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真,这套家具和我以前住在茶园时的好像,我可以买吗?”
“买那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人看到熟悉的摆设才会感觉安心吗?我喜欢原本的家具。”
“我……我就是知道看到熟悉的摆设才会感到安心,所以才想买的嘛……我在这儿,什么都很陌生……”
她当时话音越说越弱,到最后整句都已经几乎听不见。
其实,她表面上看起来好乐观好开朗的样子,实际上却因为来到了新环境感到十分忐忑吗?
台湾对她而言,是个彻彻底底、全然陌生的地方……
“尉公子,我以前去让大夫针灸,针灸也不是这么吓人的……我会死掉的、真的会死掉的!”
“完了完了,尉公子,你们这儿有牙婆还是别的吗?你不会是要把我丢了还是卖了吧?”
“我当然知道钱很重要,但是你也很重要啊,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你……”
她什么都不知道,没看过西医、没打过针、更没碰过诈骗集圃,不知道什么是提款卡。
她连内衣和卫生棉都不会穿不会用,她能依靠的只有他,以为她要来当管家的他……
“尉真,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之前在茶园时是,来到这儿之后也是……你现在突然这样……万一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怎么办?我好害怕……”
“尉真……我好爱你。”
“尉真,我难以启齿是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
“尉真,你信我……”
“我暂时不知道该怎么信你。”
Damnit!他刚刚到底都跟她说了什么?
就算她骗了他,就算她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开口,他也还有几千几百种方法可以推断她说的究竟是不是事实,或许,他可以像樊夫人一样把她的玉簪或手镯拿去监定?也或许,他可以请樊振宇或李伯伯帮忙调查她的身分?
他可以做很多很多事,至少他可以听她把话说完,至少他可以陪在她身边,而不是一开始就选择不相信她。
花窨明白他的茶心,所以当初,她不明白他为何选择高价茉莉的时候说,烘茶师五感皆强,纤细敏感没坏人,面对她不懂得的事物,她是那么无条件地选择相信他,可他却质疑她口中努力澄清解释的那些荒谬……
他不信任她,就像当初不信任他会靠着茶叶成功的乔猁一样。
因为比一般人纤细,所以,也会比一般人受更重的伤,面对未知的事物,为何他如此自以为是?
他是如此残忍地伤害她……
尉真旋足狂奔!
庭院……没有!烘焙室……没有!
餐厅没有厨房没有!他的房间没有,她的房间也没有!
花窨不见了。
尉真回到家之后,整栋楼上上下下全翻遍,连个花窨的影子都找不到。
如果花窨方才说的话全是真的,那么花窨在台湾这儿认识的人只有他一个,她还能去哪里?
外头那些车水马龙她明明害怕得很,大众交通工具她恐怕也不会搭乘,离开了他,她究竟想去哪儿?
尉真越找心越慌,最后在他的书房内找到一张被花窨那把白玉簪压着的字条,花窨娟秀的字迹洋洋洒洒地写在上头——
尉真:
我知道你心软,想了一阵之后,回头一定又舍不得赶我走。
可是,我很仔细的想过了,台湾终究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在这里,我没有一个能名正言顺留下来的理由。
你说的身分证我没有,我也知道,既然没有身分证这样东西,就代表我不可能嫁给你,就算日后偷偷摸摸嫁了,未来生下来的小孩也是母不详,没有辨法名正言顺。
对不起,这些事情,我早就应该想到的,是我太笨,直到你提了身分证这件事之后,我才后知后觉。
你就当作遇到诈骗集团,被我骗了一回,以后别再挂念我了。
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发簪送你。
我好像忘了跟你说,其实,我早就不怕吹风机的声音了,我只是好喜欢你帮我吹头发……
对不起,我真的说了很多谎,但我还是好喜欢你……我好想叫你不准再喜欢别人了,可是我不行……
我想,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江南第一,在我心里,不管是你,或是你窨的花茶才是天下第一。
我来的时候,忘了跟小黄道别,现在要走了,至少还能跟你说再见。
可是,为什么明明来得及道别,我还会这么难过呢?
是不是,只要不当个五感皆强的烘茶师了之后,就可以不要这么心痛了呢?
对不起,尉真,你信我也好,不信也罢,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我好爱你。
珍重。
珍重?珍什么重?尉真眉头深锁,眸色深浓,掌心一捏便将那张乱七八糟的白纸揉绉。
和会失去她比起来,她在这里的原因和理由根本就完全不重要,为什么他刚刚没有选择相信她?
气她随便留张字条就走,更气他刚刚把她一个人丢在屋子里。
她想从他身边逃开,想都别想!
管她是从大梁还是从江南来的,管她现在要去哪儿,就算她一心想下地狱,他也不准!
