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魏干敲门进来,手上还拿着一本册子。
他向两人行礼,却见范敏儿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直勾勾的看着他,于是不解的问:“夫人,怎么了?”
她一楞,连忙摇头,“没事,呃,你们谈吧,我先回房了。”她向靳懿威行个礼就走出去。
“大人,这是您要的名册,里面全是县内年迈独住的老人及孤苦无依的弱势百姓——”
范敏儿在轻声关上门时,抬头看了眼专注在名册上的靳懿威,忍不住一笑,她记得前世他每月都会定期从他的薪俸中拨出定额买米粮送给这些人。
这么好的官,怎么可以死得不明不白!她刚刚看见魏干才突然想到自己独漏掉他。府衙内,师爷与大人的关系可以说是最密切的,也许就是他害死靳懿威,难道是气靳懿威不重用他,令他不得志?
这个问题直到她就寝前,仍在她脑海中打转。
翌日,靳懿威早早就出门,因目前时机敏感,他对于范敏儿特别关注宜和洋行一事无法不在意,所以已交代暗卫全天盯梢她。
范敏儿却是先留在府里东看看、西看看,当家主母虽不必立威,但府里的大小杂事她得处处关心,如此一来奴仆们才会谨慎小心,不捅娄子。
当然,她这么盯着也是为了靳懿威,若是府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依她的敏锐应该可以很快察觉到不对劲。
时间近午,烈阳火辣辣的炙烤大地,到处金灿灿的,让人都要头昏眼花了。
范敏儿却让两个丫鬟陪着上街用午膳,接着又打发她们去买些配茶水的茶点,自己则留在客栈厢房等她们回来。
由于她找的茶点店家强调现作,估计会拖住她们一点时间。
因自己这张脸实在太显眼,所以她刻意戴上面纱才步出客栈,一路上,她左弯右拐,来到偏离热闹大街的小路,再转身走进一间紧临着石桥旁的小客栈,向店小二指定了一间位于二楼的边间厢房。
她将门关上后,眼眶泛红的看着墙上横挂的三幅画作。
第一幅是垂穗的金黄色稻田,第二幅是颖果芒毛向外的称麦,第三幅是小穗簇生、茎杆直立的黄粱。
她脑海浮现的是温文尔雅的堂哥笑看着她,摇头晃脑,低声吟起楚辞〈招魂篇〉——兰薄户树,琼木篱些。魂兮归来!何远为些。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爝麦,絮黄粱些。大苦咸酸,辛甘行些……魂兮归来,大堂哥肯定没想到他最疼爱的堂妹会比他早死吧?
范敏儿忍住盈眶的泪水,摇摇头,振作起来后,将椅子移到墙面,站上去看着墙上另外直立的两根闲置勾钉,她随即伸手二将三幅横挂的画取下,再重新排成直列挂上,脑中浮现的仍是自家堂哥洒脱的言语——茵儿,稻、麦、黄粱皆为祭祀供品,其中,贵族祭礼、平民祭祀祖先神只皆以稻为主要祭品,生离死别乃人生常态,今后一别,为兄云游八方,生死两茫茫,若妹有所求,以稻为首,遥祭远方,人在人来,人亡魂来。
范敏儿拭去泪水笑了出来,她附体重生也算是人亡魂来,只是这么匪夷所思的事,再见面她是无法向大堂哥坦承的,但前提是他有回来。
她轻叹一声,将椅子摆回原位,退后一步,抬头看着墙上直立的三幅画作。
这是大堂哥留下可以找到他的方法,只要在这个房间留下这个暗号,就会有人透过特殊管道联系到远行在外的大堂哥,将她找他的消息带给他。
但大堂哥失联数年,可知她死了?若是知道,即便得到消息,又可会回来?还是他会以为是晓乔在找他?
范敏儿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离开客栈,就在她离开后不久,店小二进到厢房整理,看了墙上一眼才关门离去。
第6章(1)
“夫人午后支开玉荷跟雁子,带上面纱,独自到一家毫不起眼的小客栈。属下查了,那是一个江湖人开的客栈,已有二十多年,没什么怪异之处,唯一奇怪的是夫人在里面动了三幅画,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是夜,书房里,黑衣人站在靳懿威的身前一一禀报范敏儿今日的行踪。
靳懿威面露思索,一会儿后道:“继续盯着。”
黑衣人拱手,先行离开。
靳懿威面无表情的看着桌上那一杯已空了的茶,想起一个时辰前,范敏儿巧笑倩兮的为他将茶端来。
他走到半开的窗户前,院落的灯笼还亮着,但对面的屋子已熄了灯。想到已经入睡的她,他的心沉甸甸的,他知道她反悔求自己娶她定有某种意图,所以一直都适时的与她保持距离,甚至维持名不副实的夫妻关系。
然而后来的相处让他的心一点一滴的沉伦,几乎忘了她的意图,直到他们来到定容县,在商宴当晚,他的人就向他报告她频频向朱永信打探有关宜和洋行的一切,第二日她就到宜和洋行,今日又有此怪异举动——他可以猜出改变三幅画的举动应该是一种暗号,所以她是要做什么?还是要跟什么人碰面?这一切都跟他关注的宜和洋行有关吗?
