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信至此,他已抑制不住满腔激动,眼潭一波酸浪涌上,威胁着要泛滥。
「对,我后悔了,真的很后悔……」他苦涩地忏悔,在爷爷面前,他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想跪下来认错。
我不想剥夺你的继承权,但看来不给你一记当头棒喝,你这死小予永远不会醒的,所以我决定什么都不留给你,
你不会怨我吧?
他不怨的,只怪他自己,是他自己不好,伤了爷爷的心!
我相信,依你叔叔那种个性, 「Le Magicien』迟早会被他败掉吧?但是没关系,餐厅这东西是死的,倒了一间大不了再开一间,我希望传承的,是精神,是对美食的理想与热爱。
你这死小子可能永远不会懂,说不定会从此落魄潦倒,一辈子爬不起来,如果真是那样,我也只好认栽,这场跟命运的打赌,是我输了。
但如果,你真的爬起来了,我这场赌注就没白费了。
予欢,你会让我失望吗?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他深吸口气,双手捏紧信纸——
这场赌约,他要赢!
第八章
发生了什么事?是奇迹吗?
隔天早上,方雪发现程予欢忽然变得积极了,他不再轻言放弃,也无须她的「督导」,主动不眠不休地做菜,用自己天赋的味蕾去想像魔术师的味道。
尤其是最重要的主菜,鲭鱼汤。
这道料理的主要食材是鲭鱼,加上马铃薯、洋葱及奶油熬煮,吃的时候配上淋了少许醋的面包片。
「是奶油的关系吗?」她猜测。「布列塔尼地区的奶油闻名全法国,是不是需要某种特殊的奶油?还是盐的关系?据说那里有某个小岛生产的海盐,号称『盐中之花』,细致的风味,被法国美食界视为经典。」
「盐跟奶油当然很重要,不过我想了一整晚,最重要的大概是食材本身吧。」程予欢悠然下结论。
「你是指鲭鱼?」
「没错。」他点头。「我认为鲭鱼的鲜度才是决胜负的重点,一条好鱼能引出鲜美的汤头,就算不用什么特别的调味料,也能让汤变得好暍。」
「话是没错啦,可是鲭鱼本身就是一种很容易腐烂的鱼类啊!听说就连日本人也不太敢吃鲭鱼的生鱼片,还有人说这种鱼在流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变臭。」
「在流动的时候就开始变臭?」程予欢好玩地扬眉。「这种说法倒挺有趣。」
「有趣什么啊?」方雪一点都看不出这句俗话的幽默之处。「重点是这是一种便宜的鱼,一点都不高贵,你要怎么强调它的鲜度呢?」
「你刚刚说,连日本人都不太敢吃生鲭鱼。」
「嗯。」
「不太敢吃,就是表示还是有人敢吃——为什么?」他兴味地沈思。
她愣住,迷惘地注视他。
「我们去渔市一趟!」他忽然兴致高昂地宣布,拉着她,开车穿过雪山隧道,直奔南方澳渔港。
这里是台湾最富盛名的鲭鱼产地,每年的鲭鱼季,更吸引无数游客前来凑热闹,人手一尾烤鲭鱼,吃得津津有味。
两人一摊一摊地问,有没有哪种鲭鱼是特别新鲜的?跟别种不同,生吃也行?摊贩们不晓得,他们便逐一跟那些捕鱼人家打听。
从午后问到日落,过了午夜,又等在港边拦截那些凌晨出港的渔民。终于,方雪问出一点眉目,兴奋地朝程予欢招手。「予欢、予欢,你快过来!」
「怎样?」
「这位老伯伯说他可能知道,他说日本有一种白腹鲭鱼,比台湾产的花腹鲭鱼肉质肥美许多,而且他们会用一种特殊方法来保存。」
特殊方法?程予欢扬眉,转向一旁呆坐的老人;他年纪很大了,脑筋看来也不太灵光,独自坐在路边,吸着菸,偶尔过往渔民会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人。
「老先生,请问是什么样的方法呢?」
「用钓的。」老人恍惚地回答,头也不抬。「不可以用渔网。」
「然后呢?」
「要打孔,把血放乾净。」
「放血?怎么放?在哪里打孔?」程予欢一连串地追问。
老年人冷睨他一眼,不说话。
这老人不喜欢他吗?还是嫌他态度不佳?程予欢尴尬地呆立,一时不知所措,幸而方雪蹲下身来,耐心地与老人对话。
她花了好一段时间,又许他一条外国香菸,好不容易才引他再度打开话匣子。
「那是我以前在日本捕鱼的时候,当地朋友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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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在鱼腮及鱼尾处打孔,迅速放血,为了怕损伤鲭鱼,不能使用渔网捉捕,只能用钓的,买卖时也不能称重。
为了找到用这种特殊方法捕获的白腹鲭鱼,程予欢特地联络业界相熟的朋友,打听是否有日本料理餐厅从某种管道进口此种鲭鱼,经过几番波折,总算从某处友情获赠几尾鲭鱼。
