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呈韫扯唇,一抹涩然的笑容浮上嘴角。
莫名地,她的童言童语竟令他心口沉甸甸的。
“叔叔,我讲我妈咪跟爹地的故事给你听好不好?”心心迫不及待地翻开绘本,想跟他分享超人爹地的事。
“好。”厉呈韫不忍拒绝她的好意。
“那我要开始讲了喔……”心心翻开绘本的第一页,专注地慈祥着书上的图片,把听得滚瓜烂熟的床边故事一一地背诵出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妈咪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妈咪的成绩不是很好,于是外公就帮妈咪请了一个家教哥哥,专门教妈咪功课,那个家教哥哥就是心心的超人爹地……”心心用一种炫耀的口吻说:“我的超人爹地很厉害喔,还教妈妈骑脚踏车,所以妈咪就喜欢上超人爹地了……”
随着心心童稚的嗓音,厉呈韫的脑海浮现了故事的轮廓,忽然之间,那熟悉的剧情触动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他的思绪徘徊在旧日与现在之间。
同样的山景,同样的樱花树下,在不同的时空里,他也曾像故事里的男孩一样,教着一个女孩学骑单车……
盛夏的蝉鸣声不绝于耳,十六岁的纪向柔蓄着一头俏丽的短发,穿着简单的棉衫和蓝色短牛仔裤,站在公寓的骑楼下,对着一辆崭新的脚踏车发呆。
为了数理成绩向来不佳的她,父亲特地在国三的最后一年,透过家教中心找了就读T大机电系的厉呈韫担任她的家教老师,替她补习数学和理化。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她终于如愿考上美术班,为此纪磊特地买了一辆脚踏车当作她升上高中的礼物。
“小柔--”厉呈韫停妥机车,扬声喊道。
“厉大哥!”向柔循声望去,瞧见厉呈韫斯文的俊脸,忧悒的小脸立即绽出欣喜的笑容。
“这辆新脚踏车该不会是伯父送你的礼物吧?”厉呈韫走到脚踏车旁,瞧见车篮还系着粉红色的缎带。
“嗯。”向柔抬眸望着他,继续说道:“爸爸说学校离家里没有很远,以后可以骑脚踏车上学,还满方便的……”
“那怎么一直站在这里发愣,不骑看看呢?”厉呈韫打量着眼前淑女式的脚踏车,淡紫色的车身,手把前还装置了一个购物篮。
“我不太会骑脚踏车……”向柔垂下眸,盯视着自己的脚尖,怯怯地说。
自小,家里就只有她跟姐姐两个小孩,母亲车祸去世后,父亲又忙着管理温泉饭店的业务,根本无暇注意到她还不太会骑单车的小细节。
偏偏她的平衡感不算太好,运动神经也不发达,所以每回一上体育课看到同学们熟练轻巧地玩着羽毛球、篮球等运动时,就好希望自己也有一个大哥哥,教自己最不擅长的运动项目。
厉呈韫的出现不仅满足了她对兄长的渴望,更让她初识情爱的芳心兴起了一股倾慕之情,比崇拜还要多一点,离爱还有一丁点儿的距离。
“走吧!”厉呈韫牵起单车,以一种轻快的语气说:“我们去公园,我教你骑脚踏车。”
“真的吗?”向柔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我不是说过,只要你考上心目中的第一志愿,就要送你一份礼物吗?教你骑单车就算我送你的礼物好了。”他咧嘴微笑,整齐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耀着。
“先说好喔,等会儿不许笑我笨喔!”她顽皮地眨眨眼。
“我是那种人吗?”他牵起单车,拍拍后座,微笑道:“上车吧,我先载你到公园,再好好教你骑车。”
“好。”她点点头,跨上后座。
待她坐稳后,厉呈韫沉笃地踩动脚踏板,沿着阳光和煦的街道,朝着公园的方向骑去。
衬着蝉鸣的叫声,微风轻轻地撩动她颊畔的发丝,她环住他的腰,凝视着他宽阔的肩线,在他身上嗅闻到一股混着绿草与阳光的味道,给她一种很沉稳安全的感觉。
突地,街边窜出一条流浪狗,教厉呈韫吓了一跳,连忙按住煞车,以至于坐在后座的向柔重心不稳,整个人冲撞上他的背部。
“噢~~”她闷哼一声。
“有没有怎么样?”她揉揉微痛的鼻尖,甜腻的语气带点撒娇的意味。
“你手拿开,我看看……”厉呈韫拉下她的手,凝看她秀气的脸蛋,小巧的鼻子透着一抹微红,令他忍俊不住。
她对上他闪烁着笑意的黑眸,白皙的脸上泛着一抹微窘的赧红:心,却在胸臆间沉笃笃地怦跳着。
方才那个紧急煞车,不仅让她撞上他的背脊,也让她情窦初开的心扑进他的怀里。
她喜欢他。
喜欢他温煦的笑容。
喜欢他用专注的神情耐心地陪她一一解题,不嫌她笨、不嫌她烦地重复试算着难解的数学题型。
喜欢他像邻家大哥哥般对她露出宠溺的神情。
她很喜欢、很喜欢他。
可惜,十六岁的她,还不到可以说爱的年纪,只能把这份懵懂的情韵悄悄地藏在心底。
