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很快来到,丁凯轩被抬上担架、送医急救,许书婷和丁俞涵也一起前往,他们抵达医院时引起一阵骚动,大家都认识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外科主任,没想到他会有挂急诊的一天。
急诊室有三位医生轮值,刚好现在没别的病人,他们立刻上前诊治,许书婷心急如焚也只能站在一旁,丁俞涵很想睡仍强忍着不打呵欠,她也察觉这是危急时刻,对于他们的家。
“请问……他不会有事吧?”许书婷忍不住发问,她不断想到“过劳死”、“猝死”、“积劳成疾”等名词,握着女儿的手已在颤抖。
“丁主任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一位医生抬头问道。
许书婷立刻点头。“嗯!他常熬夜,吃饭也在赶时间,每天工作至少十四小时,连周末都不休息。”
医生拿下口罩回答她:“丁主任的血压太低,脉搏也很慢,可能是疲劳过度才昏倒,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最麻烦的在于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怎么了?”许书婷没想过会是这方面的问题,丈夫的视力极佳,连眼镜都不用戴。
比较资深的一位医生说:“我怀疑是渗出性的视网膜剥离,原因是长时间耗用眼力、工作压力过大,明天我们会请眼科主任看诊,由他决定如何治疗。”
许书婷愣在原地,久久无法言语。
她不是医生但也有些常识,视网膜是非常重要的器官,若严重受损可能造成失明,老天,这怎能发生在丁凯轩身上?他那么努力、那么认真,却换得这残忍结果!
丁俞涵感受到母亲的情绪失落,而她所能做的就是撑住,如果母亲也昏倒了,她一定要撑住。
医生看她大受打击,也只能说:“总之,我们要先让丁主任恢复体力,请你替他办理住院吧。”
“好的……我明白了。”许书婷提醒自己,她是外科主任的太太,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失态,即使再想哭、再腿软也得坚强起来。
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丈夫,点滴正缓缓输入他体内,她真怕他有什么万一,尽管他们刚刚大吵一架,她仍希望他一切平安,她无法想象他失去光明的模样,骄傲如他怎能承受?在这时候,唯有女儿的手带给她些许力量,为了女儿她绝对不能倒下。
丁俞涵握紧母亲的手,说了一句:“妈妈不要哭。”
“嗯,妈妈不会哭。”许书婷深吸一口气,这不是哭天喊地的时候,她需要更多勇气和坚强。
母女俩一起走到柜台,许书婷命令自己不能颤抖,冷静填写表格、办理住院。
这时护理长走过来,叹了口气说:“唉,丁主任就是太认真了,昨天开了五台刀,晚上也没吃晚饭,我从没看过像他这么投入工作的人。”
许书婷跟护理长有过几面之缘,说起话来并不陌生。“我也知道他太操劳了,但不晓得他的眼睛怎么会出问题?”
护理长一脸讶异。“丁主任没告诉过你吗?他上个月就有一次手术出了状况,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说看不清楚,只好交给别的医生处理,这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就像判了死刑。”
“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事……”许书婷再次受到打击,原来这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丈夫却硬撑着从不诉苦,加上最近要选院长的事,他到底独自承受了多少压力?他们是夫妻,却从未聆听彼此心事,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到底有何意义?
护理长很能体谅这种情况,她的丈夫也是医生。“男人的自尊心都很强,医生的更强,他可能是不想让你可怜他吧。”
许书婷说不出话了,她明白丈夫多么好强,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他也会坚持继续替病人手术。
办好住院后,已是凌晨一点,她们母女俩来到休息室坐下,丁俞涵忍不住打起瞌睡,许书婷脱下外套替女儿盖上,她脑中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哥哥,虽然他们兄妹感情没多好,但哥哥应该会来帮她的,这种时候不能再迟疑,她必须求援。
一接到妹妹的电话,许崇信从睡梦中醒来,随即开车赶到,虽然他不是这家大医院的医生,但他身为执业多年的眼科医生,可以跟在场医生商量几句,也能给妹妹一些说明。
许崇信一到现场就找急诊室医生讨论,也看过了妹夫的眼睛状况,心中有数。
了解情势后,他来到休息室,坐到妹妹身旁说明。“凯轩的情况很危急,要尽快开刀,急诊医生经验还不够,明天眼科主任一到,我立刻帮他安排。”
看到哥哥来到,许书婷稍感安心,却因这些话又焦虑起来。“开刀?这么严重……”
许崇信简单说明此病原理。“所谓视网膜剥离,就是视网膜从眼球壁脱离,大多情况是因为视网膜发生裂孔,液化的玻璃体经由裂孔进入网膜,造成网膜与眼球壁分开脱落,发生的机率大约万分之一。”
“可是他还年轻,好好的怎么会这样?”才三十二岁,正值青壮年,应该是大展长才的时候。
“凯轩的情况很特别,他近视不深、年纪不大,也没有受到外伤,照理说不算是危险群,但也不是没有这种例子,在过度忙碌和压力之下,就可能发生视网膜剥离,我也碰过几个类似的病例。”现代人生活紧张,工作狂到处都是,许崇信也会担心自己的眼睛受不住。
“果然,他是被自己累坏的……”她摇摇头,无法改变这无奈事实,所谓性格造成命运,若非丈夫如此高标准要求自己,怎会把健康的身体拖垮?
