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起,她再也没见过他,反而是景恒毅对她付出较多的关照,三不五时探望她。她逐渐了解,这桩婚姻建筑在两位长辈的相互补偿和亏欠上,景恒毅补偿过去未竟的爱情,和老人大方提携之恩;老人则是补偿对两个女儿的亏欠,双方借着方菲了结了他们的遗憾。
婚后半年,景恒毅在一次国外差旅途中心脏病发猝逝,之后,她和景家的关系全靠李秘书为连系桥梁,她和景怀君,正式成为法律关系最亲密的陌生人。
思路到此暂停,她静听了一会。看来卧房里的男人今夜是不会离开了。
陌生人?就算是面对陌生人,你是不是该要有礼貌些?她在心里嘟囔着,抱着薄被,和衣蜷缩在藤椅上,闭上眼安睡。
第三章
她吃力地扛了一套书,从出版社大门蹒跚地走出来,才把书放进脚踏车前的置物篮,背后就有人叫唤她。
「方小姐,方小姐!」照例擦着流不完的汗、晃着惹人不禁多看一眼的吨位,辛苦万分地挤出驾驶座。他手上那条手帕应该全湿了吧?
她看着自己一身毛衣呢裙,很难想象李秘书该如何度过仲夏,现在才是早春呐!
「方小姐,你手机都不开吗?我拨电话、传简讯给你好多次了,你怎么都不理会啊?」很懊恼地走向她,「要不是基金会的人说你可能在这儿,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向景先生交待哩!」
她伸进背包取出手机,打开合盖一瞧,电力早已耗尽。她展示失去光亮的萤幕让他过目,两手一摊,一副勿怪的表情。
「好吧!好吧!不怪您!」他挥挥手帕,拉起她的手,「走啦!已经六点了,上我的车吧!脚踏车就放在行李厢,唔——应该放得进去,不会有问题!」
她拒绝前进,莫名其妙看着他,「去哪里?」双唇明显地开合让他明了。
「咦?您忘啦?今天是和景先生吃饭的日子啊!」照理她不会忙过日理万机的景怀君,怎么如此忘性?
「啊呀,我忘了买菜!」她敲敲脑袋。他猜懂她的唇语,做个阻止的手势,「不用、不用,忘了通知您,景先生今天开会太晚,没法赶到您公寓去,别忙了!」
她站着不动,不知他卖什么关子,歪着头思忖的模样。
「唔——我们直接就到景先生现在的地方去,一样可以共进晚餐。」好似怕她有意见,趁她来不及反应,两只肥掌塞小鸡般将不到他一半体重的她塞进后车厢。
她很想告诉李秘书不必这么紧张,就算取消约定也无妨,这么急就章共进晚餐应付她太辛苦了,她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客户;不过看到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肥臀挤进驾驶座,满头大汗地转动方向盘,就打消了念头。如果坚持己见让他交不了差,血压恐怕会急速上升,而且,拥挤的驾驶座似乎很难让他轻松回头交谈。
不过是一顿饭罢了!
*** bbs.fmx.cn *** bbs.fmx.cn *** bbs.fmx.cn ***
约定的地点让她很意外,是郊外一家十分讲究养生、天然、食材精致的餐厅,她在杂志的美食版面看过,城里只有两家分店,老板好像和她一样姓方。
共进晚餐的对象让她更意外,当她让服务生带着穿廊绕室,晕头转向来到包厢前时,门外已整齐摆放了两双鞋子,男用皮鞋和女用高跟鞋,里面不只一个人。
服务生礼貌地敲一下门框,传来应答声时,才拉开缀有古典镂花的厢门。
架高的檀木地板上,中间是一张方型餐桌,底下挖空让客人方便置脚,餐桌两端,一边是漠然而视的景怀君,一边是一脸诧异的年轻干练女性。
她微微尴尬地点头,轻手轻脚地上了包厢,绕过景怀君,在靠窗那一头端坐下来。
「这位是——」左侧的粉领女郎带着职业的客气微笑问。
沉默的景怀君出人意表道:「我太太。」
方菲乍听,沭然一惊,往后一退,上抬的膝盖差点撞翻了桌子,她下意识伸手扶稳摇晃的汤碗,一部份溢出的汤汁泼在拇指上,她倏地缩手,女人眼尖,赶紧用湿纸巾包覆她的手,关心的问:「没事吧?」
她猛摇头,对上那双秀丽的眼,以唇形道:「谢谢,我没事。」
女人明白她的意思,表情却微有困惑,景怀君淡淡解释:「她这两天感冒,嗓子不好,不方便说话。」
女人「喔」声表示理解,礼貌地安慰:「辛苦了。」
方菲质疑地望向他,他很快别过眼,接着介绍女人:「这位是王明瑶律师,我们正在商谈公司股务的细节,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你也点个菜吧!」
原来如此啊!他可真不浪费一点时间,同时完成两件事。看桌上那些所剩无几的菜肴,两人边吃边谈的商议应该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桌上一角堆了一叠文件,密密麻麻都是数字和盖印,那些就是他的生活核心了吧。
但,又何必多此一举揭示她的身分?真令人猜不透!
