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终于点了头。
他微笑着上楼找了套旧衣给她,虽然略显宽松,可再怎么样也好过穿着湿透的衣物。
十分钟后,韩思芳步出浴室,发现篮子里的湿衣服已经被拿走了,似乎被陈士诚丢进了烘衣机。她愣了愣,心想那里头也包括了她的贴身内衣裤。
思及此,双颊倏地飞红,她羞怯得直想找个地洞钻。
“洗好了?”陈士诚的声音突然传来。
她回神望向客厅,只见他已备妥一杯热饮,以及一份三明治,就坐在那儿等她。
她近乎是战战兢兢地走到沙发前,挑了个与他稍有距离的位置坐下。
他看了忍不住笑出来。“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好像第一次来一样?”
“没有啊……”她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奋力鼓动。
她是情窦初开的小少女,而他却似乎从未察觉这一点,自始至终只当她是个亲如妹妹的对象。
“那好吧。”陈士诚侧身睇着她,态度正经了些,“说说看,为什么不想回家?”口吻简直就像是学校里的辅导老师。
韩思芳支吾了几秒,才小声道:“和妈咪吵架……”
陈士诚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没急着发表意见。原来这小女孩也已经到了“会和妈妈吵架”的年纪了啊。
“可以告诉我你们吵了些什么吗?”
韩思芳只是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没有回答。
她说不出口。
她怎么能说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他,她急着想长大,急着想让自己变得漂亮、成熟、大方,就像他那些女朋友一样。
为了他,她偷偷买了少女穿搭的杂志来看;为了他,她甚至偷偷跑去学校附近的饰品店去打了耳洞。
然而这种事情当然瞒不了母亲太久。
韩母很快就发现女儿的成绩退步,开始在打扮方面产生了兴趣,甚至不吃午餐,只为了存钱去打耳洞、买一些与她年纪不符的时尚流行杂志。
“你这么小就开始想着怎么勾引男生,长大还得了!”她以羞辱的方式责骂女儿。
韩思芳生气了,生平第一次顶嘴,果不其然换来母亲的一巴掌,以及一些更加不堪入耳的辱骂。
所以她气得跑出家门,不顾外头正下着滂沱大雨。
“不方便告诉我吗?”见她迟迟没有回应,陈士诚忍不住咳了声,试图唤回她的注意力。
韩思芳乍然回过神,摇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方便说,还是不会不方便?”
“我……”韩思芳启唇、闭上,启唇、又闭上,欲言又止了几回。
如果她现在说出“其实我好喜欢你”呢?士诚哥会有什么反应?会吓一跳吗?会高兴吗?还是会从此讨厌她?
她曾经听说,班上的婷婷跟隔壁班的男生告白之后,那男生就再也不理她了。这真是个悲剧,她虽然相信士诚哥应该不会这样,但其实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是成绩退步吗?”陈士诚开始胡乱猜测。
她摇头否认。
“那—— ”
他才正要继续往下瞎蒙,门铃骤然大响,按铃的人显得相当激动,一按再按,从未间歇。
陈士诚皱了皱眉头,以为发生了什么紧急事件,连忙起身去应门。
门一开,外头是是韩思芳的父母亲,以及另外三个住在附近的邻居,虽然没有深交,但他还是认得出来是哪一户的人家。
“你们怎么都……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共五个人就这么堵在他家门口,陈士诚满脸莫名,摸不着头绪。
韩母怒瞪着陈士诚,喊道:“我女儿呢?我知道她在你这里!”
他愣了愣,对方的口气让他困惑。是他的错觉吗?他觉得对方似乎在暗示女儿被他给藏了起来……
“啧,你给我让开!”韩父不客气地伸手过来推了他一把,五个人趁乱挤了进去。
一进门,韩母见到自己的女儿就坐在那儿,一副刚洗完澡的样子,穿着男人的衬衫,脸颊与脖子的肌肤还透出了显而易见的红润色泽。
她几乎是立刻就往那最不堪的方向去联想。
“陈士诚!”她回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真是猪狗不如!亏我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儿子看待!我们家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 ”
这话骂得陈士诚莫名其妙,他眨了眨眼,回过神来,道:“韩妈,你冷静一点,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 ”
不让他把话说完,韩母一个箭步冲上前,粗暴地拉扯女儿的手,硬是把她往大门的方向拖。
“妈咪、妈咪!不要!”
被这气氛给吓坏,也被母亲弄疼了,韩思芳不自觉的惊声尖叫,眼眶飙出了眼泪。
“韩妈,别这样!”陈士诚本能地立刻上前制止。
“你不准碰她!”
“啪”的一声,韩母挥来一记耳光。
陈士诚被打得有些晕眩,但更多的是震惊。他抚着热烫的脸颊,错愕地看着对方,像是在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韩母怒声骂道:“陈士诚,你还是人吗?她才十二岁,十二岁耶!你连十二岁都吞得下去,简直是变态!”