抱着冷藏箱回到「雪娃娃」,他立刻奔进厨房,做出一道鲜美鱼汤。
方雪试味以后,大为赞叹。「好棒!真的好鲜甜,跟之前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总算赶上了。」程予欢淡淡微笑,对成果也很满意。「今天晚上,就拿这些鲭鱼来煮汤招待张泰瑞跟他的朋友吧!」他顿了顿,忽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对了,佐餐的葡萄酒呢?你准备好了吗?」
「我早就想好了,既然是布列塔尼的海鲜料理,当然就要搭配当地的麝香白葡萄酒啊!我昨天就已经从你爷爷的酒窖把酒领出来——哈啾!」她蓦地顿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还不小心流出一管鼻水。
好糗!她尴尬地捣住鼻子,急忙找面纸。
他主动抽给她,关怀地问:「怎么?你感冒了?不舒服吗?」
「没事。」她尽量小声地擤鼻涕,挽救形象。「只是鼻子有点过敏。」
「你一定是跟我奔波了一整晚,太累了。」他揉揉她的头,看着她的眼神依然温煦和蔼,一点也不嫌弃她的狼狈。「快到楼上去睡吧,我的床让给你。」
她睡他的床?「那你自己呢?你昨天也几乎没睡啊。」
「我无所谓,随便趴在桌上眯一下就好。」程予欢说得潇洒,大有男人随遇而安的风度。
但她还是不舍,他眉宇间也见浓浓的倦意,实在需要好好休息。「可是……」
「梦兰!」
他惊讶的呼喊打断了她表示关切的机会,她愕然回眸,席梦兰不知何时已站在厨房门口,正嫣然对程予欢笑着,一贯的娇甜优雅。
「你怎么来了?」他问。
「我来看你的。」她柔声解释。「今天晚上那个美食评论家不是就要来品尝你做的料理了吗?我担心你还没准备好,所以来看看情况。」
「不用担心,前置工作都已经OK,接下来就等晚上客人上门了。」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找到魔术师的味道了吗?」席梦兰又惊又喜。
他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勾唇。「算是吧。」
「太好了!那你现在有空喽?陪我出去走走好吗?我们好久没约会了呢!」她欢欣地拍手,歪着脸蛋睇他的模样,很娇。
约会?他已经很累了啊!
方雪在一旁听闻席梦兰的要求,几乎想出声替程予欢拒绝,可他本人却只是微微思索两秒,便点了头。
「也好,等我几分钟,我再检查一下食材。」
她心一沈。
他竟然答应了……也对,他当然会答应,毕竟席梦兰可是他心目中的女神。
只是她原本还奢望说不定他会为她准备了庆生的特别节目,看来并没有,他很可能早忘了今天是她生日。
她悄悄叹息,压下满腔失落,主动上前一步,帮他解劳。「我帮你检查吧!你先上楼换衣服,别让席小姐等太久。」
「那就交给你了,小心点,这可是重要食材。」
「我知道。」她微笑,目送他离开厨房,然后打开冰柜,清点食材。
席梦兰深思地注视她动作,幽幽扬嗓。「予欢好像对你很不错,连自己的床都让给你睡。」
「啊?」她一愣。「是啊,他的确对我很好。」
席梦兰沈默不语。
她忽地警觉不对劲,连忙关上冰柜,转身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予欢跟我……只是很好的工作伙伴。」
「我当然知道!」席梦兰回话的语气尖锐,颇有嫌她的解释多此一举的味道。
她怅然。
席梦兰静静打量她,良久,忽地意味深长地开口。「等予欢赢了这场赌约,我爸爸就会开始帮我们筹备婚事了。」
「喔。」方雪怔忡地应。她说这话什么意思?
「予欢是个重情义的人,他虽然对很多女人都很好,却不轻易爱上任何人,可你知道吗?他从大学时代就偷偷爱着我了,他爱我好久、好久了,你知道吗?」
她知道,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是如何地爱着心目中的女神。
方雪自嘲地牵唇。她终于懂了,席梦兰是在对她下马威,警告她不得对予欢有非分之想。
「我在想,我们结婚那天,你愿意来当我的伴娘吗?」席梦兰笑着提议,那笑,宛如一朵娇玫瑰,细细长着刺。
方雪只觉心口隐隐生疼。「我?当伴娘?」
「是啊。」席梦兰笑颜灿烂。「毕竟予欢一向把你当成妹妹,他一定很希望在他人生最快乐的日子,你能亲自祝福我们——对了,也得帮你找一个帅帅的伴郎,我想想,谁比较好呢?」
「不用麻烦了。」
「什么?」
「我想我不适合当你的伴娘。」方雪直视席梦兰,轻声婉拒她的「好意」。「你应该有比我更亲密的女性朋友。」
席梦兰神情一变。「可是我希望你来当我的伴娘!」
「对不起。」她只能说抱歉。
「为什么拒绝我?」席梦兰微微眯眼,擒住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沿着她圆润的脸缘缓缓割过。「难道你……」肖想我的男人?
