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第一个引爆点在西南方的一个中型城市——史瓦哥城。
史瓦哥的掌权者是一名地位不上不下的上校,他向来和果尔多不和,果尔多一直是军政府倚重的对象,长期下来不免让他有怀才不遇之感。果尔多战败逃亡之后,本来以为接下来的中西门户就是由他把关,地位应该跟以前不一样了。没想到军政府依然不把他当一回事,现任国防部长甚至想派遣自己的亲信前来接手。这名上校一怒之下,干脆向革命军投诚了。
这件事让革命军士气一振,对军政府却是一大打击。得到史瓦哥城,就等于让革命军的势力正式步入西部平原。
事情的导火线之二,果尔多的死亡。
在逃亡了数个月之后,果尔多终于突破革命军的重重围剿,顺利逃入军政府的势力范围内。
但是他当天晚上就在自己藏身的旅馆房间里被暗杀。
军政府终于全面震动了。
果尔多的行踪是怎么泄漏的?奸细!必然有奸细,而且是层级不低的内奸,才能掌握到只有少数人知道的消息。
为了肃清内奸,军政府开始了一连串整肃行动。所有血统不正、背景可疑的人——在这里指拥有游牧民族血统或配偶等等的各级将领一一律被削阶,贬职,情节严重一点的直接下狱。
军中许多人眼见自己追随了十几二十年的长官,为了一些子虚乌有的罪名被赶下台,悲愤莫名,兼且物伤其类,再这样下去,谁也难保自己不是下一个。
各地军心大哗之下,开始有小部分的军队揭竿响应,革命军突入西部的声势锐不可当。
至此鸽派的声浪完全被消灭,鹰派取得军事主导权。
政府军和革命军对垒了二十几年,终于势不可免必须一战。然而,此时的革命军已不再是二十年前那群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
第一场战事发生在史瓦哥城,两方互有死伤。
从此像按下了起跑的枪声,各地的战事不断发生,双方交战越来越激烈。
外面仗打得越来越激烈,总部也并不平静。
基本上能跟着阿比塞尔住在总部的人。大多是他的心腹爱将和忠诚的死士。如今战事全面爆发,这些爱将散诸全国各地,领兵奋战,不可免的,就会有伤亡……这半年来,总部的孤儿人数渐渐增加。
有许多心腹的遗孤是从前线直接救下送回的,更多平民的孤儿则送往红十字会的收容所。
菲雨已经接手了孩子们的代课老师一职,每天除了帮各年级的小朋友上课之外,还要帮忙带这几个尚在襁褓中的孤儿。
她每每看着怀中天真无邪的睡颜,只能暗自叹息。
等这场内战打完,两方付出的代价也已太大太大。
这天她在托婴室里哄着一个好不容易睡着的小宝宝,背后响起门被推开的声音。
“帮我把热水瓶里泡着的奶瓶拿过来。”奶瓶碰了碰她的手肘,她反手接过来,把奶瓶凑近小宝宝的嘴畔。神智朦胧的小家伙一触到奶嘴立刻瞅啾吸了起来。
小宝宝在半睡半醒状态是最好喂奶的时候。
她边喂小家伙奶,边回头瞧瞧是谁来了。
“西海!”她笑了,压抑着欢喜的音量,“你怎么回来了?”自从洛提派驻到中军之后,西海也跟着父亲一起去了。
她私下曾经跟阿比塞尔唠叨过:“还是个小孩子而已……”
“十四岁,已经不小了。”他随意地道,“男人要出去多磨练才行,总不能像女儿养在家里。”
“十四岁而已,怎么就是男人了?”她瞪了瞪眼。再说,女儿又怎么了?他敢说他瞧不起女人的话,晚上就去抱睡袋。
“西海只是过去当个小传令兵,跑跑腿而已,不会让他上战场,你不必担心!”阿比塞尔只是笑。
她才终于不再说什么。
如今大半年过去,西海也已经十五岁了。他的身形已经和父亲一样高,看来将来有青出于蓝的趋势,眉目间益发的俊俏。
“我爸放我几天假回来看看我妈,顺便看看大家有没有缺什么。”开朗的少年,笑容依然明亮灿烂。
这场战争已经太过严酷,西海仍能保有如此的纯真,表示那几个男人没让他碰到太多战事。
菲雨悄悄松了一口气。
“嗯……大家都还好吗?”她的迟疑短得几乎听不出来。西海点点头。
“大家都很好啊。”顿了一顿,他坏坏地笑出来,“嘿嘿,阿比塞尔一样很好啦!你想问就问,在我面前还怕什么羞?果然女人就是会装模作样!”
“你说什么?你这个臭小鬼!才去多久就被你老头给带坏了。”菲雨拿一块刚换下来的尿布往他脸上扔过去。
啪!正中目标!