就算她说谎,只要肯骗他一辈子都不要紧,不论是真正江南第一的烘茶师,或是脑子有洞、满口胡言乱语的花窨,都得陪在他身边。
他不能失去她,不能。
尉真匆匆忙忙将那把白玉簪收进怀里,捞了桌上车钥匙,再度急急忙忙地冲出家门。
疾行的脚步充满忧虑,平日的优雅从容早已消失不见。
不管她从哪里来,都得回他身边来!
第10章(1)
全世界的人都在找花窨。
尉真、樊氏夫妻、李伯伯……以及他们能动用上的所有资源人脉。
对不熟悉大众交通工具的花窨来说,要在短短几小时内跑出台北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台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找个没有身分证明的人,其实也不是挺简单。
“阿真,你先回去吧,我已经交代茶行那些兄弟,你要找的那个花小姐若是跑到茶园、茶行,反正跟茶有关的地方,我们都会知道的。”经历了几个小时的找寻,李伯伯率先开口。
“我知道了,李伯伯,谢谢,你先回家休息吧。”尉真将李伯伯送上一旁司机候着的轿车内。
“尉真,你也先回去吧,连警察局都在协寻了,不会有问题的。”现在开口的是樊振宇,他温柔的妻子佟海宁就立在他身旁。
“学长,你们也回家吧,时间已经晚了。”尉真淡淡地说,平淡话音中却难掩颓丧。
“没事的,台北就这么点大,说不准明天就有消息了,你也回去吧。”樊振宇比了比身后的尉真住所。
方才他们三方人马找了一阵之后,最终来到这里会合。
“你们先走,我继续在附近找找。”尉真还没打算放弃。
“尉真……”本还想劝说尉真的樊振宇被佟海宁拉住手腕。
“尉真,那我们先回去了,有消息时要记得通知我们。”佟海宁向樊振宇摇了摇头,又对尉真点了点头。
若不是事态紧急,尉真也不可能向他们求助,他现在心急如焚,怎可能就此打消念头?
“好吧好吧,我们先走了,你也别找太晚。”樊振宇才说完,尉真的身影就消失在巷子转角。
佟海宁与樊振宇相视了一眼,一时间却不忍心离开。
无处可去。
花窨离开了尉真的屋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逛乱走。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作坊,也不是很想回作坊;想留下,暂时找饭店住几天不是问题,但若想久待,也得找份能谋生的工作,她没有身分谋职……
花窨胡思乱想,胡乱瞎走,直到天色已经完全暗下,两腿又酸又痛,才终于被路旁某家庭院中的夜来花香吸引,驻足停步。
不知名的街道,陌生的国度,她站在这儿,满脑子却都是尉真亲吻里的栀子乌龙气息,萦绕鼻间的都是夜来香浓浓的催情香味,也想起,他们在那阵花香旁的旖旎缱绻。
花窨鼻头一酸,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赶忙又挥掉这些沮丧心思,掏出口袋中的钞票钱币乱数一通。
她得找间最便宜的旅馆,先暂时待几天,不知道住一夜要多少钱?
还得想一想她日后该怎么生活?就算要找个莲池跳,也得先弄清楚莲池在哪儿……
花窨在两边衣袋中摸索了一阵,尚未把钱完全拿出,却有一声清脆的金属落地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垂眸一望,是尉真给她的钥匙。
她弯身捡拾,掌心握紧那把毫无温度的冰凉钥匙,毫无预警落在手背上的眼泪却烫得灼伤心房。
她拿着他的住处钥匙,可她心上的那把钥匙,又有谁能还她?
找不到……
为什么台北就这么一丁点大,要找一个人会找不到?
花窨常散步走去的巷口那家便利商店没有,那家对面她偶尔会去洗头发的发廊也没有,这里没有,那里没有,心心念念也就这么一个女子,为何到处都没有?
尉真万念俱灰,又悔又恼,拉松了领口,早已寻得满头大汗,蹒跚脚步踱回自家门前,猛然抬眸,却看见花窨的身影立在他的信箱之前,一只手抬在半空中,不知在思忖犹豫什么。
“花窨!”尉真揉了揉双眼,确认自己没看错眼前人,扯嗓便唤。
没料到尉真会突然出现的花窨回首,抓紧了本想悄悄放在信箱里的钥匙,本能反应拔腿就跑。
“花窨!”人高腿长的尉真立马追上她,一把将她扯进怀里。
“你要去哪里?
看见我为什么要跑?”尉真的语调又急又慌,听来有些气急败坏。
“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再来打扰你的……我忘记把钥匙还给你,我马上就走……”被尉真熟悉的味道环抱,花窨既想哭,又想逼自己不能再继续眷恋他的胸怀,伸手推了推他,想将手中钥匙递还给他。
“那是你的,你别还我,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我不收也不放。”尉真看清她手中拿着的东西,一双铁臂又将她箍得更紧。
“我、你……你找我?为什么?”花窨被他抱得动弹不得,一时间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尉真稍早时还说不知该如何信她,气愤得无法与她待在同个空间里,他才刚撇下她,为何现在又要找她?
