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姚允妃?”陈士诚问道。
此话一出,办公室里立刻鸦雀无声,三、四个住院医师不约而同地望向他,彷佛看见了什么外太空来的异种。
“你们干么那种表情?”陈士诚拧了拧眉,低头继续忙他的事。
“陈医师……你今年几岁?”其中一位男医师问道。
“三十三。”
“那你怎么会脱节成这样?”
“脱节?什么意思?”他抬起头来瞟了对方一眼。
“姚允妃很红欸!尤其是这两、三年,你打开电视,随随便便都可以看到她代言的广告、她演的偶像剧吧?”
“我家没电视。”他再度低下头看报告。
四周又是一阵静默。
“你太夸张了吧 这年头谁家里没电视机啊?”
“没空看的话我干么买一台在家里占空间?”陈士诚一笑,阖上文件夹,端端正正地摆在办公桌的右上方,“所以姚允妃是演艺人员?”
“何止?她是天后了吧。”
“怎么可能不认识?你应该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吧?再怎么样总会见过一两次,像她今年代言那个什么牛仔裤的,海报好大一张啊,就贴在车站对面,你真的没看过?”
“哎呀,一定看过的啦,曝光率那么高。”
办公室里你一言我一句,气氛十分热烈。
这个“姚允妃”果然有来头,光讲出她的名字,居然可以炒热这个平时死气沉沉的办公室。陈士诚想。
“好吧,我可能看过她的脸吧。”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唉唉……”坐在对面的赵医师往后仰躺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叹息道:“真羡慕消化内科的人,可以近距离跟她接触。”
“她怎么了?”陈士诚问。
与其说他关心,不如说他只是顺应这个话题。
“听说是拍戏压力太大,胃出血还是胃穿孔什么的,昨天晚上就被送到我们医院里来住院静养。”
“喔,原来如此。”
怪不得早上来值班的时候,门口一堆采访车、记者、摄影师。刚开始他还以为是急诊室又来了什么黑道谈判干架的伤患,还是哪个院的院长之类,结果不是,急诊室风平浪静,很难得。
“我去会诊。”他站了起来,拿了叠资料就要离开。
突然,他桌上的分机响了。
“喂,我陈士诚。”他迅速接起,电话那头是院长室的秘书。
聆听了一会儿之后,他皱起眉头,一脸莫名其妙。
“指名要我?为什么?”
彼端又叽哩呱啦讲一堆。
“可是我又不擅长消化内科,叫我去干么?”他无意识地拿起桌面上的笔,在手中转啊转的。
“不行,我没办法。你叫别人去行不行?急诊室人手都不够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又静了一会儿。
“……好吧。”只好先妥协,其他的以后再说,“但是可能要到下午才有时间过去一趟。”
“嗯,嗯。OK,我知道,那就先这样。”
对方挂了电话,他将话筒摆回去,一脸茫然。
“干么?有人叫你去开消化科的手术吗?”一旁的女医师刘巧薇随口问了句。
“不是。”他回过神来,还是觉得怪异。
“不然是什么事?”
“就那个……”他抠抠眉心,感到一股隐隐约约的不对劲,“楼上那个住VIP房的姚允妃,听说她指定要我当她的主治医师。”
这一听不得了,大家全都呆住了,接着是宁静过后的暴动。
“什么 ”
“为什么?”
“太可恶了!你干了什么事!快从实招来,你干了什么事 ”
“妈的,长得帅就可以这样吗?太过分了!”
几个男性医师激动得简直想把他给生吞活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陈士诚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好像是因为她听过我的名字还是怎样,我不确定,秘书讲得不清不楚。反正下午我会去一趟,看看到底是有什么误会—— ”
“帮我要签名。”
“帮我要电话。”
陈士诚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们今天好像很闲吗?要不要给你们一些可以充实自己的工作?”
“呃,不用了,我们好忙。”
“对啊,超忙的。”
众人逐一低下头去装认真。
“呿,你们几个。”他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啦,我先去忙,有紧急状况马上Call我。”
“OK、OK。”
纷纷挥手示意之后,办公室里恢复了平时的宁静沉寂。
“他也太淡定了吧?”赵医师道:“姚允妃耶!姚允妃指定要他看诊,他居然无动于衷。”
刘巧薇两手一摊,露出苦笑,“他那个人有哪一天不淡定的?”她另一个身分是他弟弟的女友,因此对他的个性更是知之甚详。
“喔,说的也是。”
一踏进VIP病房,陈士诚因眼前的画面而倒吸了一口气,就算是总统来住院也没这么夸张吧?
房间虽然很大,却堆满了粉丝送来的花束、礼物,满室的花海、到处摆放的布娃娃,还有一堆没拆过的正方体、长方体、圆柱体、率性体……
这女人真的这么红?
