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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子之手(下) page 12 作者:蝙蝠

  即使是假的也好,他想多看看玉堂的脸,做一做他还活在人世间的美梦。

  小白以砍柴为生,可是一天努力下来砍的柴却只能勉强管得住他自己的温饱。多了展昭一个,他的生活便显得更为捉襟见肘了。

  展昭便想帮他做点什么,可是身上的银两已经全部用完了,那个钦犯的钱他不会拿,也不屑于去拿。

  他想和小白一起去砍柴,帮他做点事情,但小白却不许,理由是展昭的手一看便不是干粗活的料,他一个人干,也不过是多做几个时辰而已。

  展昭硬是抢了他的斧头去砍,却没想这斧头和剑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不知道砍柴时需要用力的方向,一斧头下去便震裂了他的虎口,鲜血直流。

  “啊啊啊啊啊!”他没出声,小白却惨叫得比他还像受伤的,“我就说你不行嘛!快包起来快包起来!我都说了你是大侠!要行侠仗义的!怎么能干这种事……”

  展昭看着他喋喋不休的嘴唇,眼前闪过每次自己受伤时,那个与这个人有着同样脸庞的人几乎同样唠叨的模样,唇边不由掠过了一丝笑容。

  玉堂……

  小白为他包扎完毕之后一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脸庞竟唰地红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暧昧到了什么程度,根本就和……在看自己的情人没有区别。

  是,他是在看自己的情人,可是那是在“情人”活着时他从未用过的眼神。只有在他死了以后,他才学会用眼睛表达。

  小白只是个粗人,可粗人也是人,那种眼神他不太明白,却隐隐约约感觉得到它的意思。他讷讷地退了两步,捡起被丢在地上的斧头,快速逃走。

  毒舌却温柔的玉堂,故作冷淡却最关心的玉堂,总是吵架却永远最亲密的玉堂……

  其实当时我该告诉你那句话的,若当时告诉了你,我便没有遗憾了。可是为什么呢?每一次每一次,都必须失去了,才想得到?

  展昭看着小白的背影,脸上的表情空洞而茫然。

  我以为还有时间,我以为还有机会告诉你的。可是你连这一点点的机会都不给我,就死在了冲宵楼里面。

  (玉堂……已经……死了……)

  被另外四鼠拼死抢出来的尸体上满是铁箭,看来就好像沾了血的死刺猬一样可笑。

  你为何就甘心如此死去,玉堂?

  你为何就甘心死得如此难看,玉堂?

  你为何连最后的机会也不曾留给我,玉堂?

  你独自死去了,在冲宵楼。你完成了你的忠义侠情,完美地死了,玉堂。

  我呢?

  你死去之前,有没有想过我呢?有没有想过我会为你痛苦多久,多深?玉堂?

  你死了,死得好痛快。

  “玉堂……玉常……玉堂……”展昭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渗透出来,滑落到了手肘上。

  可是你落下了我!

  你没有连我一起带上!

  你把我置于何地!

  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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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白站在稍远的地方抚摸着斧头,呆愣愣地看着那个莫名其妙便哭起来的男人,一会儿,自嘲地笑了起来。

  “原来不是为我啊……”

  他想一想,又狠狠拍头,“当然不是为我了!我在想什么!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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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个晚上,展昭带着钦犯的头颅不告而别,小白等了他一夜,在天亮时才真正确定他是不会回来了。

  “至少说一声嘛……”小白空落落地看着平白大了许多的破房子,悄悄地说。

  展昭不是不想说,而是害怕再看到他的脸。他没有自信再去面对那张脸,他一定会再度被纠缠住步伐,无法离开。

  ——因为,他不是真正的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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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开封府向包大人复命之后,他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蒙头大睡。

  他想睡个灯觉,这五年来玉堂总是搅得他睡不好,只有在小白身边的几天里,他才很少梦见那个像血刺猬一样可笑的白玉堂。

  可是他失望了,离开了小白他依然睡不好,他的梦中依然满是各种各样的白玉堂。

  微笑的、生气的、温柔的、蛮不讲理的、疾恶如仇的、小心眼儿的……当然,还有那个血刺猬一样的。

  玉堂……

  玉堂……

  玉堂……

  已经死了……

  玉堂……

  一次一次,反复地梦着他其实并未看见的玉堂死去的情景,梦见他被网抓住,被万箭穿心的惨状。梦中的玉堂最后总是在念叨着什么,声音和血液一起喷涌出来,听不清楚。

  一次也好,是梦也好,假的也好……能不能让他听清楚,玉堂到底在说什么?

  他是不是在叫他的名字?

  他最后吐出来的词句,是不是在呼唤“展昭”?

