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一无所有了,就连两辆名牌跑车也必须卖掉,偿抵他之前欠下的各项帐单。
没工作,没钱,王子落难后,也不过是一介平民。
朋友们离他而去,将他摒除于上流社会的社交圈之外,因为他的财力很明显跟他们不是同一挂了,他买不起昂贵精品,无法在酒店一掷千金,从前他的皮夹里满满都是额度不限的信用卡,现在全数遭银行取消。
女人们也不再饥渴地绕着他团团转了,他还是一样帅,一样有型,但少了财富权势加持,魅力顿时大打折扣。
人情冷暖,他在短短数日之内便尝遍了,连自己的家人也抛弃了他。
「你……要去哪里?」方雪颤声问,看他收拾好东西,背起运动袋。
他没立刻回答,愣在原地,神情迷惘,好似也不晓得何去何从,好半响,他才振作起精神,勉强朝她送来一笑。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轻松地摊摊手。「你放心吧!」
教她怎能放心?他从小至今,不曾遭遇过这样重大的挫折啊!
她激动地上前,仰头望他。
「瞧你的表情!」他微笑地揉揉她的头。「你以为我离开程家以后就活不下去吗?我好歹也是个大男人,饿不死的。」
「予欢……」
「对了,我问过叔叔了,他说你的颐望既然是当侍酒师,他就把你调回餐厅,让你跟在集团的首席侍酒师身边好好学习。」
「你是说我以后可以跟着首席侍酒师?」她惊讶。
「嗯,开心吧?」他逗问。「那家伙可是个鬼才,不轻易收徒弟的,你跟到他,算你幸运。」
方雪哑然,这机会的确千载难逢。「是你帮我争取的吗?」
「我现在什么都不是,哪有资格说情?」他淡淡扬唇。「是叔叔看你平常很努力,所以才给你这次机会。」
是他争取的,她知道。
就算他谦虚地不肯居功,但程向峰一向待人苛刻,又对她并无好感,怎可能平白无故拉她一把?她相信一定是他替她求来的情。
他自己都如此落魄了,却还记得安排她的后路……
方雪闭了闭眸,酸楚的浪潮在胸口拍荡。
「我走喽!」仿佛不敢再看她哀伤的表情,程予欢转身就走,背着行囊的背影依旧帅气挺直,不让任何人看出他的失意。
办公室一群员工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见他走出来,慌忙一哄而散,各自回座位,只是眼角余光不时瞥过来,充满好奇。
程予欢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去在意众人评估的视线,落落大方地发话。「各位,我要离开了,这几年很高兴跟大家共事,我很愉快。」
他语气爽朗,听话的人却个个不自在。
半晌,一个男同事才被推挤着出来代表众人发言。「呃,谢谢总监的照顾,我们大夥儿……也很感激。」
「接下来公司就靠你们了,可别砸了我爷爷留下的招牌喔!」程予欢半开玩笑。
「放心,我们不会。」男同事呐呐地说,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如芒刺在背。「呃,总监,老董事长真的什么东西都没留给你吗?」
「当然有。」
「是什么?」众人惊喜地扬目。
「两本日记。」程予欢笑笑地回答。
「只是日记?」一群人大失所望,其中有些平常极度仰慕程予欢的女员工更毫不避讳地露出怜悯的表情。
程予欢假装没看到,嘴角笑弧一分不变。
「那总监,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男同事又问。
「我还没决定。」他一派潇洒地耸耸肩。「想想我这么爱吃,说不定开一家小吃店也不错,到时有没有人想来当我的助手?」
他其实只是随口问问,玩笑成分居多,但众人听了,竟然都吓一跳,低头的低头,装忙的装忙,没人敢回答。
他愕然,一颗心沈重地直往下坠,坠入深渊,敲响阴郁的回音。
原来当他失去一切的时候,就连这些总是跟他玩在一块儿的员工们也不再对他情义相挺了,从前那种超越老板与属下分际的友谊,也只是假象。
原来都是假的——从今以后,他还得面临多少诸如此类的幻灭?