“如果没有及时开刀,将视网膜贴回原来的位置,感光细胞会缺乏养分而死亡,就有可能失明。大约有七、八成的病患一次手术就能成功,但也有一些病患需要动多次手术,因视网膜严重剥离而失明的机率,约百分之五到十。”许崇信把最糟糕的情况说给妹妹听,好让她有心理准备。
“看来只有开刀这条路了。”不手术的话完全没希望,手术的话至少有个机会。
“眼部是极为精密的部位,动完手术后要定期回诊,整个疗程短则数周,长则数个月,甚至要一、两年,在这段期间需要耐心调适,你好好照顾他,未必没机会从头来过。”其实许崇信自己也说不准,现在医学再怎么进步,无能为力的事情仍然很多。
许书婷点点头,了解严重性之后,她反而镇定下来。“哥,谢谢你来。”
“说什么谢?”许崇信拍拍妹妹的肩膀,同时抱起沉睡的外甥女。“来,我送你们回家补眠,你要养足精神,明天开始有许多事要面对。”
当初那个找不到工作、一无是处的妹妹,今天看来长大了许多,他相信她可以度过这一关。
“我会努力的。”许书婷知道自己没有退缩的权利,她的人生和丁凯轩交集了六年多,而今才真正要交融在一起,她一定不能缺席。
第6章(1)
第二天就动了手术,眼科主任同意,外科主任也同意,后者就是丁凯轩自己。
手术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大致上是成功的,但恢复情况只能听天由命,医生建议丁凯轩住院三天,不只为了他的眼睛,也因为他的身体还太虚弱,随时可能昏倒。
从恢复室转到单人病房后,医生开了消炎药、止痛药,还有两种眼药水和人工泪液,许书婷认真记下每件注意事项,丁凯轩却充耳未闻、不发一语,闭上眼睛就当与这世界隔离,他只想失去一切感受。
从麻醉醒来后,他就变得很安静,过去总是他高高在上决定一切,而今只能躺在床上任人摆布,他的眼睛痛、自尊更痛,他不习惯做个弱者。他明白这手术是非动不可,否则今生再难得见光明,但他宁愿在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独自啃噬他的脆弱和折磨。
手术并非多么重大,却轰动了整间医院,每位医生、护士、药师,包括工友都轮流来探望,一个原本有可能当上院长的重要人物,现在却可怜无助的躺在床上,这种好戏谁不爱看?
其实丁主任平常没做错什么,还替医院招揽了许多重量级病患,但人总爱看别人落难,尤其是一向骄傲的高位者,可说是一种心理补偿,自己不曾爬到那么高的地方,自然要来问问上面的风景如何?掉到谷底以后习惯了没?
刘镇远是慰问团的代表之一,说话很难不恶心。“我们都期待丁主任回来,这个位子将会为你保留,没有人能取代你的地位。”
“如果我的眼睛好不了呢?”丁凯轩冷冷反问,刘镇远只得乖乖闭嘴。
“抱歉,我先生需要多休息,请大家各自回到工作岗位,你们的努力就是他最大的安慰,谢谢。”许书婷适时开口,说些场面话让众人有台阶下,也让丈夫得到清静。
单人病房内,丁俞涵坐在窗边,十五楼的风景很辽阔,但这么高她有点怕,她还是喜欢在公园里、在大树下,不知道母亲何时才有空带她去?
“俞涵,等一下再看风景,现在爸爸的眼睛碰到光就会痛。”许书婷先拉下窗帘,再小心拿开丈夫的眼罩。“该点眼药水了,来,我帮你。”
丁凯轩抬起头让妻子服务,这阵子他仍会有畏光、疼痛、眼睛睁不开的情况,理论上可能要一到七天才能恢复些许视力,现在他看到的只是白茫茫一片,而他并不喜欢这样的风景。
原本他即将登上的山顶,已是过眼云烟,他一路跌落,来不及呼喊,待认清现状时,已是低到不能再低。现在别说俯视什么美景了,连仰望天空都可能有问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院长的位子只能等下辈子了,谁会要一个半瞎的人?