“钥匙还我,你想去哪里?除了我身边,你哪里都不去。”尉真完全没有回答花窨的问题,只顾说自己想说的。
“我……”听见尉真这么说,花窨所有的不安委屈感通通冲涌而上,本就泛酸的眼睫一眨,成串眼泪便落下来。
“我还能去哪里?我在这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连能找个工作的身分都没有,我想回作坊,也找不到莲池可以跳,而且,我不想回去……那里没有你,作坊没有你,大梁没有你,尉真……我不想回去……”
“我没要你走,也没准你走,你别回去什么鬼大梁鬼作坊,你休想撇下我。”
尉真蛮横地道。
“可我、我没有身分证……就算你信我,我在这里也什么都不是……为了你好,我……”
“你什么都是,我没让你走,你就不准走,没有什么为了我好,所以得离开我这种事。”
“尉真……”花窨被尉真抱着,心里越来越酸,眼泪也越掉越凶。
她就是知道尉真心软,所以才留信离开的啊。
知道尉真也会舍不得她,虽然她心中感到安慰,可是像现在这样在一起,难不成真要一辈子躲躲藏藏的吗?
“我没有身分证,我是说真的,我不是这里人啊,我不能嫁给你,也不能帮你生小孩……”花窨边掉泪,边喃喃重复着这一句。
这本就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她本就不是一个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物,这些日子以来,她得到的幸福与疼宠已经太多太多,她不能耽误他。
“你留下来,我会帮你想办法,你要身分证,我就会弄来身分证,你想嫁我,想生小孩通通都可以,只要你别走,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尉真,哪能这样的嘛……”花窨又想哭又想笑。
“你别哄我了,我知道不能这样的,台湾有台湾的规矩,哪是你随随便便说一句想帮我拿身分证就可以的?”
“我说可以就可以,你——”
“咳、咳咳!”尉真的话音被樊振宇刻意清喉咙的声音打断。
尉真和花窨抬眸,樊振宇夫妇便站在离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
“尉学弟,我知道你身边还有很多之前误入歧途时留下来的遗毒人脉,但是就这么大刺刺在市长眼皮底下讨论伪造身分证的非法行为似乎不太恰当。”樊市长痛心疾首地道,才说完,又被佟海宁结结实实横了一眼。
吓!为什么樊市长和樊夫人也在这里?
他们瞧见她与尉真抱在一起多久了?又听得多少他们的谈话?
花窨颊面绯红,想从尉真怀中退开的动作又被尉真牢牢按回去。
“学长和夫人还没走?”尉真话音平稳地道,一双锐眸瞅着樊振宇夫妇,紧搂着花窨的力道仿佛怕谁抢了似的。
虽然他稍早前就已经向樊振宇和佟海宁解释过这太过玄妙的一切,他们夫妇也义不容辞地来帮忙找花窨,但现在仔细想想,当时找他们商量的确是有欠考虑,凭樊振宇的公务员身分,若是要将花窨当偷渡客或什么非法入境者办了也不是件难事。
“尉真,我们是因为担心你,所以多留了会儿。”佟海宁缓颊地说。
“振宇是开玩笑的,你们别放在心上。”
“是,好人都夫人在当。”樊振宇没好气地回,揉了揉佟海宁发心的举措却充满疼惜,接着又道:“刚才我跟海宁在车上商量过了,我们俩虽然对这些事情半信半疑,但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花小姐的衣服跟首饰暂时由我们拿去监定,指纹也让我们拿去比对,若真是无法解释这些奇妙之处,花小姐的身分这件事,我会找个适当的方法解决。”
“啊?”花窨一愣。
“你要帮忙?”尉真不可置信地问樊振宇。
“不然呢?我要是不出手,让你去找从前认识的那些三教九流,或是李伯伯认识的那些五湖四海吗?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从前赌场那些人还有生意上的往来,而李伯伯除了茶行以外,也还有些台面下的生意,呼风唤雨得很……你们这些洗白的商人最麻烦了……拔也拔不掉,惹也惹不得……我真是一片苦心……”既要大刀阔斧,又要小心翼翼。政治政治,不是埋头猛干就能吏治清明、国泰民安,执政者当真难为。
“振宇。”樊市长又被太太瞪了。
花窨虽然听不太懂樊振宇在说什么,尉真却抿唇笑了。
“学长肯帮忙当然是最好。”
“欸,先别学长、学长唤得那么亲热,等事成之后,我要报酬的。”樊振宇唇边勾起的微笑弧度别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