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这是怎么回事?」
赭红色的发和蚓髯因为怒火而上指着。
战场上尸横遍野是理所当然的,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外甥竟然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而且根据死状,分明是中了毒。
「天寒!你个重女色轻兄弟的混蛋!竟然用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自己的亲兄弟?难道在你眼中,一个婊子此自己的亲人还重要?外族难道比自己的族人还重要?」
听着指责,少年缓缓站起来,通过恍惚的视线,认出了有着赭红色须发的男人。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长兄竟然会比自己先倒下。下三滥的手段?他可不记得自己有动什么手脚,叔父恐怕是误会了……算了,误会就误会吧……可是,他不容许任何人将那种字眼加注到凤凰身上!
「叔父,请注意你的用词。」
「我呸!有了老婆就忘了娘,忘了爹,忘了叔伯,忘了兄弟姐妹!真是父亲的好儿子!我的好侄儿啊!」
「我已经写下休书,所以羽盈不再是我的妻子。天寒忤逆兄长,挑起争端,使得兄弟自相残杀。天寒自觉再无颜面活在世上……可是,」少年挺直了腰杆,张开双臂,面对着叔父。「可是,我不觉得大哥是对的!所以我要阻止他!叔父,如果你也要做和大哥一样的事,那我也会阻止到底的!」
一向温和的少年第一次面露杀气,全身都绷紧了,如同压紧了的弹簧般。
「大哥已经死了,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靖王气的全身发抖:「红颜祸水!全部都是那个婊子的错!只有杀光那些惑乱人心的妖孽,才能天下太平!快些让开!」
「不!」
「快让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杀了!」
靖王正要下令攻击的,突然一道火光从天寒的背后射来。惨叫声中,靖王捂住右眼,鲜血喷涌而出。
天寒大惊,回头去看,就见凤凰站在那里,碧绿的眼睛看着他。落到他身上的视线是那样平静,没有一点波澜。天寒无法从中分辨出任何感情的因素:那是表示冷漠,还是轻视?或者……已经原谅他了?
凤凰并没有走多远。感觉到大军前来,他就停留在西双版纳的森林前,等待着,他不能让龙族的军队再前进一步。靖王赤龙火山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的清清楚楚。
当天寒正要出声呼唤的时候,凤凰转身,一头巨大的五彩神鸟扑扇着翅膀腾空而起。
***
「尾宿大人辛苦了!如果不是您鼎力相助,六哥就危险了。」
「天虹殿下言重了,在下不过是依计行事。天颢殿下暴躁凶悍,残忍成性,朝野早有微词。在马上打天下,却不能在马上治天下,现在不是依靠武力镇压的时候,而是要想怎么才能让大家心服口服地臣服于我天朝。天寒殿下宽仁厚德,才是继承的不二人选……」
对天颢天寒兄弟互相残杀这件事,决断很快下来了,历数赤髯龙天颢三款罪状:屠城、械斗、滥杀无辜。罪大恶极,死有余辜。青龙天寒深明大义,处事果决,理当嘉奖,但弑兄之罪非轻,封赏之事就此作罢。此事就此了结,不得再有异议。如有违者,严惩不怠……
带着赤髯龙的尸体,亢军回来了。青色头发的垂髫少年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悬崖石壁上的刻文宣告着龙族世子与飞禽之长婚姻的结束。无论它究竟是怎么来,刻下它的人的本意如何,在正式的说法中,它宣告着天帝第六子青龙天寒阻挡长兄、保护飞禽一族,并不是与飞禽之长存有儿女私情之故,而纯粹是为了龙族统治的长治久安。
又一道圣旨下来了,严禁圈地蓄奴,走兽、飞禽、玄武、龙族,都是我天朝子民,须得一视同仁,不可有所偏颇。对于顺民,可抚不可剿。但是,如不归顺我天庭,则只有死路一条!
龙族被压抑了数万年之久的欲望当得到释放,但应该是合理有序的释放。青龙天寒可以在顺民如何定义、是否应当围剿这个问题上与他人持有异议,可是却无法对抗整个龙族被压抑了万年之久后终于得到释放的欲望。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不归顺,便只有死路一条!
诏书传到,凤凰狂笑起来,居然用死来威胁不老不死青春永驻的凤凰?当注意到族人期待又疑惑的目光,笑声戛然而止,自由又高傲的飞禽一族几时受到过这样的威胁?
他们的眼神在说飞禽一族宁愿玉石俱焚也下能为奴为婢!
