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语塞,恨恨地看着他。
「唔——爱情,我的确没办法给你,」他莞尔,向前靠近她。「我不相信这玩意。你相信,就一定找得到吗?找得到,就一定能永久保有吗?」
「……」第一次听到他对感情的表态,她一时无言。
「不妨告诉你,当初答应我父亲结这个婚,并不算太勉强,既然我不相信爱情,和谁结婚并没什么差别。再说,能让他开心的事我绝不吝惜做,他这一生,真正开心的事没几件。」
这番话像打翻了调味架,顿时五味杂陈。果真如他所言,那么之前为了让他获得自由、让他快乐地追求所爱,刻意提出离婚又是为了什么?所以,他其实并不领情,所以,他才可以放肆对她……
她是彻头彻尾的傻瓜!
「你好像很失望。」拇指抚过她眼角的湿意。「你不会告诉我,你先前做了那么多惹恼我的事,就是为了要这个吧?是不是太大费周章了点?如果你直接问我,我必会坦诚相告的。」
他以为她是孩子要糖吃吗?
轻轻拂开他的手,她撕下未完成的那幅素描,低头在空白处振笔疾书
「你弄错了,我怎么会要求在你身上不会有的东西!就算要,对象也不会是你。对不起,我之前考虑不周,以为五十万、一百万对你来说九牛一毛,举手之劳做件善事不算什么,惹恼了你,再说一次抱歉,我们就恢复以前的状态吧,各不相干。以后,如果你认为没有必要再对我负责,或有了更适当的对象,想和我终止法律关系,随时可以派律师过来,我可以养活自己。至于赡养费,你不必担心,我一毛都不会拿。方宇那一边,他学位就快拿到手,生活不成问题,也可以考虑终止提供生活费,我们之间,就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了。」手执纸张两边,让他清楚过目。
他匆匆过眼,炯炯厉目扫过她。她垂首收拾背包,背在肩上,站起身,想起了什么,从钱包掏出一张千元大钞放在桌上,绕过桌子就要离开,肘臂却倏地一紧,她往后一跌,坐倒在他座位上,挨着他半个身子。
「我话还没说完。」他环住吃了一惊的她,凑近她的耳鬓,像两个浓情蜜意的情人。「想过河拆桥?要和我完全没瓜葛,没你想的简单。这三年,你们方家姊弟花了景家为数不少的钱,按照道理,这也不该是景家的事,我父亲后来是糊涂了,始终认为景家有今天,你外公当年一臂之力功不可没,倾尽多少私产挽救你那些不成材的舅舅岌岌不保的事业,连你的终身幸福都要揽在身上,负责到底。凌群是靠我父亲的能力起家的,没有他的努力,股东的投资一样一去不回,这是眼光问题,瞧你那些舅舅就可见一斑,再多的家产都一败涂地不是吗?我父亲还的也够了,他后来做的那些决定,根本是情感作用,毫无理性可言。想和景家划分清楚,这笔帐太难算,那就从我们婚后开始吧!所有我付出的一分一毫,我会让李秘书列一张清单出来,你就签张借据,分期摊还,还完了,婚姻自然可以结束。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还——」他凝视她漾着水光的黑眸,缓缓释出微笑,「如果你好好履行婚姻义务,做好一个妻子该做的事,这些债务就当作不存在。」
她大惑不解瞪住他,简直不认识这个人,不,是没认识过这个人!这么不可理喻、这么难缠、这么不通人情、这么——匪夷所思!
「为什么?」她蠕动双唇问。她真正想问的是,他的逻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因为……」他看着她的唇形,沉吟几秒,缓缓作答,「保守型的投资基金,就算不能一本万利,基本的获利也会有保障。这个婚姻的三年利息我还没回收呢,怎能这么快就撤资?再说,我其实不讨厌你,保留这个婚姻没什么坏处,有你这个人在身边,调剂一下一成不变的生活,也算是好处。」
她不该问的,听了直想掩耳疾走。实在够了!把任何关系拿来秤斤论两是他的长才吗?