“幸好没有受伤,要不然到哪里生出一个这么可爱的鼻子还你……”厉呈韫觑看着她微红的鼻尖,打趣道。
“厉大哥,你又欺负我。”她瘪起红润的小嘴,抗议道。
“不闹你了。”他像呵护爱撒娇的小妹妹般,摸摸她的发心。
对厉呈韫来说,身高只及肩头的向柔就像邻家的小妹妹,他宠她,疼她,保护她是出于对她的怜悯与喜爱,还有一部份是因为她是纪向彤的妹妹。
纪向彤是T大企管系的系花,两人一起修过同一堂通识课,却称不上熟,但因为接下向柔的家教一职,拉近了他和向彤的距离,因此有了暖味的连系。
“上车吧,再不去公园,我怕以某人的资质可能练到天黑还学不会。”他揶揄道,拍拍椅垫示意要她上车。
“又笑我!”她不服气地皱皱鼻尖,心底却甜滋滋的。
大片阳光自错杂的叶缝间洒落,斑斓地掩映在两人的肩上,迎着风,厉呈韫载着向柔穿过绿林扶疏的小道,一路上,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互相斗嘴,轻快的笑声消融在风中。
“厉大哥,我可不可以有个要求……”她望着他的背脊,忽然开口说道。
“什么?”厉呈韫侧眸瞥了她一眼后,又把注意力放在路况上。
“……可不可以等我长大……我想当……”你的女朋友……最后几个字,她以一种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然而,那一年的夏天还没有结束,他和纪向彤就擦出了爱情的花火,谈起了一段纯纯的恋爱,完全忽略了向柔失落惆怅的眼色……
第2章(2)
向柔将插好的盆花放置在玄关的桌边上,来来回回审视了几次,确定一切臻至完美才收起剪刀和工具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这几年,为了方便照顾心心,向柔放弃了大学时期主修的美术,改走花艺设计,负责饭店的花卉摆设,偶尔也会接一些婚礼布置的案子,工作不算繁忙,也能把心心带在身边。
饭店里一些资深员工几乎是在“茉莉会馆”创立没多久就跟着前任董事长纪磊打拼到现在的,中间经历了扩建转型,财务危机等,幸好靠着纪向彤和夫婿韩克仰的金援,终于让饭店的的营运恢复正常,大伙儿也建立起深厚的革命情感。
对于大学毕业后到美国“留学”的向柔,在没有任何婚约的情况下,居然带回来一个新生的小女娃,大家在纪向彤的嘱咐之下,有默契地不忍多问心心的身世。
幸好心心既乖巧又不怕生,比起小表哥韩恺威爱闹又霸道的个性,心心可以说是人见人爱的小公主,因此几乎所有的员工都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孩来疼,只要是假日或不用上才艺班的时间,向柔很常把心心带来饭店。
“心心……”向柔回到办公室里,没瞧见女儿的身影,连忙又走了出来,在走廊上轻喊着她的名字。
“向柔,你在找心心吗?”房务部的湘姨推着清洁车,由走廊的另一端走了过来。
“对啊!”向柔点点头,又继续说道:“我才刚把插好的花拿去摆,一会儿上楼就没看到人,不晓得又溜到哪去了。”
虽然大部份的员工都认得心心,但她还是限制女儿的活动范围,除了她的办公室和改建后另辟的私人花园之外,其他宾客较多的地方一律禁止她去游玩。
“我刚看到她拿着一个小蛋糕往花园的方向走去了。”湘姨说。
“那我去找看看。”向柔浅笑道:“谢谢你,湘姨。”
向柔步下阶梯朝着办公室后的花园走去,在饭店扩建之初,他们特地请设计师保留所有“茉莉会馆”最初的特色,也记录着两姐妹与过世双亲最温馨的记忆,如今则成了小威和心心最爱玩耍的地方。
“心心--”向柔扬声喊道,在高大的对话树后方瞧见心心探出头来,担忧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妈咪--”心心放下手中的绘本,用力地奔向她。
“心心,妈咪不是叫你乖乖待在办公室里不要乱跑,怎么又溜到花园来玩呢?”向柔配合女儿的身高蹲下身,忍不住柔训了她几句。
虽然心心活动的范围在自家的饭店,到处都有熟悉的员工帮忙看顾,但还是令向柔紧张了一下。
“人家拿蛋糕请叔叔吃嘛!”心心解释道。
“什么叔叔?”向柔好奇道,只顾着和心心讲话,全然没注意到花圃前一抹高大的身影朝着两人走过来。
“就美国叔叔啊……”心心说。
向柔循着心心指尖的方向望过去,瞧见厉呈韫慢慢地走过来,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缠着。
她怔怔地望着厉呈韫,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还以为经过昨天那席不算愉快的谈话后,他已经办理退房离开饭店了,没想到他居然还在,而且还跟心心碰了面。
心心对厉呈韫说了什么?