玉石俱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为什么不珍惜生命呢?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的是这个被冲昏头脑的族长,是企图用爱情的名义逃避责任的懦弱之辈,是曾经将你们弃置不顾的卑鄙小人!不是你们啊,怎么能让大家无辜赔上性命?
在石壁上写休书的时候,凤凰其实不受伤流血也可以做到,可是他没有。那一点血算什么?能比的上因自己的错误而失去生命的族人流的血多吗?
如果死了,一切都会成空,美貌没有用,地位没有用,财富没有用,名誉与骄傲更是不复存在!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那一天,巍峨的南天门前,终于出现了那位最尊贵的宾客,他送上签署着飞禽之长名讳的降表,并在殿前广场上等待着召见。
青色头发的垂髫少年最先从殿中跑出来,在广场上,他看到了那日思夜想的灿烂金发。急忙跑下台阶,却在隔着足有十丈远的地方就停下了。他想上前,可是又不敢,就这样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
那举世无双的容颜明显憔悴了,仿佛被吸去了大量的生命力般,整个人瘦了不止一圈,站在风中形销骨立。碧绿的眼眸转过来,在少年身上静静扫过,没有做片刻停留。有着金色头发和眼睛的男人从殿中走出,亲贵仙卿们都跟在后面,在殿前排开。
玉石俱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为什么不珍惜生命呢?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那一瞬间,鸟王从不曾对任何生灵曲过的膝盖打弯了。在所有人的注目中,凤凰对着一名出身爬虫的龙族跪了下来,双手着地,额头往下,触到了地面。
「天帝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十章
「你这么做是会有报应的!」
「是吗?不过,我倒不认为我会比现在更不幸。」
***
羽色华美的孔雀昂着头,踱着步,走来走去,一个、两个、三个……无论怎么看,都是些普通的凡鸟,没有思想,没有语言,连化为人形也做不到,更不用说其它的能力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朴素的雌性们在一旁泣不成声。
哭又有什么用呢?什么都不能改变。其它雌性所生的凤子只会是这模样,没有出现异常已算是万幸,怎能要求更多?但仅仅这样是不行的,如今的飞禽一族太需要强壮的雄性以及能力强的上位者了,如果能让新一代的孔雀大明王和大鹏金翅鸟降生,情况就会好很多。
凤凰站了起来,往外走去。无论如何,他需要一名血统优良的雄性来配种,无论是谁都好。只要不是龙族,无论是谁都好,哪怕他是人类……
***
长长的白绫,将属于雌性的胸脯束缚住,一圈一圈,紧紧缠绕。如果将性别转换成雄性就不用忍受这痛苦,但那样对孕育中的生命会有不利影响。值得庆幸的是,腹部还算平坦,穿著整齐后完全看不出端倪。
每月一次的月会是大日子,就算平日能借故推托,惟有这一天万万不能缺席。
步上高高的玉阶,只希望能快快结束。
人算不如天算。
是巧合吗?整个天宫平日所焚烧的幽香改换了,麝香的味道在空气中漂浮,浓的化不开。麝香性温,味辛,开窍,通络,辟秽,散痨。原本温和的一味香料,现在却只让他感到恐惧。
脚尖上勾,纤手轻扬,轻轻舞动,彩袖翻卷,眼波流转,无视观者如云。我欲乘风归去,无奈身陷红尘。遍寻不获,两面作戏。
舞动的凤凰如梦幻一般,如非真实。纵舞者已死,在观者记忆中却仍活着,且风光无限。只见台上春风得意,谁见台下悲苦?除天帝外,凤凰不曾为任何人献过舞,但是现在,却要因对方一个临时起意的念头而舞动。
在他以为终于结束了的时候,天帝的声音却无情地留住了他的脚步:「飞禽族长脸色不大好,可要多保重身体啊。」
他惟有答道:「只是受了点风寒。多谢陛下关心。」
「是吗?」金发金眼的男人露出一丝玩味的微笑,「这药酒能活血驱寒。请饮一杯。」一名侍从用托盘捧上一杯酒,正要上前,却被青发金眼的少年抢了过去。
天帝也不阻止,任由儿子端着药酒来到凤凰跟前。天寒有礼地将酒奉上,金色的眼睛迎视着凤凰,凤凰如遭雷击,看看天寒,看看酒杯。
天帝的赐酒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药味,无数双眼睛看着他,满含着羡慕、嫉妒、敌意以及警告:天帝何曾对他人表现过如此关心?青龙天寒又为何抢过侍从的工作?也只有凤凰才可能享受这殊荣。他们的眼睛在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见凤凰迟迟不接,天寒眼中的失望越来越明显,端着托盘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仿佛随时就会将托盘打翻。
突然一阵心如刀绞,凤凰伸手接过酒杯。
「谢……陛下。」
说罢一饮而尽。在还未离去各路神祉的目瞪口呆中,一头五彩凤鸟掠过他们头顶,飞速离去。
当晚,孕育中的小生命就这样流失了。因为那浓烈的麝香,因为那用藏红花等药物泡制的药酒。
如果当时坚决推辞,或许就不会流失了吧?为何要喝呢?为何要一时心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与他有任何瓜葛,却为何在目光接触的瞬间依然无法自己。
在那配种的雄性已被处理掉的现在,他该到哪儿去找合适的人选?