闻言,陈士诚倒抽了口气,瞬间明白对方指的是何等下流的事。
“不是那样,你误会了,你们都误会了,我怎么可能—— ”
“姓陈的,你给我听好,”韩父突然一步抢了过来,挡在他面前,用力戳了他的胸膛,咬牙切齿地说:“以后你不准再靠近我女儿,听见了没?”
陈士诚静静地睇着对方。他不懂,真的不懂,为什么事情会急转至这个窘境?
“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只能以这句话来当作最后的反抗。
“是不是这样,我们自己会查清楚!”
一伙人离去之前,韩母还撂下一句狠话,“要是让我知道我们家思芳已经‘不完整’的话,你就给我走着瞧,管你爸妈是多有名的律师都一样!”
然后“砰”的一声,门被甩上。
他怔愣,整个人欲哭无泪,哑巴吃黄连一般。他茫然地坐回沙发上,呆了一阵,猛然听见阳台传来机器运转的声音,这才想起韩思芳的衣服还在烘衣机里,随着不锈钢滚筒在里头一圈又一圈地转着。
这一切都始于住在巷口的那位林太太。
那天吃完晚餐之后,她打着伞去附近找邻居聊天,经过陈家时正巧目睹陈士诚在替小女孩检查腿伤的那一幕。
她的脑海里瞬间冒出了前几个礼拜才看过的社会新闻—— 那是一起关于男大生猥亵国小女童的案件。
林太太燃起熊熊的正义之火,立刻前往韩家,钜细靡遗地将自己所见到的一切报告给韩家夫妇。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直闯陈家“营救”小女孩……
单纯的事实经过谣言的洗礼,总是会变得比连续剧还精采,消息很快传开,闹得整个社区风风雨雨。
“真的假的?陈家那个大儿子真的做出那种事?”
“对啊,我也很意外。平常看他斯斯文文的,头脑好、长得又帅,人模人样的,谁知道竟然会对小学生做出那么恶心的事……”
“唉,我听说功课好的人平常压力太大,就会做出一些不正常的事。”
“是喔,好像真的会欸!像上次新闻不是有报,那个什么大学的资优生跑到附近的小学去性侵小女孩?”
“对对对,那个新闻我有印象,超可怕的!”
“哎呀,这个社会到底是怎么了……”
“那韩太太怎么没去报案?”
“拜托,这种事情若报案,她女儿以后还要不要做人呀?”
“而且你想想看,陈家那对夫妻是知名律师,像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怎么告得赢人家?”
第1章(2)
传言四起,没完没了,社区里的每个人彷佛都成了代表正义的英雄。
原本陈士诚还期待或许韩家人回去之后问清楚查明白了,便会还给他一个清白、还给他一个干净的名声。
显然,这个社区里最天真的人就是他。
被扭曲的事实开始无边无际地蔓延,人人都忙着转述、传话,却没有人想过要回头求证事情的真相。
陈士诚觉得很挫折。
他向来敦亲睦邻,善待邻人,虽然不至于到可以竞选里长的程度,可他自认社区若是需要帮忙,他从来没有拒绝过。
然而邻人给予他的回报竟是如此。
这天,他将韩思芳那日留在他家的衣物烫得平整,稳妥地包装在纸盒子里,然后请快递公司来收件,要他们送到隔壁的隔壁那一户。
快递人员给了他一记莫名其妙的眼神,他也只能苦笑以对,不打算作出任何解释。
想想还真是荒谬,明明就是几步路的距离,而且他不过是要将她的物品送还回去,却必须这样子躲躲藏藏、一副见不得光的样子。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不,他并没有做错事。
所以他很努力地让自己保持乐观,抱着“清者自清”的崇高想法,不去聆听、不去理会,心想流言总会过去。
直到这一切开始波及到他的家人。
例如,有些人会故意让狗在他们家门前便溺;例如,几个扬言要力挺韩思芳的国、高中男生,会在他家的门板上随意涂鸦;又或者是寄一些很老派、很幼稚的恐吓信到家里来。
他终于清醒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做点回应,这些人永远都不会停止伤害他以及他的家人。
这一连串的事情逼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搬出去吧。”在餐桌上,他提出了要求。
“为什么?”陈钧德面不改色,继续吃他的饭,看他的报纸。
“……你明知故问。”他叹了口气,夹了一片小黄瓜,对父亲道:“那些事情太烦人了,我没办法静下来好好看书。”
“那也不该是你离开,”陈钧德终于放下报纸,锐利目光投了过来,“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去告死他们那些造谣的人。”
“不必了。”
陈士诚苦笑,果然很有父亲的风格,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是,那却不是他陈士诚的风格。
突然没有了胃口,他放下筷子,淡淡地道:“告来告去也不能解决事情,只会搞得我更没心情读书而已,而且思芳还小,我不希望法律手段伤害到她。”
一旦对簿公堂,结局总是两败俱伤,就算司法给了他正义,却没有人是真正的赢家,他和韩家的关系势必是回不去了。
在一旁的陈母蒋翊玲听了难掩愤慨,重重地放下碗筷。“你替人家的女儿设想,那其他人有替我的儿子设想吗?”