一想到自己居然完全没听过她的名字,他这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愈来愈老派了?
他叹了口气,再次振作起精神,继续向里头走。
映入眼帘的是一头乌黑如丝缎的长发,自然垂落下的长度近乎及腰;女人静静地站在窗前,典雅纤弱的背影自然而然融入了光线里,美得简直像是一幅挂在墙壁上的画。
她背对着他望向窗外,看景色看得出神。
而他却是看她看得出神。
几秒过后,他倏地惊醒,忙甩甩头,出了声,往前迈步,“咳、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是姚允妃小姐吗?”
她闻声回头,他的脚步却在看清她长相的那一瞬间停住了。
是她?居然是她
“士诚哥!”
相较于他的错愕,女人反倒显得落落大方,而且带着一股毫不隐藏的喜悦。她快步走到他面前,彷佛天经地义一般热情地紧握住他的手。
“士诚哥,真的是你!我刚才还在想会不会只是同名同姓,没想到真的是!”
她抬头望进了他的眸子,见他茫然,她笑开来,道:“是我呀,韩思芳,以前跟你一起住在‘云华冠喜’的那个思芳呀!你忘了吗?”
他像是浮出水面,呼吸复苏,猛然抽回自己的手,板着一张脸,道:“我今天只是来告诉你,我不擅长消化内科的领域,请你另请高明。”
“啊、士诚哥,你听我说—— ”
不等她说完,他掉头走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不舍、挂心,彷佛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病患。
他从来没想过这辈子会再见到她,就更别提及其他的变因了——
例如,她居然变成了一位大名鼎鼎的女演员;例如,她从一个害羞内向的女孩,变成了一个主动大方的女人……
是的,女人。
所以他毫无心理准备,毫无应变的能力,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也装不出来。他真的不知道哪一种表情才适合“重逢”这两个字。
直到他疾步走回到办公室,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究竟有多久没有如此激动了?
“这么快?”其他的医师一见到他都非常意外,“她在睡觉?”
“没有。”
“那怎么这么快?”
“她……”陈士诚低着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低头装忙,“我跟她说我不擅长消化领域,请她找别人。”
“嗄?你疯了吗?”另外两个男医师不可置信,“你干么把这么好的机会丢掉?你让给我嘛!”
陈士诚没答腔,只是生硬地勾了勾唇角。
云华冠喜、韩思芳。
好多好多的关键字,在这个时刻全都涌上了他的脑海,那一点一滴都是他苦苦埋藏在心底的痛楚。
“是我呀,韩思芳,你忘记了?”
她清丽的素颜浮上心头,令他胸口顿时一紧,不禁暗暗苦笑。
曾经,他付出满满的关怀与疼爱,却换来千刀万剐的下场,这三个字教他如何能忘?
第1章(1)
他们一家人搬进云华冠喜的时候,那年他九岁。
云华冠喜是这附近一带颇具知名度的新建案,父母从四、五年前就相当中意这里的环境,虽然偏僻,但是清幽单纯。父亲总认为,给孩子住的环境就是要愈单纯愈好,所以考虑了一阵子之后,终于买了下来。
陈士诚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韩思芳。
那时候她才两岁,有着大大的头,小小的身体;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
“葛格你好。”
她第一次开口叫他哥哥,声音像是甜进了他的心里面。
她漂亮得像尊洋娃娃,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就如同水底下的黑珍珠,虽然还是个孩子,睫毛却十分浓密纤长,小巧的嘴巴像颗迷你鲜嫩的粉红樱桃,细薄的发丝在阳光底下透着淡淡的褐色。
总之,九岁的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超级卡哇伊的小妹妹。
陈韩两家比邻而居,大人们之间的交情或许不太深厚,但他却视她如亲妹妹一般疼爱。
他升国一的时候,她五岁了,就读幼稚园中班,他不厌其烦地每天教她注音符号。
他升高一的时候,她小学二年级,某天他一时兴起,决定教她音乐,于是每个礼拜总会挑两、三天来教她钢琴。
在他考上医学院的那一个暑假,她准备升小学五年级,离国中不远了,他趁着自己还有一些时间,当了她的免费英文家教,却在无意中发现她虽然才十一岁,可是已经整个抽屉都是人家写给她的情书……
开学后,医学院的课业让他一下子突然变得忙碌不堪、水深火热,两个人的交集骤然归零。
大二快结束的那一个初夏,父母亲临时决定送两个弟弟到德国去留学。
身为律师的父母亲忙着打官司,没什么空闲,所以两个弟弟出国那天是由他开车送机。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但是记得很清楚的原因却不是因为那场大雨,而是因为韩思芳。
回程,车子转进社区的巷子之后,他立刻就看见了她。
她身形单薄,步伐微跛,雨势如此大,她却任由雨水打在身上,模样相当怪异,一个人茫茫然地走在街上,彷佛不知该何去何从。
陈士诚看得眉头都拧在一起了。他思忖着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一个才小学六年级的女孩子露出如此落寞的眼神?