朱氏家族所经营的宜和洋行主要是做茶叶贸易,后来也做起其他的进出口贸易,一开始买卖的多是西洋较廉价的五金、食品或纺织品,随着生意愈来愈好,进口的商品愈趋精致,收入十分可观。
就手下查到,近日江方桩就会挖个大洞让朱永信傻傻的跳进去。有没有可能范敏儿也掌握了这个情资?但她只是一名侯府庶女,何来耳目打探?若是他不轻意的透露此事,她又会做什么?
宜和洋行一旦被江方桩锁定,肯定逃不掉被逼倒闭的命运,更甭提作主的还是愚昧刚愎的朱永信,若是朱微茵在世,或许还有转机。
他的脑海浮现一张气质端庄、有着一双清澈眸子的女子。前世他与朱微茵有过几面之缘,虽然没有太多的交谈,但从她与他人的相处上,可以看出她的个性海派、不拘小节。
身为朱家三房的嫡女,她承袭了意外离世的朱家三爷的经商之道。
就宜和洋行这样具有规模的牙行来看,背后应该有为官者当后盾,但让他佩服的是,朱家一直维持中立,朱微茵主事后,也一样与官保持距离,跟各方交好,即使朱永信虎视眈眈的想要拔掉她的主事之位,也只能无功而返,由此可见她惊人的商业长才,可惜那样有才能的奇女子竟在这一世——他浓眉突然一蹙,前世他来到这里任职时并无娶妻,朱微茵也尚未病死,但这一世重来,她却死了,是什么造成这样的改变?有没有可能如今他不会死了?
他沉思片刻,忽然灵光一闪,原因难道出在他前世未娶的范敏儿身上?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接下来的日子靳懿威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反复思考,商宴、官宴及花宴不断,虽然前世早已经历一回,但他并没有因此少了一丝烦躁与厌恶,因为虽然他一如前世只挑几个前往,可每一回总有不少富家千金携婢带仆出席,她们的父亲更是明示暗示男人只有一妻太少,何况他前途可期,有才有貌,靳家虽没落,但肯定能因他再度壮大起来。
他知道这些富商在乎士农工商的世俗观感,商为末流,因此即使家财万贯,地位仍矮了一截,可若将女儿嫁与他就不同了,家族地位一下高升。
“靳夫人的确有着倾城之貌,但美人谁会嫌多?靳大人,难道您半个姑娘都没看中意?她们退得够远了,咱们说什么她们也听不见,靳大人大可直言。”
江方桩带笑的声音响起,也将陷入思绪中的靳懿威唤了回来。
此刻他们位于一名富商的园林内,前方有百花齐放的造景花园,后方有一座九曲桥横越的荷花池,但除了蓝天白云下,这些迷人的景致外,还有更多打扮得托紫嫣红,与百花争艳的各家美人。
原本这些美人儿都是在这亭台四周打转,一双双美眸不时看向俊美出众的靳懿威,随着痴痴流连的目光愈多,那张脸上愈显冷峻,全身上下更散发着生冷的煞气,让那些女子愈退愈远,亭子四周倒是净空了。
亭子内,在座的还有朱永信,“美人谁不爱?靳大人是难选吧。”
“不必选,一妻足矣。”靳懿威淡漠的回答。
朱永信瞄了江方桩一眼,又对着靳懿威劝道:“靳大人,一个家族要开枝散叶,只有一房难矣。”
偏偏靳懿威淡漠抿唇,连回答都没,朱永信不死心的又说了好多话,但靳懿威的脸色益发冷硬。前世与此世的不同,就是多了朱永信这名不会看人脸色的蠢货!
江方桩眼见气氛僵了,连忙打圆场,笑容可掏的举杯,要两人再喝杯酒,而后看着朱永信道:“对了,有件好事要给朱二爷,这是朝廷某个贵人交付下来的活儿,他想拿出一笔钱投资民间商家,当然,盈亏他不过问,只是收个利息。”江方桩笑着说了一笔数字及利息。
这么大笔钱,竟然就那么点利息?!贪婪的朱永信眼睛一亮。
江方桩在心里冷笑,但面色不显,继续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如果朱二爷能因此让那位贵人看到你有能力赚大钱,接下来也许就会帮你安排个官儿做做,专门替他处理钱的事。”
“官啊——”朱永信简直要乐晕了,但看到坐在一旁的靳懿威,表情就变得有所顾忌。
靳懿威面无表情,极难看出他此刻心思。
江方桩勾起嘴角一笑,亲切的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靳大人也算是自己人,那位贵人很看重靳大人的才气,正琢磨着一件大事,要借助靳大人的才华。”
“那太好了,靳大人,我在这里也先恭喜您。”朱永信起身拱手。
江方桩邪笑道:“这会儿先谈你的事,一旦做了官,你所希冀的事应该也不远了,不是吗?”