  仿佛自虐一般反复温习着剧烈的痛感,只求那一句即使真的听见也挽回不了什么的语言。醒来时,胸腔内满满地都是失落,眼泪沾湿了枕头却无法弥补那伤心虚无的空洞。

  是后悔?不,是惩罚吧。

  惩罚自己失去的痛苦。

  包大人或许也看出了他有心事,但却也明白展昭不会向自己说什么,便只暗示了公孙先生去劝劝他,至少让他说出胸中的抑闷。否则再这样下去,展昭要么郁郁而终,要么劳心而死。

  公孙先生静静听完了展昭的讲述。在展昭说话时,他的眼睛一直看着他,没有丝毫移动。

  “展护卫……”听完之后,公孙先生缓缓地开口了,“你要记住,白义士……已经去世了。”

  好像一个惊雷打到了展昭身上,他全身猛地震了一下。

  “我知道……”

  “那个叫小白的年轻人就算再像,也不是他。”

  “我明白……”

  “你不明白。”公孙先生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好像如水的月光一般,冷静得没有温度。

  展昭打起了寒颤。

  “你心中还在希望着他没有死。”公孙先生道,“你希望他还活着,活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所以在那个叫小白的年轻人出现时,你便把他当成了他。可他不是。这世上白玉堂只有一个,就是牺牲在冲宵楼的那个。”

  万箭穿心……

  血染白衣……

  “展护卫,你尽可以骗自己,说他还活着,说那个叫小白的年轻人就是他,我们也可以帮你,甚至可以让陷空岛的人来帮你。可是那是假的,展护卫。”

  喷薄而出的血液,你的口中,在呼唤着淮?

  “他不是真的白玉堂,你心中的白玉堂也只有一个,就是死去的那个。若你一定要将那年轻人当作白义士也未尝不可,可是这样……对死去的白义土,对那个年轻人,都不公平。”

  你爱的人只有一个,无论谁来代替,原本在那里的人也只有那一个,永远不会改变。白玉堂,已经以他的方式留在了你心里,你用那个年轻人来代替,是对白玉堂的亵渎,也是对那个年轻人的亵渎。

  “莫要再错下去了,展护卫。白义士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死了……”

  展昭抱住头,呜咽声从臂弯中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

  这是梦……在梦中,你死了,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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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昭知道自己不该回去,可是不知为何,在为包大人执行新的任务时,脚步却渐渐地偏离了方向,等他从自己的内心深处惊醒,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小白的那所破房子里。

  破房子里还是那么干净,还是那么一无所有,屋角仍是那堆破烂的稻草,小白又在破盆里生起了一堆火,破烂的房中弥漫着烤地瓜的香味。

  展昭悄然走到他身后,见他正想把地瓜拨拉出来,忍不住开口道:“你又吃这个?”

  小白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手中正在翻挑地瓜的木棍挑起一点火星,飞溅到他的脸上。

  “啊呀!烫烫烫烫烫烫烫死了!”手一甩,带火的木棍飞出,竟向屋角的稻草飞去。那可是一点即燃的东西,他不由更加大声地惨嚎起来:啊!完蛋了!我的床!”

  那些稻草一燃,他今晚可就没地方睡了!

  展昭身形一闪,下一刻已经将尚在半空飞行的木棍捞在了手中。

  “啊……你……”小白呆呆地看着这个不告而别,又对他这个恩人毫不礼貌的家伙,心中却隐隐地升起了一丝欣喜。

  “你没事吧?”多么温柔的嗓音,多么奇怪的感觉。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啊。嘿……嘿嘿……”这是第一次,因为别人的话语而感觉到幸福,不由自主地傻笑了出来。

  在这村子里,他家是外姓,就算村里的人对他们父子很和气,那也是有一层隔阂的。他爹死后,他便剩下了自己一个人,没有人陪伴,甚至连可以说说话的人也没有。

  这个叫展昭的人就是在那时忽然出现在他眼前的,短短几天便填补了这间三年来都如此孤单寂寞的破房子。他不是负担,是上天派下来的神。所以他舍不得让他干活,也舍不得看他弄伤自己。

  可是他走了。一句话也没有说,不声不响便离开了。

  他并不怨恨,因为他知道那个人不是属于这个破落的小村,不是属于这个樵夫的。可是心中还是难免失望,就好像爬到了树顶,又不小心掉下来一样。

  一切只是回到了先前的状态,没有太大的变化。唯一不同的只是曾经得到了某样东西,又被偷走了。

  “那个……”头端有火的木棍还在展昭手里,他指了指它,“我拿来当柴禾……”今晚也许可以把藏了好几天的三个地瓜全烤了吧?就当作是庆祝!庆祝他回来……

  然而展昭却似乎没有还他的意思,只是借着木棍头部微弱的火光,愣愣地看着他的脸。

  “……”

  那种眼神……真奇怪……

  “玉堂……”

  “玉堂?”

  不……不是……

  “你是……谁?”

  小白愕然:“我……我是小白啊!”

  看着那双近乎呆滞的眼睛,小白忽地退了一步。

  为什么会忽然感觉到恐怖?明明还是那个人,明明还是那种表情——可是,还是感觉到了令人颤栗的恐怖。

  是哪里不一样了?从什么地方散发出了恐怖的气息?