他又对心心的身世了解多少呢?
她透气的脸蛋刷上一层惊惶的苍白,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妈咪,叔叔跟超人爹地一样都住在美国,我刚刚念了超人爹地的故事给他听了之后,叔叔说下次也要教我骑脚踏车喔!”心心笑咪咪地说,沉浸在可以学骑脚踏车的喜悦里,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个大人之间的暗潮汹涌。
闻言,向柔的心漏跳了数拍,眼底闪过惊慌,深怕女儿的童言童语让厉呈韫联想到什么。
她不能让他知道太多关于心心的事。
她不要他更多的歉疚,更不要成为他的负累。
“妈咪,我可以跟叔叔学骑脚踏车吗”心心夹在两个大人中间,仰头发问。
“心心,外面风大,跟妈咪回屋子里。”她刻意闪躲厉呈韫投来的探询目光,牵起心心的手,急欲返屋。
厉呈韫注意到向柔和心心同样拥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秀气的鼻子和瓜子脸,五官和神韵极为相似,难怪乍见心心时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颇愕然,完全没有想到心心会是向柔的女儿。
依稀记得他决定离开台湾的时候,向柔才刚大学毕业没有多久,如今竟然已经成为妈妈了。
--心心是向柔的女儿。
但,父亲的角色在心心的生命里却是空白的。
心心对父亲的形象和记忆全来自于向柔绘制的绘本,而绘本里的故事却翔实记录着他和向柔青涩的过去。
只是那些年,他心底住着另一个女孩,忽略了向柔对自己的执着,直到那一晚的恣情放纵……
“向柔!”他心口一紧,唤住她急欲离去的步伐。
她背对他,轻愣了一下,衣角被心心扯住了。
“妈咪,美国叔叔叫你……”心心提醒道。
“有事吗?”她凛容,眼色淡漠地望着他,故意用一种不冷不热的语气说道,表现出一点都不想和他叙旧的姿态。
“心心她--”他的视线落在心心童稚的笑颜上,涩涩地开口。
“不是!”她的心房猛地惊动狂窜起来,不假思索地打断他的话。
“不是什么?”他清朗的眼眸直望进她的心田,她太过急切地下论,给了他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心心,你先去椅子那边坐着,妈咪跟叔叔说一下话。”她故意支开心心。
“好。”心心点点头。
阳光筛过扶疏的绿林,叶面闪烁着光亮,心心小小的脸庞也闪烁着愉快的光影,乖驯地坐在长椅上,翻起故事书。
“心心是谁的孩子?”厉呈韫一改往常温文儒雅的态度直率地说。
他知道提出这样的问题会伤了向柔的自尊,但一想到心心可能是自己的孩子,歉疚的情绪便如浪潮般袭来,教他胸口一窒。
“心心是我的孩子,我一个人的孩子。”她双手抡拳,语气坚决。
“向柔……”他望着她。
他眼底的愧色再度刺痛了她的心。
“如果心心的话有让你联想到什么,那纯粹是你的错觉,她的出生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深吸口气,双眼自与他交缠的视线中挣开。
“但是你画给心心的那本绘本里……”尽管她极力否认,但绘本里“超人爹地”的形象和故事都指向他就是心心父亲的事实。
她坚决否认,随口编了理由说:“心心是我在美国念书时,和一个留学生发生的意外,当时我和他都太年轻了,他不想要,也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而我选择离开,选择留下心心。”
她说得笃定,仿佛这些故事曾经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一切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为什么要把我画进那个故事里?”他提出质疑。
“那只是一个故事,一个我用来哄骗心心的故事。”她闪躲他的质问,故意转移话题,用一种近乎尖锐的语气说:“厉呈韫,你还记得当年你为什么选择离开吗?”
揪心的沉默落下。
他无言以对,俊脸上有着明显的狼狈。
“既然当初选择离开,那就把你的决定坚持到底不要再来这里打扰我们的生活。”她话说得又轻又寒,坚硬地把他推离自己的世界。
她目光定定的盯视着他俊挺的五官,他还是一贯的温文儒雅,笑容还是一样的和煦,一个细微的表情就足以牵动她所有的心绪,教她忍不住心动……
不管分隔多少年,在她眼底他仍旧是她爱过的那个厉呈韫,举手投足还是斯文有礼,若真的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不爱她。
他不爱她。
思及此,她的胸口仿佛被狠狠掐住,痛得快喘不过气来。
厉呈韫难堪地定在原地,完全找不到话回应她。
是啊,当初是他说回忆太苦、太痛,再也无力负荷,所以残忍地撇下她。
“心心,跟妈咪进屋去……”向柔走到长椅旁,收起绘本,一手拎起提袋,一手牵着心心,经过厉呈韫身边时,她脸上没有笑容,装得很冷漠,别开眼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