她拨掉肩上的那只手臂,拿起他电脑旁的钢笔,捉住他一只手,在他掌心使劲写下几个怒意奔腾的字——「可是我现在很讨厌你!!!」
他倒过掌心瞄一眼,三个惊叹号反而令他感到妙趣横生,不以为意道:「我是无所谓,但你可就难过了对吧?」
她双掌掩住面孔,哀叹不已,一甩头,不再理会他,坚决地离开。
方菲一走,他面色即沉,前方座位接替上一位套装女郎,粉妆细琢的脸蛋看看他又看看窗外,探问:「真巧,景太太刚走啊!」
他揉揉太阳穴,不准备回应,伸出手道:「新的委托书格式修改过了吗?拿给我看看吧!」
王明瑶露出意在言外的浅笑,手指敲敲他的掌心,「小两口吵架了啊?」那几个蓝字张牙舞爪,恐怕只有方菲才敢直言以对。
他缩回手,利眼瞧她。他从不对外讨论私事,熟稔的王明瑶也不例外。她却大方和他对视,扬起秀眉,「很介意吗?那就改变一下吧!我很好奇,你对女人都像对下属一样吗?」
他不客气地从她手中抽出文件,平板着嗓门道:「王律师,我好像不是聘你来做婚姻顾问的,开始言归正传吧!解释一下这个格式……」
桌面下,他的拇指不断摩擦掌心的一行字迹,笔尖的触感仍在上头盘桓……
第六章
电铃不耐烦地一响再响,她仍镇定地伏案挥笔,将最后一朵花的花萼再三修饰。从侧面看得出,她眼皮浮肿、面色青白,分明熬夜了一晚。
童绢拍拍她的肩头,「人已经到楼下了,还画?」
她呵欠连连,还能挤出促狭的鬼脸,以手语答:『我努力试过了,就算不眠不休的画到眼瞎,我的债二十年也还不完;就算还完了,命也去了一半,真是人穷志短!」这几天她不禁再三检讨,她平静的日子不过,偏去惹火一只打盹的雄狮,弄得人财两失、进退两难,到底是谁的错?
「景先生开玩笑的吧,他根本不缺——」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举高让童绢探个究竟。
「借据?」很正式的、有双方签章的借据,条列细目,数字大得惊人。
她点点头,勉强抬起两手,『够狠吧?怪胎一只!他去做保险公司的精算师一定也很称职。』
童绢一脸歉疚,「方菲,我会尽快找到工作的,不会拖累你的。」
『没人拖累我,我一向衰星当空,能帮你才是福星,你安心和小艾住这,李维新不会找到这里来的。』她打量了一下童绢的细皮嫩肉,摇头比着手势,『别急着乱找事做,我还有一点积蓄,饿不死你的。』
从前景怀君每个月汇出的生活费,几乎都贡献了基金会的图书室设立,所剩无几,想先还一笔都不可能。景怀君说到做到,这个月不再汇出生活费,存心让她捉襟见肘,开口求人。
「方菲,」童绢犹疑着如何开口。「景先生过去一向照顾你,一句话都没说,最近完全变了,和你镃铢必较,你是不是稍微想一想,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他掌控一家上市公司,要对付你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要共处一室,又是在他的地盘,我担心你一个人……」
「……」她撇嘴不以为然,他也只有一个人啊!
「我知道,这话由我来说不太对,可是,我是想,如果景先生不过是要求你听话一些,他在外头也规规矩矩,你暂时就别再刺激他了,过一段时间,他心情好了,就不会为难你了。否则,还不知道他会使什么手段,对你不太好。」饱受前夫折磨的童绢简直是惊弓之鸟。
她摊开两臂,安慰地拥抱童绢一下,做个OK手势,『放心!我没什么好损失的。』不过是损失一点好心情、一点自尊、一点自由,她承担得起,但中间的故事曲折就不必让心力交瘁的童绢知道了。
身上披披挂挂了一堆行李袋,童绢替她扛了一只皮箱,两人一块下楼。李秘书一见到这阵仗,大嚷:「说了不必带这么多东西的,大屋里什么都有啊!」
她懒怠拿出纸笔解释,执意把行李放进后车厢,对跟在屁股后的李秘书指指灰浓的天空,李秘书附和:「是、是,快搬快搬,待会下起雨,山路视线可不好!」
她和童绢挥手道别,尽量流露轻松欢快的样子。一坐进车座,脆弱袭上苍白的面颊,想吹吹风,雨丝竟已然飘落。
下雨了。偏在这时候,她想起那幢无边寂寥、空洞的大屋,一阵不寒而栗。她对过大的房子一向没好感,总让她忆及伴随外公一生,却在晚年被舅舅们抛售的方家老宅子,每一个角落,都隐藏了长年的悲喜爱恨,躲也躲不了。长大以后,她因此只求简单纯粹的幸福,比方说,小小洁净的房子,温柔普通的情人,稳定不求名利的工作,偶尔奢侈一下吃顿大餐,台风天和伴侣赖一天的床,一年自助旅行一次……
她不懂的是,为何越简单,越难得;越不奢求,幸福之路越难行,总像是远方的海市蜃楼向她招手,她却永无可能奔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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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抬头,他就知道前方那犹豫的影子是谁,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他,软毛拖鞋没发出一丁点声响。他瞥了一下腕表指针,八点五分,她若不是起得太早,就是根本没睡。深夜两点半,他曾起身查看,她的门缝底仍透出强烈的灯光,这种光度不必问也知道不可能睡得好,她怕山上的夜黑,宁愿整夜不熄灯。