  展昭知道他不是白玉堂,真正的白玉堂不会被他的声音吓到,不会惨叫得那么难听,更不会这样傻笑。

  对,小白。

  他是小白。

  不是玉堂。

  这是梦……

  这只是梦……

  梦中的玉堂,已经死了。

  可是为什么他的样貌与玉堂如此相似?

  ——还记得,他身穿白衣,爽朗地大笑着,二人并肩骑马驰骋的样子。

  “你是……玉堂……”

  “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他有像玉堂一般的眉,一样的眼?

  ——还记得,他对自己笑,说着同生共死的誓言,和自己一起,毫不犹豫地带着捆龙索从悬崖上跳下的样子。

  “你是玉堂对不对?”

  “我是小白啊!你怎么了?”

  为什么,他们会拥有仿佛是同一个模子中倒出来的同样表情?

  ——还记得,每个月夜,开封府屋顶雷打不动的酒约。喝醉后的二人,暧昧的气氛、耳鬓厮磨中近乎亲吻的呼吸。

  (不……)

  “你一定是玉堂,对不对?”告诉我,你只是把一切都忘了。

  (不是……)

  小白知道自己的恐惧是从何而来了。这个人的眼睛,很恐怖的眼睛。

  那里面有浓稠得无法化解的可怕的猩红色血丝,令人恐惧的气息就从那里渗透了出来。

  “你是他!你一定是他!对不对!或者你在和我开玩笑?你开过这种玩笑的!对不对!”

  (不是……他……)

  小白的身体发起抖来,转身拔腿向外逃去。

  很恐怖!

  很恐怖!

  这个人是谁?

  他不是他救回来的那个人!

  恐怖!

  (玉堂已经死了……)

  带火的木棍被随手扔到了稻草之中,稻草冒出了青烟,一会儿便窜出火焰。

  (死在冲宵楼……)

  梦中世界,反反复复,挣扎,却又横遭灭顶。

  在梦中,玉堂,你死了。

  或许那不是梦。

  在真实的世界里,玉堂,你是不是真的死了?

  或者那些曾经的幸福才是梦,我正坐在冰冷的月光下,守在你孤清的坟茔边,喝醉了,就靠在冰冷墓碑上,如同和你靠在一起,然后,做梦。

  幸福的梦。

  醒来却只见到你的墓碑。

  或者,悲伤的梦。

  醒来就看到你的睡颜。

  却又紧接着再次醒来。

  噩梦。

  幸福的梦。

  纠结、缠绵、伤痛、绝望心灰如死。

  我究竟要不要醒来?

  玉堂?

  究竟哪一个世界才是真实?

  玉堂?

  我宁愿盘桓梦中,美梦也好,噩梦也好,只要用梦境蒙住我的眼,别让我看到真实。

  我,仅仅是想与你一起,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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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堂……玉堂……玉堂……玉堂……”

  “猫儿?猫儿?你醒醒!猫儿?”

  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灯火摇曳,一时竟看不清东西。

  展昭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上面都是水迹,眼睛里也全都是水,还在不断地往外涌。梦中的绝望与悲伤紧紧地包裹在他的身体上,让他在那窒息般的痛感之中不断陷落,无处可逃。

  “猫儿?你没事吧?梦到什么了?”白玉堂手执烛台坐在床边,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担心地看着他。

  展昭一扬手,打翻他手中的烛台,反手紧紧将他抱住,一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我梦见你……死了……”

  “啊?”白玉堂一呆,登时大怒,“好你个展昭!连梦里都不让我好过!”

  老鼠咆哮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悦耳,展昭如此庆幸,自己已从梦中醒来:“是啊,是啊……对不起……”

  展昭脸上的泪汹涌不停,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就如梦里的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

  “一定是我有问题……可是为什么死的是你……为什么你把我的心挖出来带走,还能那么简单就死掉……

  “为什么我找不到你,还要看到那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不断不断告诉自己那是你、那不是你、那是你、那不是你……

  “只是一个梦我就要疯了,如果那是真的怎么办?如果这才是梦怎么办!如果我现在是在你的坟前,我只有一个人对着你的墓碑……”

  清风。

  冷月。

  孤坟。

  一次又一次的嘶喊,寻找那白色身影可能出现的地点。

  却只是失望。

  少年轻狂的白衣已化为灰烬,埋入深深黄土。不会对他笑,也不会再回答他的呼唤。

  绝望!

  绝望!

  绝望!

  若是这个世界上你已不在,那我胸腔之中漫漫如天地一般的空洞,又该用什么来填补?

  小白不是白玉堂,白玉堂只有你一个。

  你死了,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能成为白玉堂。

  “猫儿……”白玉堂用少有的温柔抱紧他,说:“你看,我不是没有死吗?我一直都在这里……你摸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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