他方向灯一打,路边暂停,撑了伞就朝她跑去。
“思芳?”
她因他的叫唤骤然回神。“士诚哥……”
“雨这么大,你还有心情在这里散步?”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揪了下,赶紧将雨伞递向前,不舍地斥责道:“而且现在都几点了,你一个人这样在路上淋雨,就不怕你爸妈会担心吗?”
或许是因为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凶过她,韩思芳一愣,竟说不出话来。
那双受了惊吓的眼神让他胸口一紧。
“……对不起,我不是要凶你,”陈士诚抹抹脸,深呼吸,缓下语气柔声道:“雨很大,我先带你回家再说。”
“不要。”她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想回家。”
“怎么可以不要?”八成是跟父母闹别扭。他将伞柄硬是塞到她的手中,下了命令,“这伞你拿着。”
“欸?为什么要我……”韩思芳还在状况外,愣愣地接下了雨伞。
同一瞬间,那轻盈瘦小的身躯已经被他轻易地打横抱起。
“啊!”她惊叫了声。
“别叫!”他故作严肃地睨了她一眼,“你这样随便乱叫,是想让我被抓去警察局吗?”
她小小的脸蛋倏地刷红,细声抗议,“你、你干么?我要下来,放我下来啦……”
“你的膝盖不是受了伤?”
她一愣,脸颊愈发红嫩欲滴。
“没错吧?明明路都走不好了,还逞强什么?”他浅浅一笑,抱着她往停车的方向走。
韩思芳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少女漫画多少还是有看过几本,她知道这种心脏怦怦跳个不停的感觉,大概就叫作“心动”。
思及此,她低下头。“可是……我很重……”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婴儿肥还没完全消退。
“重 ”他笑了声,“你当我是弱鸡吗?”
“什么是弱鸡?”
“就是—— ”他脚步顿了下,歪着头想了想,最后投降道:“算了,反正那不重要,你也不需要知道。”
语毕,他开了车门,将她稳稳地抱进副驾驶座,自己则收了伞,冒雨绕回驾驶座上。
关上车门,哗啦哗啦的雨声瞬间被隔离在另一端。
车子里静静的、闷闷的,这是韩思芳第一次看见士诚哥开车的模样,竟毫无理由地令她紧张得如坐针毡。
“士诚哥。”她好不容易挤出了声音。
“嗯?”
“我这样子不会把你的车子弄脏吗?”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寸是干爽的,全都被雨淋得湿透。
“不会,你又不是从泥巴里爬出来。”他又笑了。
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有那么一秒,韩思芳看得出神。她暗忖着,是否会有这么一天,自己也能像他一样如同星星般耀眼夺目?
没多久,他把韩思芳送到了她家门口。
可当他回到自家门前,停好车,上了中控锁,正要拿起钥匙打开家门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她竟悄悄跟在后头,令他有些错愕。
“思芳?你怎么又……”又是站在雨中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快过来啊,别在那里淋雨。”
他赶紧跑了过去,将她牵回自家门前的遮雨篷底下。
她低着头,抿紧唇瓣不发一语。
“怎么了吗?”他摸了摸她的脸颊。
或许就是这般温柔的轻声细语,她嘴角微垂,忍不住迸出了哭声,“我脚痛……”眼泪像是溃堤了一般,怎么都止不住。
陈士诚慌了,手忙脚乱地哄着她。“很痛吗?”
他将她抱起,轻轻地放在坐式鞋柜上,蹲在她前方,捧起她的小脚仔细检查,怀疑是骨折或扭伤。
“你别哭,我帮你看看伤口好不好?”
她咬着下唇,吸吸鼻子,点点头。其实脚痛只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认真地左右观察,东按按西捏捏的,再抬头看看她的反应,却怎么样都不像是骨折或是扭伤,直到想起了她刚才所说的话——
“不要,我不想回家。”
刹那间,他好像懂了她的心情。
“这样好了,”他吸了口气,抬头望着那双泪眼,“你要不要先到我家坐一下,我拿条毛巾给你、泡杯可可给你喝,晚点再陪你走回家,这样好不好?”语气里满满是宠溺的味道。
她擦了擦眼泪,点点头,总算破涕为笑。
见状,陈士诚也跟着扬起唇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发丝、捏了捏她的小鼻尖。“你喔,受不了你。”
他不以为意地搂着她的肩,暂且收留了她。
家里本来只有他一个人,现在却多了个小女孩—— 而且是个淋成落汤鸡的小女孩。
“晚餐吃了没?”
她摇头。
“想吃什么?”
再一次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