程予欢深吸一口气,笑意在唇畔颤抖着,他下愿在这些人面前显露任何一丝脆弱,但他,快撑下住了……
「我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嗓,清亮透彻如天籁。
他蓦地一震,回过头。
方雪定定地凝睇他。「我来当你的助手。」她坚定地宣言,字字句句如强悍的钢索,将他的心从黑暗的深渊里抢救回来——
「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跟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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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有三间房间,你想住哪间?这间阁楼下错,窗户从天花板斜下来,躺在床上可以看见满天星空,很浪漫喔!不过就是小了一些——还是你想要这间?空间比较大,还可以帮你做个小隔问当书房用。」
方雪热切地介绍,领着程予欢在程杰留给她的小屋里逛。
这栋两层楼洋房,座落于台北一处高级住宅区附近,格局不大,住两个人却绰绰有余。
「而且楼下是一个打通的空间,正好可以开一家餐厅呢!」方雪笑容灿烂。「很棒吧?」
「是挺下错的。」程予欢挑剔地打量屋内。其实以他的眼光来看,这栋屋宇稍嫌破旧了些,部分壁纸脱落了,家具也普通,材质不好,毫无时尚设计感。
「我知道,比起你以前住的地方是差了一些,不过你就将就点,好吗?」
程予欢闻言一凛,自嘲地掀唇。他在想什么?如今的他,还有资格嫌弃住处吗?
「谢谢你,娃娃,这明明是爷爷留给你的房子,你却让给我住。」
「这叫投资。」方雪甜甜一笑。「我是想入股,跟你一起开餐厅,这样将来赚的钱也有我一份啊。」
「等等!」程予欢一愣。「你真的要开餐厅?」
「对啊!」她理所当然地点头。「你不是也说要开吗?」
「我只是开玩笑。」他苦笑。「我银行存款只剩一点点,哪里筹得出资金开餐厅?而且还得聘请主厨跟服务生——」
「干么聘请?」她反问。
「嗄?」
「有你跟我就够了啊。」她指指他。「主厨。」又指指自己。「服务生。」
「你是说光我们两个来做?」程予欢不可置信。
「一开始,两个人就够了啦,只是一间家庭式的小餐厅,不需要太多人。」
「可是……」他还是犹豫。「我厨艺根本不行,怎么可能当主厨?」从前祖父追着他要传授他料理技术时,他总是漫不经心,学到的只是粗浅的三脚猫功夫。
「厨艺不好,学就是了,我相信凭你的才华,只要多练习,一定会很有成就。」方雪温声鼓励他。
「你倒是对我很有信心。」他轻哼。
「当然有!」她笑颜如花。「难道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吗?」
他是没有。虽然他在人前总是装成不在乎,装作自己的前途仍是一片光明,但其实他内心的世界是黯淡的、阴沈的,他从不曾想过自己会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他想祖父是在惩罚他,而这也许是他应得的……
「你不要想得那么负面,把它当成人生的考验如何?」她仿佛看透他阴暗的思绪,委婉地劝说。「过了这关,也许前方就是一片坦途。」
「我不认为如此。」他寥落地回应。他不想再强撑了,不知怎地,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可以不必假装,就算脆弱也无妨,她不会瞧不起。
「我知道你怎么想。」她拉着他靠着墙角坐下,两人肩并着肩。「其实我小时候,也经历过跟你现在类似的情况。」
他一愣。「你经历过?」
「之前我不是跟你提过我爸妈的结婚纪念日吗?其实他们不是我亲生父母,是我养父母。」
他惊讶不已。「你是说你是被领养的?」
「嗯。」她点头,思绪回到久远之前,眼眸拢落迷蒙的薄纱。「以前我们家也曾富有过,后来破产了,爸妈带着我们到处搬家,躲避债主,那时候我们的处境跟你现在有点像,也是遭到很多异样眼光,亲戚朋友都不理我们。就这样过了几年,有一阵子,爸妈到外地打工,好久好久都不回来,因为欠了很多房租,房东把哥哥跟我赶出来,我们只好在街上流浪,是我的养父母收留了我们。」
好悲伤的故事——他从不晓得她有过那样凄凉的童年,她的亲生父母恐怕不是到外地打工,而是远走高飞,抛弃了他们兄妹俩吧?
