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杯热可可吧!不喜欢?咖啡?不可以,昨天才破例让你喝了一杯,就可可好了,不然只有热牛奶喽——」
像是在自问自答,也像在进行手机通话,他不习惯冒昧地层现好奇心,从玻璃映照的依稀影相中找寻说话中的东方男性。
男子侧靠着吧台,身影修长挺直,穿得不多,运动夹克绕了条围巾就是上身的仅有衣物;依偎在男子臂膀的女子同样是东方人,和男子高大的身形相比显得娇弱许多,女子穿得较多,毛线帽下是男性般的削薄短发,身着白色长摆羽绒大衣,女子还戴了手套、绒毛耳罩,加了条鹅黄色围巾,遮蔽下半脸。
「到那边坐一坐,我去买些菜,别乱跑,马上回来喔!」男子细心叮嘱,语气极尽呵护。女子接过热饮,乖顺地颔首。
他会心一笑,正想结束观看,女子却踱步走来,与他擦肩而过,在长条桌旁坐了下来,只喝了一小口热可可,就把它摆在桌上,引颈看着外面渐人佳境的雪景。
这个小动作使他停住迈开的脚步,试图从玻璃反射中看清女子的容貌,但女子忽然低下头,从随身背袋里拿出十寸多的素描本子和一枝铅笔,开始画起入眼所见。
他微愕,深知没可能,还是驻足在女子背后佯装不经意地探看。
女子画得熟极而快,没多久功夫街景的轮廓已大致浮现,她十分专心,大概觉得围巾碍事,随手一拉便将围巾摆在旁边座位上。
他想再向前多靠近一点,怕女子察觉,又止步不前。
轮廓画完再描绘细部,需要细致的笔触,厚暖的手套形成了不便,她随之除去右手套,丢在围巾之上。
他移动位置,想端详女子的手指,她忽又停笔,缩手撑住下巴思索,仍然戴着手套的左手则往前摸索,可能想再喝一口热可可,但心不在焉没瞄好距离,指尖触及杯身,整杯碰倒在狭窄的桌面上,杯盖脱落,可可热烫的汁液迅速淌出,大量滴落腿面,女子只顾护住素描本,来不及抽身,他反射性冲过去拉开她,顺手在吧台抓了一叠面纸,覆盖在她烫着的大腿上。她没有呼痛,也没有惊喊,压紧腿上的面纸后,抬起头以手势向他道谢,他挤出客气的微笑俯看她,与那张脸正面相逢,女子原本尴尬感激的表情在望见好心人的长相时瞬时消散,深幽的大眼眨也不眨,在他的五官问到处游移,像是处在极大的困惑中。
他冻结了快要出口的寒喧语,热气一秒内涌上眼眶,一把抓住女子没有戴手套的右手,熟悉的触感重回空虚日久的掌心,他低唤了一声:「方菲——」
所有的祈祷在这一刻应验,他欣喜若狂,张臂就要揽住她;她相反地面露惊恐,往后跃开让他扑空,疾奔而逃。他楞了愣,确信没有看错人,启步直追。
白色的身影在货架通道间游窜,左拐右弯,不曾歇脚,她一面仓皇地张望男伴的踪影,不时撞上多部横亘在走道的推车,引起不少侧目,他在后方脱口道:「小心一点——」
追逐太危险,他快速绕向另一头,准备迎面拦阻她,果然她没想到这一招,在转弯处让他伸手一勾,勾进怀里,一被抱实,她挣扎推打,不肯就范,不知情的旁人惊异不解,相继问道:「没事吧?在吵架吗?」
他回以无奈的歉语:「不好意思,我太太在闹脾气。」
为免没完没了的推拉,他心一横,右臂挟住她腰身,左手制住她乱挥的手腕,朝出口方向拖行。她用脚跟的摩擦力抵在地板,令他移动得相当费力,他不禁激动质问:「这是为什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到底是为什么?你就不能——」
「放开我姊姊!」
肩头被有力的掣住,他不得不回头,旋即一怔,他遇上了一双和方菲一模一样的的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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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少有等待的经验,掌管公司后更是如此,他多半让别人等待,也早已习以为常。
现在,他算过了,从坐下的第一秒起,他等待了三个小时又二十三分钟,却甘之如饴,丝毫没有不耐烦或一丁点火气,微微的不安是有的,这很正常,当他对一件事的结果没有超过七成把握,却又不能放手,不安便会占据整个思绪。
五分钟后,那道紧掩的白门终于有了动静,他立刻站起来,迎视走向他的年轻男子。
「姊姊不肯见你。」方宇垂眼,显得很为难。「她希望你回去,不必等她,她在这里静养很好。」