视线上移。果然,尖小的脸蛋比前一天更黯青,眼皮半垂,薄唇缺乏血色,步伐摇摇欲坠。她到底要多久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
写了黑字的小白板移到他膝上,歪歪斜斜几个字——「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他合上报纸,专注地凝视她。
她收回白板,右手在上头移动一下,转面举在胸前让他看——「我房间窗外那棵大树,可不可以将它砍了,或移到别的地方去?」
他不解地拧眉,「为什么?」
她迟疑了良久,才写,「我不喜欢它的声音,风吹、下雨,它的树枝都会发出声音,我睡不着。」
意外的理由,或许可以解释她之前极力避免住这里的原因,但实在太孩子气,他摇摇头,「不能砍。屋外你见到的任何一棵树,都是我父亲亲手种下的,已经盘根错节,没办法移植。」
她点点头,像是早已预知不会有正面回应,不见失望,缓慢转身走开,他唤住她,「你待会要下山吧?一起走吧!载你一程。」
她摇摇手,背着他潦草挥笔,再高举白板。「不顺路,我搭社区巴士。」
那得走上一段私家路,再等上一段时间才坐得到社区巴上。对外主要道路只有一条,何来的不顺路?不过是不愿和他共处罢了。
他微恼,任她走开,开始食用早餐。吃了两口,把正忙活的厨子叫过来,「煮点瘦肉粥,别太油腻,让太太吃,看着她吃完,记得帮她叫车!」
没来由的烦闷在胸口沉积,他提早离开大屋,驱车到公司。
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像养错地方的兰草逐渐委靡?她不反抗也不顺从,气色越来越差。两个人在大屋里活像在捉迷藏,他前脚才踏进有她的空间,她后脚就离开;逼不得已面对面,她的视线永远不在他脸上,但也不似有恨意,较接近的形容词是认命,里面不时夹杂一抹稍纵即逝的忧伤。假以时日,他几乎可以断定,她会枯死在他面前。
是不是该放手?
直接到会议室里坐定后,耳闻部属轮流报告,脑袋里转动的是同一个问号。
他从前的生活本来就没有她的存在,少了她又如何?她从不曾给他一个由衷的笑容,从不!不是针锋相对就是不理不睬,可仔细思量,他何尝在他处拥有过由衷的笑容?她那双大眼早就看穿了这一点。
还是放手吧!这个念头一再反复,他的眼前就不断出现她的一颦一笑,她抿嘴的嗔容,她作画时的凝神,她莹白透明的肌肤,他进入她体内时那仓皇惊疑的眼神,她忍着不适承受他时的泛红颈项……
放手吧!回到没有交集的从前,让她自由——
「不!」
这个字脱口而出,他立即接收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狐疑目光,财务长清清喉咙,不甚明了地问:「景先生,这项议案是您上次批准的,您突然反对是为什么?」
他及时回了神,让表情回稳,挽回失态,「我是指,别延后增资,无论如何要提升产能,这是一贯目标不是吗?」
精神不能集中,提早结束会议,部属散去,他往窗前一站。下雨了!大楼室内听不到淅淅沥沥的落雨声,她那间睡房却因一排玻璃雨檐而有恼人的击打声……
「景先生,半个小时后车子在大门口等,应该在两点以前赶得到工厂。」特助站在会议室门口提醒。
他举起右手表示知悉,接着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知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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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越夜越激烈,他一下车,司机忙为他打伞,西装仍湿了半片肩臂。
踏进客厅,他绕到她房前的小走道,十分意外,灯光已灭,她竟已入睡?他比平日更晚归,她一个人能安睡于此?
边臆测着,他退回自己的空间,做睡前的洗浴,过后,点起走道的每盏夜灯,巡走至楼下。
天空像要在一夜之间倾尽所有的眼泪,持续原来的雨势,雨打树梢,树影摇晃,在人口单薄的郊野房子里,的确扰人清梦。
他忖度片刻,走到她房门口,像是期待什么,抱着双臂倚门伫立,以单一姿势竖耳倾听,接收门内传来的动静。
不必太久,房内兴起一阵椅倒人跌的纷乱声,他抑制一探究竟的冲动,保持原样站稳。接着,门被猛力打开,「砰」地撞击墙面,一张惨白的小脸和他正对面,惊愕与惧怕使她的肩头剧烈起伏着,半张的嘴徒然颤动,说不出只字片语;走廊夜灯柔和,仍映照出她眼里晃动的泪光,她回望黑影幢幢的房内,踌躇难决,握住门把的手指结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