西海把暗器从脸上剥下来,一看清是什么,面色如土,登时货真价实的“一脸大便”。
哎,阿比塞尔……真的好想念他……过去半年以来,他们见面的次数不满十次,而且每次都来去匆匆。每次他回来都已经入夜了,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然后一转眼,就看见帐子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每次她都只是默默地把帐子撩起来,他便带着一身的风尘钻进来。
他的身上有时候有伤,有时候没有,有时候有几道刚愈合的疤。她只是抚着那些纹路,一道一道的吻过,其它什么都不说。
良宵苦短,两人总是热烈地缠绵。
过后他的精神若不错,两个人就会闲聊几句,都是些不关痛痒的话。她最近做了什么,孩子们又学了什么,哪家人又添了儿子女儿。
他照例的轻描淡写,战场上烽烟缭绕,换到这软红的帐子里都只是短短的一句:“打赢了”。菲雨知道,阿比塞尔每一次都是专程绕过来看她的。
隔天等她醒来,身旁只留下冷掉的空位,然后她会抱着有他味道的枕头,细细地把他的一言一行再重温一遍。
在这种乱世里,他们只能把握每一丝机会,偷取示点幽微渺小的幸福。
西海看她幽远的眼神,知道她又在想念阿比塞尔了。唇蠕动一下,半响还是没有作声。
“小子,想说什么就说吧,嘴里瞧不起女人,倒比我们还婆妈。”菲雨笑慎着。
“就是……”他迟疑地开口:“我也是偷听我爸他们说的才知道,最近政府军里出了一个挺厉害的人物,领军的才能不下子阿比塞尔,我们在几场战役里都吃了点苦头。”她的心霎时悬了起来。“他们不会有事吧?”他搔搔脑袋。“其实真正交手起来,阿比塞尔不见得会输给他啦,只是……听我爸讲,那个人以前也是阿比塞尔的好朋友,交情跟我爸不相上下。只是现在大家各为其主,不得不在战场上见面,阿比塞尔的心情当然不会太好,所以……嗯……如果你有机会看到他的话……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菲雨沉默下来。
怀中的小宝宝似乎被两人的声音吵着了,吐出奶嘴呜呜嘤嘤了几声,菲雨连忙把奶瓶交给西海,温柔地拍拍宝宝的背。不一会儿,小家伙打了个一隔,小嘴啄了两下,满足地睡去。
她深呼吸一下,对西海笑笑,“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西海点点头,又灿然地笑了起来。“好了,我已经报完平安,要去找我妈讨东西吃了。我一个男人家没事窝在婴儿房里,怪别扭的,拜拜了!”现在就跟她耍大男人主义了?菲雨又好气又好笑。
过阵子一定要将西海讨回来,把他那根被养粗了的脑筋磨细才行。
转眼又过去了两个多月,这阵子西海比较常留在总部了。
他自己是有点郁郁寡欢,不晓得为什么老爸要把他丢在这里。但菲雨约莫猜想得到,战情恐怕陷入胶着,所以洛提不愿让儿子在前线冒险。
这两个月她完全没见到阿比塞尔,甚至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她和总部里其它人一样,都只知道他还活着,好好在打仗就是了。
算算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四个多月,菲雨有点焦躁,却也知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不只她,其实最近整个总部的人都弥漫在一股焦躁的氛围里。
然后有一天,气氛悄悄地改变了,几个轮流值守的军官,脸色又开始亮了起来。
从那一天开始,气氛慢慢地好转,阿兵哥们的脸上又开始出现笑容。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既然他们笑了,就表示前线有好消息了,于是每个人都跟着欢欣鼓舞。
菲雨却没有任何喜色,她只是在无人看见的时候,对着随手捡来的石头叹息。
隔了几天的夜里,阿比塞尔就回来了。
那夜他不断地要她,折磨得她有点狠。菲雨什么都没说,只是婉转承欢,以软玉温香的娇柔慰藉着他。
结束之后,他只是枕在她胸口,两个人的心跳一起从激烈慢慢回复平静:整个夜里他一直盯着蚊帐顶端,双眸深沉微红。
那是菲雨见过阿比塞尔最接近流泪的时刻。
隔天早上他就离开了。
再不久,捷报传来,那个让他们万分头痛的敌人,中了阿比塞尔安排的伏击,在史瓦哥城外三十公里处殉难。
整座总部敲锣打鼓,欢呼声响彻云霄——英明勇武的阿比塞尔再度证明他的不败神话!他们的阿比塞尔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菲雨离开欢悦起舞的群众,独自回到房里。
她紧抱着有阿比塞尔味道的枕头,躺在床上默默流泪。
唉,明明说自己不爱哭的,遇见他之后,她却多了好多流泪的时候。