「方宇,我是她丈夫,不是外人,为什么要拒绝我?」不安化为激动,声量就大了些,方宇不知所措地叹口气。
「对不起,姊夫,当初骗了你。姊姊一再坚持,如果她的病情一旦恶化,她想在亲人身边静静过去,不想被干扰,」
「……亲人?那么我是什么?」他压抑地问。
方宇缄默,清秀的脸孔顿时罩上忧伤、不舍和迷惑,苦思良久,才决定启口,「姊姊说,她什么都不能给你,她只能留给你最好的回忆。她说你以往说得对,人不必有太多承诺和誓言,我们都不能预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就算爱情能到天荒地老,命运却不见得允许彼此相随到白头,誓言只会加深遗憾,留下痛苦。她还说,你没对她承诺过什么,所以不欠她什么,她拥有过的已足够,而她——就算没有这场病,也不是个称职的妻子。她一向不能为你做什么,甚至留下一男半女,不过,幸好没有孩子,这一段婚姻,不会留下太多痕迹,你还是可以回复以前的日子,相信不会太难才是,她说——」吞了吞口里的苦涩,方宇看着他,「请让她选择爱你的方式,她希望你记忆里的她,是健康时的她,不是病榻上的她。」
这一番字字柔情万千的表白,像一把把利刀直刺他的心,他眨了眨眼皮,眨掉过多的水气,他浅浅一笑,对方宇道:「她是这么说的么?请老实告诉我,她现在的病况如何?」
「她现在在我实习的医院里持续治疗,动过一次手术、几次化疗,是我医学院的教授动的刀,恶性细胞转移的情况暂时受到了控制,生活逐渐正常。姊姊很配合,教授对她有信心,不过您也知道,这阶段的病没有百分之百的愈后,她若能不受打扰,对她是比较有利的,稳定个几年,才能谈未来。」
他苦笑两声,「原来你已经是个医生了?很抱歉,我一点概念都没有,方菲能受到你的照料,我就放心了。」多年来,他何曾将目光投注在这对姊弟身上?如果稍有了解,何需空等至今,各自追悔?「我答应你不会再打扰她,能不能也请你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让我再见她一次,好好道别,这个机会应该给我的,对吗?」
方宇立即一脸犹豫,瞥了几眼那扇卧房门,下不了决定。
「十分钟就好,我保证。」他强颜镇定说眼,「有你在,她可以受到很好的保护不是吗?」
终于勉为其难地首肯,方宇走到那扇门前,替他拉开几寸宽,示意他进去,「别让她激动。」
他以眼神回应,轻脚踏进她的空间。
房间不大,但光线十分明亮,布置温暖多彩,空气中飘着淡淡花香。患病没有改变她对色彩的喜爱,她坐在窗沿,俯首在膝上的画纸上有力的涂抹,专注到像在发泄,他屈蹲在她膝前,她才稍掀眼睫,注意到来人并非方宇。
她瘦了一圈,尖下巴让脸蛋更显单薄,但大眼炯亮有神,气色不算差,化疗后新长的发不够长到遮耳,室内不戴帽子,她像个瘦弱的小男生,形貌有几分可爱却透着忧郁,此时她恢复了平静,不再闪躲他,但亦不泄露心绪。
「别担心,我不会勉强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可不可以?」
她不置可否,抿着唇静静注视他。
「在说话之前,能让我抱你一下吗?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有方宇在,我得礼貌的先问过你,对不对?」
她突然笑了,并没有表示意思,见她不拒绝,他鼓起勇气,向前环住她,小心翼翼地,怕她不适。她被动地倚在他怀里,接触时颤了一下,之后便安静没反应,让他实现这个温存的拥抱,感受他剧烈起伏的呼吸。
「谢谢你。」他笑着松开她,声音不很连贯。
她表情微有异样,转开视线。
「这次来美国,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你不用担心这个不期而遇对我产生了什么影响,不论到哪里,我一直是想着你的,你——没有亲口和我说再见,这是你唯一欠我的,我不是说过吗?我不喜欢别人赖帐。」
她呆了一秒,动手就要在画纸上落笔,他抽走她的笔,摇摇头。
『你可以用手语,不必迁就我写字,我现在看得懂。至于你欠我的,我现在还不想向你要,我是个生意人,讲求投资利润,三十年后,我再考虑连本带利向你讨回,所以,现在不必急着说再见。』
她目瞪口呆,眼睛泛潮,盯着他修长的双手,刚才那些话,他字字句句皆以手语完成,他为了她特地学会手语?如果再也见不到她呢?