程予欢蹙眉,胸口拧着,感觉到某种不知名的痛。「之后你的养父母就领养了你跟你哥吗?」
「只有我,哥哥离开了,因为我养父养母经济能力也不是很好,哥哥不想拖累他们,他说只要我过得安全舒适就好了。」方雪苦涩地解释,兄长临走时交代她的话,至今仍在她耳畔回荡——
「小雪,我要走了,你答应哥哥,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哥哥,你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小时候的她,听说相依为命的哥哥要离开,马上嚎啕大哭。
「小雪乖,听话。」哥哥安慰她。「你待在这里,我去找爸爸妈妈,等找到以后就来接你,好吗?」
「爸爸妈妈到底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来?」
「他们啊……」哥哥的嘴角淡淡勾起,噙着抹她不懂的嘲讽。「他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我想他们可能迷路了吧。」
「迷路?」
「对,所以我去接他们,然后再来接你。」
「……但他一直没来接我。」方雪怅然低语。「等我长大以后,才慢慢懂得,原来我亲生爸妈早就丢下我们了,而我哥哥为了不连累我,宁愿独自离开,自力更生。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见过他,有时候我真的忍不住会担心,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在身边陪伴他……」她蓦地顿住,嗓音哽咽。
她一定很思念自己的兄长。
程予欢心弦一扯,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坚定地温暖她。「你哥哥不会有事的,他一定过得很好。」
「我也希望如此。」她深呼吸,极力抹去泫然欲泣的神情,扬起一丝笑。「我的养父母真的对我很好,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很疼我。」
所以她就认为人间处处有温情,即使被自己亲生父母背叛了,她也毫不怨怼?他不悦地寻思。
「我是这么想的。」她柔声解释。「事情有时候不能只看坏的一面,往好的方面想,虽然我的人生在那时候好像转了个弯,可就因为如此,我才能跟我的养父母相遇,成就跟他们的缘分。」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落到这步田地,也不一定是坏事?」
「你可以把它当成人生的转机啊!」
人生的转机?程予欢讥诮地勾唇。
「至少你爷爷没有完全不管你啊!他临终时,交代我拿一样东西给你。」
他一震。「什么?」
她意味深长地微笑,站起身,从房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笔记本。「这是董事长要我交给你的。」
「这是什么?」他疑惑。
「是董事长以前做的食谱笔记,他所有的绝活,都写在这里头了。」
是爷爷的笔记?程予欢愕然,急忙抽出其中一本迅速翻阅,果然里头密密麻麻的都是字迹,还附上彩色铅笔插图。
这是爷爷留下的食谱,是他写的字,他画的图……
程予欢抚摸着泛黄的纸页,胸口酸浪汹涌,一时之间,竟有落泪的冲动。
原来爷爷并没有舍下他,原来他老人家对他,仍有一丝期望……
他忽地哽咽,全身无力地坐倒在墙边,静静地翻阅着笔记。
方雪温柔地望他,善解人意地留给他独处的空间,悄悄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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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楼下空阔的大厅,方雪取出手机拨号。
自从程予欢决定搬来这里后,她便主动联络席梦兰来此,相信有未婚妻的鼓励,他一定很快能振作起来。
铃声连响七、八声,对方才接起。
「喂,席小姐,我是方雪,请问你过来了吗?」
「我已经到了。」席梦兰低声回应,语气听来有些恍惚。
已经到了?她一愣,推门奔出屋外,这才发现席梦兰正呆站在小小的院子里,眸光错愕地扫过满庭杂草。
「这就是程爷爷留给你的房子?」席梦兰满脸不可思议。
她点头。
「以后予欢就要住在这里?」
「是。」
「那怎么行?」席梦兰焦虑地抗议。「他不能住这么破烂的地方!」
她怔住,不禁跟着张望四周,这样的环境……不好吗?附近是高级住宅区,拥有私人庭院,还有一间小小的车库,她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我想可能是没整修过的关系。」她试图解释。「我们打算在楼下开餐厅,到时候会请人重新装潢过——」
「你们要在这里开餐厅?」席梦兰打断她。
「嗯,是啊。」
「这么差的地段,这么小的店面,谁会来?」席梦兰猛摇头。「你们连一个像样的主厨都请不动。」
「我们不打算请主厨,只有我跟予欢。」
「只有你们?」席梦兰更讶异了。「这样餐厅怎么开得起来?」
「呃,我们会想办法……」方雪嗓音逐渐细微。
席梦兰的表情令她不自觉地心慌,那完全是一种轻蔑,是一种富贵人家对平民百姓的批判,她相信席梦兰一定认为自己的未婚夫屈就于此是一种堕落。
「我不会同意予欢住在这种地方的。」席梦兰果然表示反对。「我不想他窝在这里开什么小餐厅,他这辈子会毁掉的!」
「可是……」
「那你说,我还能去哪里?」毫无起伏的声嗓介入两个女人之间。
是程予欢,他不知何时下了楼,倚在门前,单手插在牛仔裤袋里,他站立的姿态看似闲散,方雪却从裤袋里紧握的拳头察觉他的紧绷。
「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回程家啊!」席梦兰奔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你不用担心,予欢,我爸爸已经同意帮你请律师了,我们去告你叔叔,要回属于你的那份财产,你有权利得到的,法律上有规定。」
「我知道。」程予欢漠然应道。在法律上,他是爷爷的直系血亲,的确有权分遗产。「可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我不想要。」
「为什么不想?」席梦兰惶然不解。「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待在这种小地方吗?住这种破旧房子?」
「我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他慎重宣称。
「那你还能去哪里?失去程家少爷的身分,你还能做什么?难道去人家公司当一个平凡的上班族吗?还是开一间不赚钱的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