多希望这一刻能陪伴在他的身旁啊!这场战争剥夺掉他太多太多。前半生他失去了父母、家庭,和所信仰的一切,后半生他必须亲手将好友置于死地。
但是现实不容许每个人的欢笑苦恼伤心失落延续得太久。
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必须做。
随着战事越演越烈,涌入红十字会收容所的难民越来越多。
从西海口中,她知道几位高阶将领曾为这件事起过争执。有人主张那些难民里面一定混有政府军的奸细,而收容所位于东漠与中部交界之处,等于是革命军的心脏地带,这样敞开门户的让难民进来,实在太危险了。
“所以呢?你们打算和政府军一样,看见难民一律乱枪打死?或是先把每个人抓起来拷问,确定没有可疑的人才放他们离开?”阿比塞尔冷寒地道。
每个人和他凌厉的眼神对上,纷纷低下头,只有从头到尾和他立场一致的洛提盘手不动。
最后,他以一句话堵住每个人的嘴。
“我们革命的目的,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占上风之后,变成和我们的敌人一样的人。”最后,事情取得折衷的处理。
阿比塞尔同意联合国派遣一支小型的维和部队,从以色列边界进入,驻守在难民收容所里,保护相关工作人员的安全。条件是,他们必须同意不插手勒里西斯的内战,同时维持收容所的正常运作——最后面那条但书,就表示维和部队不能坐视难民营中发生颠覆行为。
联合国和革命军的关系本来就比政府军好,这个烫手山芋交给他们,大家都没有异议。
可是后来伤员实在太多,红十字会和医疗团的那些人手忙不过来,他们总部也派出人去支持。“雅丽丝,大家要到哪里去?”这天早上天刚破晓,菲雨就看见好几名女眷跳上一部军用卡车,每个人手上都提了一些药物和日用品。
“红十字会那里来了一批新的伤员,人手不够,洛提说如果我们人手充裕的话,可以过去帮帮忙。”雅丽丝道。
“我也一起去!”她连忙套上遮阳衫和帽子。
“你最近都在照顾那些小家伙,连觉都没睡好,你有精神吗?”雅丽丝露出忧虑的神色。
“我看还是让芋丽她们去好了,她们以前帮忙照顾过伤兵,知道该怎么做。”
“我没事!我们小组以前常常开拔到荒郊野外,为了以防万一,教授要求每个人都要上几个小时的护理课,所以我也帮得上忙的。”她戴好自己的宽边帽,匆匆跟着其它女人跳上卡车。
“嗳,那让西海跟你一起去。”雅丽丝连忙回头唤来儿子。“西海!”
“俺来也!”少年利落的一个箭步跳上去。
“凡事小心,你要仔细看着菲雨,不要让她发生什么意外。”雅丽丝叮嘱儿子。
不然她可无法向阿比塞尔交代。
“没问题,交给我就好!”少年拍拍胸脯,豪气干云地保证。
所谓的收容所,其实只是在酷热的砾漠中央搭起几排大帐篷而已。每条棚架底下都挤满难民,如果全连起来,只怕超过五公里长。
几个全罩式的帐篷充当看诊间和手术室,现场唯一的实体建筑是五百公尺外一间废弃的砖土屋,用来储放一些禁不得晒的医疗物资。整体环境之克难,却是方圆几十公里内唯一的一处医疗救济站。
从总部去的人完全没有时间熟悉环境。一到现场,立刻投入堆积如山的工作。
连本来只是来当跟班的西海,都要在病床不足的时候,一个人举着四、五个点滴瓶、充当点滴架。
菲雨一到不久,立刻被塞入小孩子军团里面。
这里的孤儿苦童比总部更多,因为卫生环境不理想,派驻的医疗团担心会有传染病,所以要她替每个小朋友打预防针。
“乖……哦,不哭不哭……一下子就好了,乖乖……嗯,好了,不痛哦!”她把一个哭得声嘶力竭的四岁小娃娃送回她妈妈怀里,看向下一个,“来,换你了。”一开始拿着针筒的手还有点抖。她这辈子连看见针头都怕,遑论替别人打针!但是在这种时候,任何人都必须是现成的护士。
一名护理人员将她拉到一个篷子里,用最短的时间告诉她打针的技巧,然后就把一大堆塑料针筒和药剂扔给她,自己匆匆去支持手术室了。
菲雨一连串起码扎了上百条小手臂。算算从上午十点抵达,直到下午两点半,中间都没有时间停下来吃点东西。
肚子饿得咕噜叫,她扬眸一探,正在隔壁发放物资的西海也正好看过来。
两人一对上,他明亮的黑眼睛弯了一下,满脸的警戒之色才稍稍降低。
这半大不小的毛小孩,真的很认真把保护她当成他的责任呢!菲雨心中有点感动。
“咯,快吃吧。”她去领了两人份的矿泉水和面包,送到毛小子面前来。
西海毛手毛脚就要抓来,她突然把手举高,“差点忘了,去洗手。手上不知道有多少细菌!”西海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到后面去找水并。
她找了个凉爽的角落坐下来,把水转开,大口大口灌了起来。
实在是饿过头了,胃里虽然空空如也,却一点食欲也没有。可是她知道自己一定得吃东西才行,接下来只会更累,如果体力不够倒了下来,到时候反而给人家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