***
「陪我舒展舒展筋骨,如何?」
常俊微笑着,把玩着齐眉棍,让它在手指间来回翻转。
「这恐怕有失体统。」凤凰冷冷地回绝。「将武器对着天帝,便已是死罪了。」
本来再过个两三天便是临盆之日。这一次他掐算好了时间,下一次月会的前一天,孔雀和大鹏便会降生,只要自己隔天打起精神若无其事,便不会被发现。
天帝的使者竟然在这个时候来了,对于天帝的召唤,凤凰冷着脸回绝。他现在的身体如何能乱走?可这个男人似乎早就料到自己会拒绝,竟然亲自来了,厚颜无耻地说什么山不转水转,你不来我来。
常俊挥动手中的齐眉棍,唰地在凤凰眉际停下。发现凤凰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常俊微笑:「你想抗旨吗?」
「不敢。但您既然是天帝,就更不应该带头破坏规规矩。」
常俊哈哈一笑:「规矩?我就是规矩!」
眼见凤凰冰冷的脸因这狂妄的话而动摇了一下,常俊笑容更盛了,凑到凤凰耳际,轻声道:「你在隐藏什么?」
凤凰一惊,对方的手竟然抓住了他的胸口!为了孕育孩儿,他的身体此时是雌性,匆忙问未曾缠上白绫,只是凭着衣衫宽大来掩饰,怎容得下如此无礼的举动?又惊又怒下,不假思索抬头便挥开了常俊的手,同时挥掌将对方击开。
金发金眼的男人舔了舔唇,跟着迅猛的攻击便如雨点般向凤凰袭去,毫不留情。到了如此地步,凤凰也只有出手。在因孩儿而行动迟缓的现在,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只躲而不还手,这个时候不能让对方的攻击落到自己身上,一次也不行。
过了一阵,凤凰发觉常俊似乎并不怎么认真,都是点到为止,莫非正如先前所言只是为舒展筋骨?
忽见常俊脸色一变,望着自己的后面,似乎那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正疑惑问,只听常俊失声叫道:「子绯!」
这一声让凤凰如五雷轰顶,撕心裂肺,骇然回首,未待他看清,腹上便重重挨了一棍。
「对战时分神可是大忌讳,我想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金发金眼的男人仗着齐眉棍,冷眼看凤凰缓缓软倒于地,缩成一团。
「喂,你听到了吗?回答啊。」
他走过来,一脚踩在凤凰的肚子上。
凤凰痉挛了一下,叫不出声来,也听不到对方说了什么,感觉为疼痛完全占据。连对方什么时候离去的也不知道,他知道,这一次他又失去孩子了……
第三次失去孩子的时候,凤凰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的便是有着青色头发和金色眼睛的少年。
天寒那双金色的眼眸是如此清澈,与其父亲完全不同。他注视着凤凰,担心,恳切,悲伤,哀求。凤凰站起来,精致明净的脸上惟有漠然,离开。无言无泪。
天寒追上去,想要把手里的袍子披到他身上。凤凰振一振肩,抖去那袍子,将背挺得箭一般直直地。天寒追上去,又被抖开,再追上去,再被抖开,直到被凤凰不耐地推倒在地。
跌倒的声音终于让凤凰回头正视地上的少年,但只一眼视线便栘开了。优美的背影,冷艶而决绝消失在天寒的视线中。没有回头。不肯回头。
***
「为什么……」冲着父亲,垂髫少年用变声期的沙哑嗓音嘶吼起来,「为什么?」
到了今天他才知道,那一次经由自己的手奉上的药酒究竟是什么。
天帝沉默了一阵,待儿子稍微冷静一点后,道:「我不能让飞禽一族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就为了这样的理由?」天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他不过是个孩子,但也知道随便流产是极度伤身的行为,会给未来的健康留下许多隐患。
「………」
天帝笑了。
「对了,还有一点,虽然已经写了休书,但凤凰毕竟曾是你的妻子。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生下别人的孩子,我想你也应该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