「咦?是景先生的客人吗?欢迎、欢迎!」从隔壁厢房走出一位高壮的男士,语中含笑,噪声有股热情的力道,和生张熟魏惯的圆滑。
「是景太太。」王明瑶更正。
「喔?」生动的五官闪过惊异,很快又漾出笑纹,「难得啊!幸会!」
「方老板,正好,请再多准备一副餐具,麻烦来些清淡的东西。」景怀君吩咐。方菲目睁睁看着方老板,总觉得哪里见过,一时却对不上名字。
「没问题。」方老板比个OK手势,兴味盎然地瞧着她,「景太太有没有特别喜欢哪一类菜色?」
她愕然,一手探进背包内摸索,想拿出纸笔,景怀君开了口:「就那道百菇鲜锅吧!配一碗什锦谷饭。」
方老板点头,再看她一眼,笑道:「不介意汤头用乌骨鸡炖红枣吧?可以让你脸色更红润喔!」那张单薄的脸实在弱不禁风了点。
她感谢地首肯,投在他虎虎疾走的背影上的视线好一阵才调开。
王明瑶的专心很难不被方菲所影响。身边这位学生模样的女孩就是景怀君传闻中的低调妻子?不像啊!
她有二十岁了吗?细瘦的骨架穿上毛衣仍不显丰腴,脂粉末施的尖小脸蛋带着透明的白,雾黑的大眼下一层阴影,元气不是很足,但灵动的眼一望过来,似有千言万语,彷佛平日擅于用眼睛说话。
不懂啊!景怀君竟这样随意打发和妻子的共餐!这对夫妻间有一种难言的疏漠,但又不似感情不睦,女孩没有一丝不高兴的模样,落落大方地就座,好奇不已地打量四面摆设,并且转身朝背后窗外的樱花园景看了好一会,颊畔泛起若有似无的笑,一派年轻无机心,怎么看都不像对了景怀君的味。
「王律师、王律师?」景怀君拧起眉,对她的分心有些不悦。「照你看来,对方能收到多少份有效委托书?」
王明瑶赶紧收心,重新接续方才中断的对谈。
景怀君必然是常客,方老板竟然亲自端上那锅百菇鲜鸡炖汤,替方菲点好炉火,摆上几盘生菜和餐具,殷勤地叮咛,「份量减为一人份,要尽量吃完喔!」温暖的笑容使方菲心生愉悦,点头向他回礼,视线又被那说不出的面善脸庞吸引,直盯着他离开为止,还是想不起在哪见过这位壮男。
她举起筷子,正想向在座其它二位致意要冒昧开动了,发现两人已进入她无法涉入的凝肃讨论,她耸耸肩,调整一下进食心情,深深吸一口浓郁的汤香,全神贯注地吃起来。
各自相安无事了半小时,她将能下腹的菜全不保留,不必担心吃相不好看,眼前陷入某种问题僵局的男女眼里只有工作。可惜她用餐速度还是快了一些,服务生将餐盘收拾,奉上热茶后,讨论尚未告一段落,她觑看了男人一眼,明了到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他都不可能让她先行告辞。
四下观察了一番,她从背包抽出一本随身画册和色铅笔,稍挪远一点距离靠墙坐着,专心一致描摹窗外看得到的景物。
不到十分钟,暮色已浓,光线渐失,树影模糊,她作废了一张庭院写生,注意力转回室内,瞟动着眼眸观察,迅速抓住了目标,低头快笔作画。
这次很顺利地打发完时间,最后一部份空白刚涂满,王明瑶优雅地起身向她道别:「景太太,我先告辞了,抱歉,占了你的时间,改天见!」
她笑盈盈挥手,发现站起来的王明瑶身段十分修长,头顶快到景怀君耳际,她暗自欣羡,又低下头,修改一下部份细节。
一片阴影罩住她的采光,她抬起头,不明所以。
「该走了!」男人以冰冷的公式化口吻提醒。
她立即利落地跳起来,打开背包,将散落的色笔一一归位,回头一看,脚边的画册消失了,她到处探寻,赫然在景怀君手上出现。
她伸手就夺,他将画册拿高,微眯着眼瞅她,发出评语:「技巧不错。」垂手递还她,「但你觉不觉得,你观察力有问题?」
她楞住,认真的捧起画册仔细端详,不时左转右斜观看角度,找寻差错。
画里是两个在交谈的男女,男的两时支在桌面,俯视摊开的文件;女的手撑着腮,直视着男人,两颗头颅相距极近,细部都有交待,十分写实,刹那的神韵亦有捕捉到。她摊摊手,不明白。
「眼神和表情,注意到了没有?」他指着画面上的王明瑶,冷哼一声道:「她的眼神应该是在思索,并不是倾慕,你画的像是正在谈恋爱的情侣,而不是合作关系的两个人,你说是不是失真了?」说完回身走下包厢,穿上鞋就走。
她不以为然地噘噘嘴,三并两步跟上他,一样穿廊绕室,返回大厅柜台。景怀君拿出信用卡结帐,柜台服务员忽然交给她包装好的沉甸甸的一袋东西,笑容满面道:「老板特地送给贵宾尝试的新菜色,是百合炖汤,对女孩子尤其好。」方老板正在不远处和一桌客人热烈喧嚷着,见她望过来,抬眉咧嘴笑,她举手挥了几下,双手合十点头,表示感谢。
景怀君握住她肘弯,略微施力带着她快步走出去,她不时回头张望,脚步偶尔还踉跄了几下,两人站在庭院立灯旁,等着司机将车开过来。
他两臂抱胸,隐忍了一会,瞥见她还在瞄餐厅的方向,终于忍不住冷讥道:「原来你欣赏的是这一型男人。你大概不知道吧?方老板已经结婚了。」
她是不是太不懂得含蓄了?从第一眼见到方斐然就目不转晴地盯着瞧,完全没有意识到看在王明瑶眼中是何观感。而方斐然也太莫名其妙,无厘头地献殷勤,他是这里的贵宾,以往也没收过任何汤品尝鲜,眼巴巴讨好家眷就能业绩长红吗?