朱永信闻言,开心的坐下。没错,一旦成了官,还怕整不死曾晓乔,成为宜和洋行唯一的主儿不成?这一想,他笑得嘴儿开开,满脑子都是金山银山。
江方桩接着道:“别说本官对你不好,眼下就有个好机会,看看你有没有兴趣,要是没有,我找其他洋行处理。”
他继而道来,有个同样为官的同侪,他的儿子酒醉时跟洋人签约买了一批货,如今货已经停在定容县的港口,但那儿子从小就是败家子,哪会做生意,甭说买货的钱哪儿来,光那批货就不知怎么处理,但那洋商拿着半年前签定的合约找到商会要求收货付款。
“那洋商做生意不是该找牙行吗,怎么径自找人签约出货?”朱永信眉头一皱,他是商家出身,该有的敏锐还是有的。
“你也知道,牙行良莠不齐,有牙行会坑初来乍到的洋商,打着安排与买方碰面,洽谈生意的名目,收取部分佣金,其实就是欺诈私吞钱财,那洋商听说了这些事,对牙行有戒心,偏偏我那同侪的儿子打着自己父亲是官的名号,洋商在打探确定他的身分后,才欣然签约。”
朱永信看着他,内心在算计,这事他根本没有推辞的分,江巡抚话都说出来了,他不接就是不给江巡抚面子,万一江巡抚火了,连前面说的好事怕也没了。
反正不就是一船的货,宜和洋行的生意是定容县内最火的,还怕卖不出去?
他豪气的拍着胸脯道:“江巡抚,这货我要了,就照合约的金额付。”
“不去看看货再决定?”
“再差的货,依我的能耐也能卖出好价格,只不过那贵人交付下来的活儿——”朱永信在意的是那笔金额,有钱好办事,他要赚大钱狠狠压压曾晓乔的气势。
“放心,一定给你,哈哈哈——”江方桩开心大笑后,目光看向一直静默的靳懿威,“靳大人,所谓商必与官和,你也得学着跟商人打交道,尤其是朱二爷,不止在定容县,江南一带他也人脉极广,有什么事找他帮忙准没错。”
“谢谢江巡抚这么看得起我,靳大人,就一句话,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一定义不容辞。”朱永信大力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靳懿威一贯的淡漠,朱永信找不到话说,倒是想起一件耿耿于怀的事,“有件事我想提醒您,靳大人别嫌我多事。这靳夫人月余来与曾晓乔走得很近,前阵子花宴,我与靳大人提过这曾晓乔是奸巧之人——”
“拙荆与她投缘,何况女流之事,无须在乎。”靳懿威打断他的话后起身,向两人言明还有事待办,便先行离开,也不管此次设宴的男主人正笑咪咪的带着自家盛装打扮的闺女迎面而来,一见他颔首走人,脸上的笑容都垮下来。
还是江方桩八面玲珑的打了圆场,“新官嘛,脸皮薄,总有机会的。”
男主人也只能干笑点头,再招呼一会儿,又偕同女儿离开亭台,去招呼其他宾客。
朱永信忙不迭的看着江方桩,“江巡抚,我这一个半月刻意拉拢,靳懿威还是油盐不进,就算想塞点钱收买,都不知要从何下手。”
朱永信的“上头”就是江方桩,但朱永信明白,江方桩的“上头”还有官阶更高的人,只是他不知道是哪一位皇亲国戚而已。
“罢了,真拉拢不得,上头已另有交代,我们就不必再去管靳懿威夫妻了。”
江方桩没说出大皇子的交代,只要靳懿威没有跟二皇子站同边,他就还能好好地当他的芝麻小官。
朱永信听后松了口气,他这辈子还没碰过这么难应付的夫妻,男的孤僻冷傲,女的看似好相处,却不好拿捏,独自跟曾晓乔那帮人愈走愈近,在洋行见到他,却仍笑容满面,两方交好,她半点也不会不自在。
接下来,朱永信再次与江方桩举杯对饮,两人谈笑风生,但心中各有盘算。
晚膳过后,靳懿威进了书房。
他知道过一会儿,范敏儿就会端上一杯香醇好茶进来,说她今天做了什么,再问他今天做了什么。除了他参加晚宴外,这几乎成了这段日子来两人固定的相处模式。
不过范敏儿不知道她的行踪他其实一清二楚。
手下向他报告,范敏儿每天在府里就像个寻常人家的当家主母,审视厨房准备的三餐、找管事谈话,看看几个奴仆洒扫,闲聊几句后,还会直接越过中院到衙门跟那些衙役聊上几句,在这些奴仆及衙役眼中,她是个美丽又亲切的县官夫人。
午膳小憩后,她总会前往宜和洋行小逛一下,与曾晓乔小聚,问些为商之道,倾听她与朱永信无法停息的争执,而在宜和洋行,她会与一些前来买东西的贵夫人相遇,接着她就打着官夫人的大旗,与这些都有身分、地位的夫人们另外找个地方喝茶聊天,建立情谊,往往一待就待上两、三个时辰,直到晚膳前回府,一天的行程极为规律,今天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