他趋近审视她,故作讶然道:「我好像快吓哭你了?别怕!刚才是开玩笑的。其实,欠债的人是我,我欠了你一句话,我为人一向不赖帐,所以现在就想还给你,免得将来连本带利还你时害我破产。」
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以手语回应——『那就说吧!不说也不要紧,我不是地下钱庄。』
「你是。给了我短短一段婚姻生活,我却得还你一辈子思念,不是高利贷是什么?」
她别转头,掩藏动容,稍后比画道:『你想说什么?』
别开的脸被他扳回,拇指抚过她细白的面颊,四目紧密相对。
「我爱你,比你想象中更早,也比你想象的深,到现在为止仍是进行式。看不见的未来我不习惯夸口,但这一刻——还在爱你的这一刻,想为你做许多事,你肯不肯?」
一片只有呼吸声的静谧,在冬日的光线下充满着流动的生气,她的黑眸晃动了很久,才定着在他脸上,微微噘唇——「说了不只一句。」
「是啊!其实欠的比这些还多,你让我慢慢待在你身边还吧。」
她低下眼,拉开高领毛衣,微提颈,让他看见喉部三公分的粉红色伤口——『我无法给你保证,一年、两年、三年……没有人知道,我不想看你失望。』
他端详伤口,轻轻吻了未淡化的疤一下,疼惜地问:「方家的女人都一样,只问给予吗?」
她再一次惊异。他笑着点头:「我见过雁青阿姨……你和她不一样,结局也不会一样,你不是保险公司,我不需要你的保证,我只要看见你,无论你坐着、站着、躺着都好,只要你快乐,我得到的安慰就难以想象了,其它的,不必烦劳你去做,李秘书一向做得比你好。」
她两手已经抬起,两声有礼的敲门声中断了谈话,方宇走了进来,轻声提醒,「姊,要休息了吗?」
她看着景怀君,那几秒的耽搁悬挂着他的心,他在她眼里看见了千言万语,有信心能说服她,但她意外地点了头。
强大的失望袭上他的面庞,几乎要掩盖了他的笑容,但他说话算话,绝不为难她脆弱的病体,勉强挺身站起来,他对方宇道:「麻烦你了。」
方宇摇头,「不麻烦,她是姊姊。」
最后一眼总是很难,他俯身吻一下她的额头,不拖泥带水让彼此难受,转身利落地离开。回去后,他再慢慢想办法,他一定有办法的,只要她好好活下去。
还未走到大门,她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他遗留的随身提包。
「差点忘了,谢谢。」避免太多的眷恋,他低垂着目光接过提包,发现她紧拽着不放手。「怎么了?」
『没什么,借我参观一下。』她以手语解释,她无意间摸到了内容物特殊的轮廓,引发了小小好奇心。
他没弄懂她的意图,她已滑开了拉链,探手取出一张裱框过的小尺寸画作,以为是他随兴在旅游途中买下的不知名作品,翻成正面一瞧,小脸傻住,隐忍了好半天的湿意终于夺眶而出——那幅玫瑰园的水彩画作!
她镇静地将画放回提包,递还他,两眼直盯着地毯。
他等了她好一阵,她没说话的意思,他再也没理由逗留了。
手覆上门把,另一只纤白的手竟也跟着覆上来,阻止开门的动作。
『你明天还会来吗?』泪光中,她笑着舞动指头。
他重新拥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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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怕冷,却坚持要在屋外透透气,全身包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两只大眼,踢着路边的积雪,一边跳跃、一边呵着气。
在外面活动,让她感到自己和正常人一样,呼吸着不带药味的空气。
随意顾盼着覆盖一层厚雪的松林,眼角余光扫到了一点颜色,她矮下身,掰开一块石头,歪着头细瞧一朵孤零零挣出头的黄色五瓣野花,开心地绽出笑靥,指尖情不自禁地抚触嫩稚的瓣纹,新生的力量仿佛源源传输到体内。
有人从背后搂住她,气味很熟悉,她直起腰,一脸粲然。
「谈完了?」她指指医院。
「不是谈完,是听完,听医师的训。」景怀君故作懊恼。「他很难理解有人可以忙到不管老婆大半年的。」
「对不起。」她双手合十,虔诚地致歉。
「是该怪你。」他搭住她的肩,面向停车场,「所以我给你机会补偿,把身体养好再说。走吧!快赶不上约了。」
「去哪?」
「看房子,找个离医院不太远的房子,送你方便。」
她乍然停步,表情郑重。「你该回去了,公司不能不管,我住方宇那里很好,不用再买房子。你忘了?我怕住大房子。」
他认真盯着她刻意放慢的手语,会意后抱紧她。「那就照你的意思做,住方宇那里。公司的事我会安排妥当,你不必操心,等你一切都稳定了,我们再决定住哪里,这一段时间我想最好是天天能见到面,一星期勉强可以接受,一个月就太离谱了——」
她拉拉他袖管,比出「二」的手势。
「两个星期?」他陷入思索,是个难题啊!真想把她缩小放进口袋里随身携带。「可以考虑看看……还是太久了一点,十天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