会令她暂时忘记呼吸。
只是,没想到阳陵泉居然会成为她在台北最大的牵绊。
担心他睡不好、担心他没有按时吃饭、担心他生闷气……他怎么会令人如此放心不下?
「为什么?」阳陵泉无法阻止自己开口问她。他在她心里,有着如同她在他心里那般难以取代的地位吗?
「什么为什么?这还用说吗?我当然不愿意我照顾到一半的身体白白让别人糟蹋,就算是身体的主人也一样。」他以为针灸很简单啊,随便把几根针插进去,都不用花脑力跟功力的吗?那也算是她的心血跟时间耶!
「既然担心我,那就留下来。」阳陵泉被自己未经深思熟虑便脱口而出的话语震慑,想抓住她的情绪竟然如此强烈,无法抗拒。
「呃?什么?」池款冬怀疑自己还没醒。
「不放心我就留下来,留在台北,留在我身边。」起了个头,说下去似乎就容易了,他居然是这么想力争到底。
「呃……我还要回花莲工作……」
「辞掉,我养你。」阳陵泉的语气中有种不容质疑的坚决。
「话不是这么说的吧?总经理……我……」原本还惊愕到不行,连个句子都拼凑不完全的池款冬猛然打住,静静地盯着阳陵泉许久,顿悟,忽而笑了。
「我知道了,你又要说开个小玩笑,要我别介意对不对?好啦!别玩了,同样的把戏玩两次吓不倒我的。我答应你,你来花莲我一定认真招待你,我可以带你去——」
池款冬的话还没说完,阳陵泉便缠住她颊边的一绺黑发,爱不释手地绕在指间,以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的娇美容颜拉到眼前。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眼睫,令她错愕得说不出话来,而他望着她的眼神,深邃得像两潭静夜中的湖水。
也罢……事业正处在一个有人觊觎的关口,实在也不是留池款冬在身边,增加自己弱点的好时机……既然她这么想,那么,就让她这么以为吧!
他还不打算付出超出预期的真心,而现在给她的已然太多。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她能闻到他的鼻息……明明是一个轻浅到随时能被忽略的吻,为何比他们第一次的吻更令她心慌意乱,甚至还有种怦然心动的错觉?
池款冬愣愣地望着阳陵泉,感觉被他吻过的左眼微微发烫,脑子停摆,就连任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会去找你。」阳陵泉的唇边牵起微微一笑,放开她的发,亲昵地抚了抚她脸颊。
这是池款冬离开台北之前,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而她心中的最后一个画面,却是阳陵泉眸中撩人的波光流动,魅惑的、缠人的,令她的心跳静止,就连呼吸都要忘记……
第5章(1)
一样的花莲、一样清澈无垠的天空、清新的林香,和一样略带着咸味的海风,明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池款冬的心情却像前阵子的台北天空一样,灰蒙蒙的、阴郁不见暖色。
她坐在自宅客厅改建而成的小小中药铺柜台里,手边熟练俐落地包着等会儿要拿出去给病人的药包,眼神却担忧地凝望着挂在墙面上的,偶有杂讯出现的老电视,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说服自己有好心情。
今天,是阳陵泉出车祸昏迷的第五天了。
她才回花莲不久,就看见这则不幸的消息。
新闻报导上说,阳陵泉的昏迷指数依然是三,台北最有名的那间医院甚至为他成立了个医疗小组,病房之外重重戒备,闲杂人等不得进入,就连关系稍远一点的亲属都无法探望。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他的座车在台北近郊摔出护栏,跌落半山腰,他并没有酒后驾车,也没有追撞痕迹。
为什么阳陵泉那天没有请司机驾驶呢?车祸的时间是晚上十点,他刚离开办公室吗?独自开车的他要去哪里?这件不寻常的事会跟阳鑫有关系吗?可是不对,没有追撞痕迹……完蛋了,她居然胡思乱想到开始阴谋论了?
心神不宁的池款冬包完最后一包药,趴在柜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推弄着放在柜台上的眼镜——那副被她踩破的,阳陵泉的眼镜。
他忘了拿走,于是她便带回花莲找眼镜行修理了,本想寄回去台北给他的,结果,现在寄回去,他也用不上了……
池款冬反覆把玩着那副斯文秀气的镜架,忽然想起他说,它能矫正他的不安全感?那么,它能矫正她现在的焦虑感吗?
把眼镜拿起来挂在鼻梁上,眼前的景物透过没有度数的镜片当然并没有放大或缩小……他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呢?他今天的病况有比昨天好一点吗?
她曾经担忧过他在台北不知道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去看医生?却从来没想过,他会遇到这么严重的事。
昏迷不醒、昏迷不醒,这几个压在心头的字好重,她就要喘不过气……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会去找你。
倏地,阳陵泉曾经说过的话跳进她脑海里!
一股莫名的直觉使池款冬霍然起身冲出柜台跑到药铺门口——
没有人……掠过耳旁的只是风声,只有风声……
池款冬挫败地走回柜台,拿下鼻子上还挂着的眼镜,不禁嘲笑起自己,她怎么会以为听见他的声音?而正昏迷的他又怎么可能会到花莲来?她究竟在恍神什么呀?好蠢!
「款款,你在找什么?」从垂着门帘的廊道后头走出的池曲泽,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着懒腰,打断了池款冬深深的自厌。
他一睡完午觉醒来,就看见从前几天开始就愁眉苦脸的自家小妹怅然若失,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从门口折回来。
款款怪怪的,从台北回来之后就怪怪的!事有蹊跷!池曲泽饶富兴味地盯着池款冬瞧。
「没、没有!我没有在找什么!」池款冬抬眸望了池曲泽一眼,不知道在心虚什么似地把眼别开,然后强迫自己从浓重的忧郁氛围中抽离,手忙脚乱地将柜台上凌乱的药包收进药袋,又打开抽屉拿了几把抛弃式针灸针,丢进去等等要带出门的超大帆布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