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祯裕盯着他,“他说是你故意陷害。”
他却神情平静,“太子这么说倒是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他做错事从不曾主动承认,能够推卸的便都推卸到旁人身上。像当年石城运河石桥倒塌之事,他就不让我背了黑锅?这些年来,他泼在儿臣头上的脏水难道还少吗?世文之死,儿臣所背的罪名还不够重?”说到最后却是有些气苦。
朱祯裕不禁动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朕知道你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也算得上是忍辱负重。从今以后你要记住,他是你的前车之鉴,而你,则要有储君的心胸才不枉朕一直以来对你的期许。”
朱世弘心头好似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多年的委屈愤恨在今日得到父皇的亲口许诺时,仿佛找到了出口几乎要立即宣泄而出。
他没有立刻谢恩,只是深深地叩头,“儿臣代世文向父皇叩首,世文若地下有知,看到父皇为篱南痛下决心,必会含笑九泉。”
提到已故爱子,这些天一直沉默寡言、神情肃冷的朱祯裕,忽地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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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被关在天牢三天之后,被转送到修德宫圈禁。
修德宫是施南皇宫中的一处冷宫禁院,专门收押被皇帝打入冷宫的妃子或是犯了重罪的皇子。
但是这还是第一次关押当朝太子。不过“太子”这个封号,很快就不再属于朱世隆了,因为就在他被转押到修德宫的当天,皇帝颁下旨意昭告全国——因朱世隆犯下重罪,其太子封号免去,其所享的一切待遇就一律免除,今生永禁修德宫。同时改立常德王朱世弘为太子,次日举行册封大典。
当朱世弘来到修德宫门前时,他讶异地望着这修德宫墙外开得火红的石榴花,问道:“这里的景致倒是打理得挺好的啊?”
如此艳丽的石榴花一簇簇沿着修德宫墙盛放,若是不说,谁能想到这石榴花环绕的宫墙之中,竟是让人心冷如冰的冷宫禁院?
修德宫的值守太监跪在他面前回应,“这是北平王在世时,特意命人种下的,说在宫内的人心已经够寒了,宫外总要给他们一些暖意。”
他漠然笑道:“三弟可真是温柔,这话是他会说的。只是他忘了,既是犯下重罪的人,本应受惩,又何须再给他温暖?”
进了修德宫,朱世弘见到朱世隆的第一眼,有点好奇更有点吃惊,因为他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垂头丧气或是情绪失控。
这个向来趾高气扬、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前”太子,此刻只是平静地坐在窗边,一笔一划、缓慢地在纸上写着字。但写的是什么,他一时也看不清楚。
跟随在朱世弘身后的一干太监宫女都静悄悄地走了进去,分别在屋子的角落摆放起物品。
朱世隆这才仰起脸,看到站在门口的他那一瞬间,眼睛紧眯成一条缝,尖酸的话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哟,新任太子大驾光临,我这小屋真是蓬荜生辉啊!”
朱世弘嘴角噙笑,靠着门板一摆手,那些太监宫女便立刻转身出去,依旧是悄无声息,行动迅速。
朱世隆瞥了一眼,“你调教出来的人还真是不一样啊,各个都听话得像木头人一样。”
“大哥难道没有认出来?刚才那几人原都是你毓庆宫的人啊。我只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朱世弘笑道。
他默不作声地转身,一边将毛笔在笔架上架好,小心翼翼地吹干纸上的墨渍,一边问:“你来这里除了向我炫耀你当上太子这外,还有别的事吗?”
“我只是来给大哥送点常用之物。这修德宫久示修整,树荫寒凉,又传说有不少宫中怨鬼在此地出没,阴气太重,所以我特意命人送了些暖炉暖被过来,过去毓庆宫中常侍大哥身边的太监宫女也给你一并调过来,包括你最喜欢的御厨孙尚清,我也给你调来了。日后无论想吃什么、要些什么,只要不逾矩,做弟弟的都会给大哥送到。”
朱世弘怡然自得说完话后,微微躬身,便要转身离去。
见他一脸得意闲适,朱世隆压制许久的怒火陡然升起,大喝一声,“你给我站住!”
他尚未转过身,就被大哥从身后一把抓住他的衣服。
朱世隆哑声逼问:“派刺客刺杀苧萝孝感公主之事,是不是你陷害我的?”
他挑着眉毛反问:“难道大哥不曾安排人手去做这件事吗?若是没有做,为何人证物证已在两国边境上被追捕缴获呢?”
双目充血,怒喝道:“你明知我的人虽然去了,但并未真的动手!他们才刚入境就被人莫名其妙地抓住,送了整整十天!到底是谁刺杀苧萝孝感公主?你不要和我装糊涂!”