“别人的帐,我怎么能算到她头上?”他依然面无表情,口吻淡定。
“那不是算在她头上,我和你爸只是想替你讨回公道、还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
“怎么还?”他打断了母亲的话,“从小你们就教我,事实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么想、法官怎么想,不是吗?”
陈家夫妻哑口无言,饭厅里安静了一阵子。
半晌、陈士诚才继续道:“我是真的懒得去澄清什么,他们爱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我没时间陪他们这样闹。”
“你这孩子就是心肠太软。”蒋翊玲叹了口气,又拿起碗筷。
“这不是心肠软不软的问题,我只是就事论事,找一个最有效的方案而已。”他将椅子往后挪,站了起来,“我吃饱了、先回房间看书。”
“嗯。”蒋翊玲淡应一声。
“要搬就一起搬。”陈钧德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陈士诚怔怔地看着父亲,好一会才回神过来,“你是说真的,还是一时冲动讲出来的气话?”
“我看起来像吗?”
他凝神打量,父亲语气平稳,还优雅地重新翻阅起报纸。
“不像。”
“是吧?”
“你们没必要跟着我一起搬,我一个人要找套房也比较容易。”
“谁说我们要跟你一起住?”陈钧德抬眸看了大儿子一眼,“你找你的套房,我和你妈会另外找地方住,反正现在你两个弟弟都去德国了,而且这里的环境也没有当初想像的好。”
陈士诚没答腔。啧,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嘴硬,不过倘若父母继绩住在这里的话,多多少少还是会受影响吧?
“随便你们,我没意见。”他转身上了楼。
关在房里,他翻开原文医学教科书,心思烦乱。
不平的情绪他何尝没有?他也想替自己讨回公道,他也想让那些搬弄是非的人闭上嘴巴,更想让所有的人知道他没有对思芳做任何下流的事,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然而,采取非常手段来让人们闭上了嘴,那又怎么样?
像是被贴上为期一辈子的标签,犹如被人硬是拿刀刻在他的皮肤上,陈士诚自知自己已经没办法改变人们脑海里的东西了。
他可以选择付出心力与时间,只为了让对方付出代价;他也可以选择转身不予理会,把那些精力留下来完成更有意义的事。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绝对不是像母亲说的那样,只是因为心肠软,他这么做,是选择了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案。
就只是这样而已。
“这样真的好吗?”
将黑色套装平整地挂进了衣柜,蒋翊玲旋身躺上床,依在这个结缡二十年的男人肩上。
“嗯?”陈钧德应了声,将手中的书本往下翻了一页,推了推镜框,“你是指士诚的事情?”
“当然呐,你就真的这么放心?”
“不然呢?”他注意力依旧放在书本的字句上,平静地道:“他都这么说了,你还想要我怎么干涉?”
“吼,你这个人怎么当父亲的?”蒋翊玲发嗔抱怨了一句,伸手夺走丈夫的书本,“你不觉得做父母的应该替他出口气吗?”
陈钧德冷笑,摘下鼻梁上那副老花眼镜,安抚道:“老婆,你儿子十九岁了、成年了,你难道不觉得他有权自己决定如何处理事情吗?”
“哎哟,那又不一样,你明知道你儿子就是心软,你还不替他出头?”
听了,陈钧德静了静,双眼直瞅着老婆,“对,他是心软,但是你会不了解他也很固执的吗?”
就像他决定了从医之后,想再劝他进法界?门都没有。
蒋翊玲被堵死了,无话反驳。
“所以喽,”陈钧德眉一挑,戴回眼镜,也拿回了自己的书本,翻至先前阅读的那一页,“既然他都决定冷处理了,你替他强出头,他只会生你的气,不会感激你。”
“就说你们父子莫名其妙!”蒋翊玲忿忿不平地躺回枕头上,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抱怨,“士勋之前被人看不起的事情,你让步了;这次士诚被人糟蹋,你还是让步。我还真是搞不懂耶,平常那个咄咄逼人的你上哪去了啊?”
“那是两码子的事好吗?”陈钧德笑出声,口吻仍然好整以暇,“士勋的事,说穿了我只是借力使力,藉机要他努力往上爬;至于士诚,尊重他的意愿,并不等于我软弱,懂吗?亲爱的老婆,你就别想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