两个女人各据一方,四目对望,无言地以眼神进行激烈的攻防。
席梦兰执意折服她,她却是努力站挺身子,毫不让步。在爱情的战场上,她已经输给这个女人了,她不想连自尊也失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谁也无法突破这僵凝的氛围,直到造成两个女人交战的男人从容现身。
「娃娃,你检查过了吗?」他一面穿上薄夹克,一面问。「有没有什么问题?」
「啊。」方雪凛神。「没问题。」
忽地,一方小小的绒布盒从夹克内袋滚落,他连忙拾起,塞回口袋里。但两个女人都看到了,也都猜到盒子里可能是什么——
是戒指!
方雪全身冻冷,她注意到席梦兰胜利的眼神,却无法予以回应,她只能拚命深呼吸,勉强自己唇角牵起笑弧。
「你们慢走,我先……上楼了。」
她像战败的斗士,踩着僵硬的步伐,木然离去。
程予欢目送她,俊眉微蹙,席梦兰则是浅浅笑着,妙目流转,瞥见墙边昂然矗立的冰柜,灵光乍现。
他要方雪注意清点食材,那如果食材失了鲜度,他会怪谁呢?
趁程予欢不注意,席梦兰悄悄溜过去,拔落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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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去求婚了!
他曾经与恋人许下约定,两年内如果他成功了,就将戒指重新戴回她手上,如今,他终于能够实现承诺了。
这一天,总算来了。
方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虽然理智告诉她,她很累了,需要休息,情感却清醒着不肯睡去。
她睡不着,甚至无法平静一颗心:心跳躁动着、冲撞着,像卡住的机器,在运转时不停地发出哀鸣。
她要睡了,该睡了,她早知会有这一天,多想也无益,不是吗?
只是泪水,在她的不情愿之下,仍汹涌地在眼海聚集。
不想哭,眼泪却泛滥,想坚强,却掩饰不住脆弱。
怎么办?她抚住疼痛的胸口,明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啊!为什么还是这么痛?连呼吸也像抽搐,激烈地绞疼。
「娃娃,别哭了,别痛了……」她一递又一遍地对自己低语,一个娃娃,应该是不会哭、也不会痛的,不是吗?
可惜她不是,她不是真的娃娃,她是人,有七情六欲,懂喜怒哀乐。
她呜咽地转过头,脸蛋湿润了枕畔,嗅到属于他的气味,耳畔仿佛听见他温柔的呼唤。
娃娃,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不是娃娃!不要叫我娃娃了!」她激动地抗议,对某个不存在的影像发狂。
娃娃,娃娃……
那声嗓仍执着地唤着,她猛然捣住耳朵。「不要再叫了!你这坏蛋,你忘了我的生日!你什么时候不求婚,为什么偏偏选这一天?」
为何偏偏要在这天,令她心碎?
她好怨,仓皇起身,冲下楼,躲着那从身后直追而来的呼唤,她躲进洗手间,又逃进厨房,无助地团团转。
正当她以为自己即将濒临崩溃的那刻,她忽然注意到,冰柜的插头脱落了……怎么回事?
她惊骇地抹去眼泪,定近仔细一瞧,确定自己没看错,接着匆忙打开冰柜——虽然还透着凉意,但藏在冷冻柜的生蚝与鲭鱼已有解冻的迹象,生蚝还好,但鲭鱼原本就容易腐烂,即使再度冷冻,也无法保持原有的鲜度。
糟糕!
她立刻拨打程予欢的手机,语音回应却说他未开机——又找不到人!为何他每次跟席梦兰在一起时,她总是找不到他?
她又焦急又懊恼,浑忘了自己方才还为他的薄情伤心,只想着该如何挽救这突如其来的危机,今晚这顿宴席对他而言很重要,她绝不能让他因为食材鲜度不足而失败,被那个苛刻的美食评论家瞧不起!
现在是早上十一点,距离傍晚只有六、七个小时,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替代品。
她翻找电话簿,联络相熟的店家,问他们还有没有办法再弄到新鲜的顶级鲭鱼,大夥儿都说仓促之间很难找到。
她焦灼不已,忽然想到在南方澳渔港认识的那个老人,也许他知道哪里可以找到。
事不宜迟,她立刻开车上路,一路狂飙,在路上还一面打手机,因此差点跟一辆大卡车相撞,幸亏她反应灵敏地闪过。
方雪,你是笨蛋吗?
捡回一命后,她忍不住在心中嘲弄自己。
她何必这么努力?他输了这场打赌不是更好吗?他赢了可就会跟另一个女人结婚耶!
但她还是希望他幸福,希望他成功,希望他回到他爷爷亲手创立的餐厅,希望他得到自己心爱的女人。
她早就决定了,不管她的心有多痛,她都会祝福他。
「对,我就是笨蛋。」她涩涩地喃喃,踩足油门,继续飙,不要命似的举动惹来路旁一辆黑头车关注,一路尾随。
好不容易,她赶到渔港,匆匆将车停在路旁,便钻进港边人潮里寻找那位孤单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