朱世弘望着他异常愤怒而扭曲的五官,轻笑出声,“大哥这话问得真奇怪。苧萝孝感公主被刺事件的真相明明掌握在你手中,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两句话就是当初朱世隆回应他的质问时,所说的搪塞之语,今日拿来丢回给朱世隆,还真是合适至极。
朱世隆听了,眼睛仿佛就要喷火,“果然是你干的!你早知道我有此一发千钧,就趁势提前埋伏好人马,先抓了我的人,却另派你的人犯下这个案子,最后又将脏水泼到我头上,让我给你背黑锅!”
他依旧微笑道:“大哥这话说得可真有趣,我为何要刺杀苧萝送给我的妻子?她活着对我才有用,死了又有何利可图?”
“借刀杀人!”朱世隆气得咬牙切齿,“你这一招借刀杀人真是狠啊!”
朱世弘漠然地与他对视良久后,一字一字说:“可你没有证据。”
“放我出去,我就不信找不到你的漏洞!”他狞笑道:“这一阵我是输了,棋差一着,但我并非满盘皆输。”
“输了就是输了,不要输不起。”转身拨开一直抓紧着自己衣服的那只手,直盯着他的眼,淡淡说:“你今生是不可能出去了,所以这椿公案的黑锅,你就只能继续背着了。不要不甘心,大哥。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的话吗?你让我求生不能,所以我也会让你求死不得。”
笑着抬眼,环顾四周,又道:“这地方清幽静谧,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又有三弟亲手种下的石榴花给你做伴,说不定夜半三更之时,他还会来这陪你说说话,你也就不会寂寞了。”
朱世隆那一脸挫败又愤怒的样子,让朱世弘看得很是享受,等走出修德宫时,他全身上下都舒畅得好像要御风飞天一般。
这些年的忍辱负重、忍气吞声,今朝终于一次宣泄出来了。
世文,你若在天有灵,也该欣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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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修德宫后,朱世弘先和父皇见了面。
朱祯裕问起大皇子的事时,依然是欷吁感慨不已。
他漫不经心地应对着,心中惦念的却是几天没也消息的依人。
他有一件礼物要送她,相信她必定会喜欢。
那是他千辛万苦命人在寒室中种出的铃兰花。本来这种花在这个季节是不会开放的,极是罕见难得。
因为即将成为太子,他也在这一天从瀚海殿搬到毓庆宫去住了。原本他并不想搬,因为在他看来,瀚海殿的一切好处远比毓庆宫强一万倍,但是父皇却坚持他必须入主毓庆宫,说这里毕竟是历代施南太子的寝宫,无论是哪一代的太子都住在此处,从未改过,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于是,他忙到深夜才能抽空去看依人,但她也因为忙了这么久之后,好不容易心愿得偿,精神一懈怠下来,就又累又困地睡着了。
他心里高兴,“闹”醒了她之后,又不让她好好休息,缱绻缠绵了几度,直到她累得精疲力竭、汗水淋漓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帮她擦净了身子,穿好衣服,然后离开。
明日就是太子的册封大典了,他应该在今晚养精蓄锐,可偏偏他有千言万语想对她倾吐,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夜春风。不过她该懂的,懂他今晚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那些喜悦。普天之下,若只有一个人懂他的心,那就是她了。
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女人,所以即使困难重重,他从未动摇过与她厮守一生的决心。
明日之后,是否一切就会风平浪静了呢?
此时此刻的朱世弘,怎么也想不到人生还有四个字很冷酷,冷酷到可以斩断一切的幸福,那就是——天意难测。
第12章(1)
从圣坛接受册封诏书之后,朱世弘忙着会同六部尚书们合议国情。
因为肃清了太子党之事,朝野上下皆人心惶惶。而新任官员们虽是朱世弘千挑万选的人才,但毕竟对方势力培植多年根深叶茂,仍有不少的麻烦等待处理,所以这个会让在毓庆宫进行了很久,直到太监不断地提醒晚宴即将开始才勉强结束。
晚宴是在蔚然湖畔举行。
虽然朱世隆被贬不过数日,但是众人早已忙着巴结亲太子,人人都翘首等待朱世弘的到来。
他从小因为性子冷漠,又非皇帝最为宠爱的儿子,和所有人都关系疏远,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主动和外人示好,而别人也不会主动与他亲近。
但今夜他才刚露面,身旁就猛地围上一堆人,忙不迭地向他大献殷勤,表露忠诚。
他心中反感,只能皱着眉点点头。身为新任太子,这是无法避免的状况。
同时他悄悄在人群在寻找简依人的身影,猜想她今日大概又躲在哪个角落偷偷取笑他现在的窘困情况了。
但是几乎将满场梭巡了遍,却始终没有看到她,这不禁让他疑惑不解。他已经迟了半个时辰才来,难道她也迟了?