“你睡一下吧。”等丈夫戴上眼罩,许书婷才拉开一半窗帘,让室内有些许阳光透入。
“我要立刻出院。”丁凯轩躺在枕上却毫无睡意,他受不了这种日子,什么都不能做,还要像奇珍异兽般让人观赏,他何时沦落到这地步了?如此虚弱的模样被人看到,日后他还强得起来吗?更无奈的是,他无法责怪任何人,只能怨自己努力过头,这苦果必须自己收成。
“可是医生说你还要休养几天……”她为难道。
他再次重申,不容挑战。“我说,我要立刻出院。”
“好吧,我知道了。”若强迫他留在医院,只怕他会愤而逃院,他这么重视颜面的人,不能用逼的,反弹力太大。
丁俞涵走到母亲身边,她也有同感,医院里实在不好玩,那些叔叔阿姨说话都让人起鸡皮疙瘩。“妈,我们回家吧。”
“嗯,我们一起回家。”许书婷摸摸女儿的脸,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哪儿都是好去处。
*
隔天上午,司机开车前来,提起两袋行李,许书婷则握着丈夫的手,两人缓缓走出医院,医生和护士们都赶来送别,毕竟丁凯轩几乎成为了院长,谁知以后会不会卷土重来,还是得做好表面功夫。
一路上,丁凯轩绷着脸不说话,戴着墨镜的他看不出在想什么,许书婷坐在他身旁,隐隐察觉他的紧绷情绪,住院的时候他吃得不多,脸色仍是苍白,他似乎失去了积极动力,而一个放弃战斗的人,怎能战胜生命的难题?
丁俞涵在家等着双亲,大门一开,只见父亲像个虚弱的病人,靠母亲扶持才能走进屋里,这是她不曾看过的画面,父亲似乎不再那么伟大了?他以后会常常在家吗?那是好还是不好呢?
回到家,丁凯轩迫不及待地吩咐妻子。“扶我到书房。”
许书婷照着他的话做,扶他坐到常坐的那张皮椅上,他松了口气,随即说:“好了,你出去,我要自己静静。”
她怎能走远,默默站在书房门外,唯恐他做什么冲动事,这男人脾气太硬,她放心不下。
丁凯轩摸索着原本熟悉的一切,他在医院想了很多事,他要一一处理,但他的视力尚未恢复,不到原来的一半,现在他的眼睛对光极度敏感,暗一点就看不到,亮一点又太刺眼,跟瞎子摸象差不多。
在门外听到东西跌落的声音,许书婷忍不住进房说:“你要找什么?我帮你。”
“用不着,我自己来!”他不能让她看到,有些事他必须独力进行。
看他蹲在地上捡拾文件,动作却不像以往灵活,她不能克制自己的心酸。“你人不舒服,让我帮你好不好?”
“我说了,不用!”他原本就固执,手术后更难沟通,她拿他没办法,只好再次离去,天晓得该怎么照顾这头猛狮,他根本不许任何人靠近呀!
妻子离开后,丁凯轩打了几通电话,找出了一些档案,尽管他还是看得很吃力,幸好他平常对文件整理有序,效率虽慢仍有进展。他不想停下来,一停下他就会胡思乱想,他没时间自艾自怜,生命该往前进,只是每个人方向不同,但愿他还能为谁做点什么。
午餐时,佣人端了饭菜进去书房,但没多久又端出来,对女主人说:“先生说他不吃。”
“我来试试看。”许书婷接过餐盘,定进书房问:“凯轩,你胃口不好吗?”
“放着,我自己会吃。”他不想再对她发脾气,只要她能给他安静,说真的,她是个好女人,他却不是个好丈夫,他不会碍着她的前途。
“你现在需要补充营养、保重身体,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你出去。”他只是视力不清楚,但脑子很明白,有些事该放,有些事该收,现在就是他做决定的时候。
她摇摇头,放下餐盘,让这男人自己去理出头绪,她回到自己房里,躺在双人床上,想着婚后的点点滴滴,一路走来总是难以沟通,不知未来将是怎样的走向?还会变得更糟吗?
忽然她的手机响起,原来是杨之翔打来的。“书婷,你怎么没来上课?”
“老师,我没办法完成课程,对不起。”她真的走不开,她必须守着丈夫和女儿,尽管丈夫表现得不需要她,她却不能在这时离开他。
“发生什么事了?”杨之翔听得出她嗓音相当沮丧。
她知道自己瞒不住杨老师,只能简单说明。“家里出了点事。”
“方便的话,我们约在上次那家咖啡厅好吗?我想拿照片给你。”电话中不容易说清楚,他希望当面和她谈谈,上回他们聊得那么尽兴,他相信总能聊出一个结果。
“好吧。”她也想看看女儿的照片,但这应该是她跟杨老师最后一次见面,从今以后,她不能做任何刺激丈夫的事,她对他有一份责任,虽然不知是出自怎样的感情,总之她已有决定。
*
一走进咖啡厅,许书婷立刻看到杨之翔,他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她很难忽略他的存在,比较起来,丁凯轩就像北极冰雪,让人瞬间结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