方菲在一旁置若罔闻,沉入思索中,大概被说中了心事,才会乖乖俯首。车子一来,他自行开了车门,袖口却被扯住,她用力拍打他的手臂,极为兴奋,还将画册翻新一页,在上头率性写了几个字,「我终于想起来了,他长得很像一个电影明星,你猜出来没?」
「你指的他是谁?」为何如此喜不自胜?她苍白的颧骨竟透了点红晕出来。
「方老板啊!你瞧他像不像约翰·屈伏塔?」
她认真地将答案凑近他鼻端,不掩孩子似的雀跃。她从头到尾在脑海里打转的就是这件事吗?那油然而生的笑容,竟让他感到几许刺眼,他格开画册,低叱:「幼稚!上车吧!」
流动的空气霎时凝结。他刻意忽略她的存在,望着车窗外回想与王明瑶的讨论内容,车厢一片沉静。不知过了多久,一张白纸黑字放在他膝上,他开了照明灯快速瞄过,上面写道:「未来如果没有充份的时间,可以不必勉强安排共餐,我不会为了你的偶尔缺席为难你。」
他斜瞟了她一眼,直视前方应道:「不为难。今天是特地安排王律师在场的,履行同居义务不是自己说了算,还要有证人指证。我们曾出双入对,免得将来你又来一招恶意遗弃罪名,不是让我疲于奔命。」
她怔了怔,怀疑自己所听到的,提笔又写,「何必费心维持这桩婚姻?」
「这是我父亲的遗愿,虽然这个想法不是很明智,但我一向是个守信用的人,请别破坏我的信用。」他关上照明灯,合上眼皮,拒绝对话。
一股热气涌向眼眶,她抓着膝上的背包,一秒也不想待在这个充份静音的舒适车座上,向前拍拍司机的肩,指着前方不远处的路边公车站牌,一手预备按开门锁下车,景怀君飞快捉住她躁动的手,沉声喝:「做什么?」
她一把推开他,不断敲敲按按门边几个控制钮。司机不知所措,请示主人:「景先生,是不是要停车?」
「继续开!」他箍住她两只手腕,按在她膝上,她惊于他的霸道,一时骇异,忘了挣扎。只见他薄唇附在她鬓边,以仅仅两人听得到的耳语道:「现在下车太早了,你得到我住处履行同居义务,客房已经准备好了,我懂得礼数,绝不会让你睡沙发的。」
她识时务地放弃了坚持,视线落在窗玻璃上的孤清剪影,心头起了个问号,她的外公到底知不知道,他替她安排了一个怎么样的男人?
*** bbs.fmx.cn *** bbs.fmx.cn *** bbs.fmx.cn ***
她一点都不明白,明明只有一个人,为什么要住在如此空阔、房间数不详的大屋子里?大倒不是真正的问题,问题在它坐落的地点,她几乎可以断定,从大门口走到私家小径,爬上几户别墅共享的柏油小路,再绕到外车通行的连络道,并且轻松地寻觅到公车站牌,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上了山后,开始起风了。
房子四周皆是成荫的树篱,风一扫过,除了叶片的沙沙作响声,还有枝哑彼此推挤发出的咿呀声,成了室内挥之不去的背景音效。
「很抱歉,这里的帮佣只有白天才在,一切都得请你自己来了。」他大略说明了一遍必要的设施位置,指着二楼长廊第一间紧闭的门扉道:「我就睡那一间。客房在客厅右手边走道尽头,盥洗用具都备好了。想吃什么、喝什么很方便,厨房就在附近。有事请用内线电话,上面有标示每一个房间的号码。明天的早餐不必担心,厨子会来准备,还有疑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