又等了好一阵,依然不见她的身影,他等得有些不耐烦,藉口喝太多酒感到头疼,这里离瀚海殿较近,就先去那里休息。
他自瀚海殿的密道一路潜入吉庆宫,只见今日的吉庆宫冷冷清清,正殿侧殿一概门窗紧闭,灯火俱灭,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他顿时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一路找到后院,寻到密道入口要回去,可用手一推却没打开,那入口竟然不知何时从里面封住了。
他更是大惊。这些年来密道从未暴露过,是谁将它封了起来?而他知道,密道一旦暴露,就代表着有大麻烦!
这时,朱世弘一眼瞥见有个老宫女一手拿着扫帚,正慢悠悠地从殿门口走过,他几步奔过去,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的情绪,喝问道:“这宫里的人呢?北平王妃去哪儿了?”
那老宫女吓得手中的扫帚立刻跌落,一眼看到是新太子时,更是惊骇得连忙跪倒叩道,“奴婢不知太子殿下在此,冲撞了殿下,奴婢该死!”
“行了,立刻回话!”他不耐烦地抓起那老宫女的胳膊,“我只问你,北平王妃去哪儿了?别再让我问第三遍!”
“北、北平王妃?”老宫女哆哆嗦嗦地回应,“奴婢也、不知道。午膳之后王妃就出了宫……”
“她出宫会连宫里的人都一并带走?”朱世弘更加觉得事态严重。
吉庆宫里的宫女太监加在一起,至少也有十几人,依人不管是要逛街还是回娘家,都不可能将所有宫人带走,更何况天色都暗了,怎也不见她回来?这绝对不是单纯的出宫那样简单。
“宫里的人……已经被遣散到待使监去了,没有跟着王妃走……”
待使监是宫中安排人手的地方,只有用不上的太监和宫女才会被派到那里。他们明明在吉庆宫做得好好的,怎会突然被遣散?
“今天宫内发生什么事了?”他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捏紧,捏得那老宫女连声呼痛。
“殿下,奴婢真的不知道,王妃今日去面圣之后,回来就有人来收拾王妃的东西,然后就……”
面圣?
朱世弘心中一沉,丢开那名老宫女,狂风骤雨般地冲向辛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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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庆宫今夜如吉庆宫一般死寂。
当朱世弘赶到辛庆宫门前时,值守的太监一边行礼一边说:“殿下,陛下辛苦几日,刚刚已睡下了,他有口谕,说是任何人求见都要等到明日。”
他看都不看那太监一眼,迳自就在宫内走。
倏然间,从四周涌出十几名手持刀剑的护卫,齐齐向他跪倒,恳请道:“请太子殿下回宫。”
朱世弘瞪着眼前一干人等,沉声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领头的侍卫长却叩首不起身,“皇上有旨,今夜擅闯辛庆宫者,无论何人,都视同行刺皇上,要就地擒拿。请太子殿下不要让我等为难。”
他赫然明白了,这阵仗不是为了别人做了,正是为了他设下的。
他冷笑一声,“好啊,好个就地擒拿。你们可以随意拿我,但要等我见完父皇之后,倘若现在动手,我就先在这里自行了断!”
侍卫长登时愣住。他虽然不解皇上为何要挡新太子的驾,但没想到皇上招数狠辣,新太子竟然比皇上还要狠绝,他一时怔怔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而新太子早已面色铁青地直闯正殿。
旁边一名侍卫悄声问:“大人,要动手吗?”
侍卫长回头瞪了他一眼,“蠢材!你没听到太子刚才说的话吗?不管陛下是何意,太子总是他的亲儿子,就算太子逆旨闯殿,陛下也不会杀他,而我们若是擅自动手,逼得太子自尽,你我能有活命的机会吗?”
“站住。”
当朱世弘的一只脚跨过正殿的门槛时,从里面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如果你还想稳稳地坐在太子位上,稳稳地从朕手上接掌江山,现在就退出去,无朕的口谕不许再擅闯辛庆宫。”
朱祯裕的喝令让朱世弘的眉心纠在一起,手指情不自禁地抓紧了门框,硬生生将那楠木框捏碎了一角。
若现在进去,他就不再是太子了,退出去,才能执掌江山。这是他生平所接到最无理却又足以令他畏惧的命令。
但是他只迟疑了片刻,还是大步跨过了门槛,走到正殿中央,直视着坐在面前的父皇。
朱祯裕同样皱着眉看他,“你这样不顾一切地闯进来,有想过后果吗?”
“后果父皇刚才已经告诉儿臣。”他的唇角似是扯动了一下,“儿臣已听过父皇的圣旨,现在是不是可以提问了?”
皇上盯着他看,又是一阵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道:“你是要问朕依人的下落?”
“是。”
朱祯裕哼了一声,“那朕是不是得先问一问,那条连接你们两人寝宫的密道是怎么回事?”
朱世弘最怕听到的事情此刻就这么传入他的耳中,如同有人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一记,他眼前一片漆黑,心也沉到谷底。
他的双脚有些发颤,在暗暗咬着嘴唇好一阵后,才又从牙间挤出一句,“父皇把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