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楠捂着肩膀跳下床,柳青儿的动作一点不慢,立刻跑到房间的另一头。
见她戒备恐惧地注视着他,苏木楠嘴角一抿,冷然道:“你不需要躲,我根本就不想碰你!”
不想碰她?他暗自惊讶自己竟能将这个谎言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柳青儿看着他,心里充满苦涩和悔恨。
失去的东西真的再也无法找回了吗?为何她无法相信他已经不再要她的事实?她为什么还这么傻,竟然以为他先前的那些亲吻就算不再有爱,至少还有些感情?
他是个风流浪子,如果此刻这里是其他女人,只要他想,他一样可以纵情地挑逗她们,亲吻她们,她不过是恰好在这里而已,否则他根本就不想亲她,他不是也承认,亲她就像亲鸭子嘴一样没趣?
她的爱,注定失败,无以名状的空虚感席卷而来,她垂下眼看着黑暗的地面。
“现在我相信你没有说谎,你是真的很讨厌我,不想见到我,因此你拒绝听我的解释,拒绝相信我的清白,你指控我的不实罪名,只不过是要甩掉我的借口,既然如此,你放心吧!以后我不会再抱着幻想纠缠你。”说完,她没有看他一眼往门口走去,心里终于感到了一些平静。
也许那不是平静,而是心死。
今晚的数次交锋,已经让她心力交瘁,也让她看透一切,如果她再执迷不悟,以为他还像过去一样爱她,那她只能自取其辱。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离开此地继续行程吗?”当她的手搭上门上拉手时,他忽然问。
她静止不动,随后,带着一丝犹豫转过身来。“请你留下来。”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地说。
苏木楠暗自钦佩她的忠诚,是董家的利益和她的责任心,以及天星山庄的残暴破坏,让她放弃了自尊转而求他。可是,想到她即便此刻也只为董浩着想时,他猛地挑起了双眉。
她显然很了解他这个叛逆举动所代表的意思,就事论事地说:“我相信没有了我的‘纠缠’,你应该可以遵守与碧箩夫人的约定,她需要你的帮助,而你确实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可真是个精明干练的女人,只要不牵扯感情,她的思维总是那样缜密。
他嫉妒地想,并以刁难的口气反诘,“我有没有听错?你竟敢责怪我?”
“你没有听错,那本来就是你的错。”
他冷笑,“那你是否想过,导致我犯错的真正祸首是谁?”
“不要把自己的罪行强加在别人身上。”不想再挑起战端,她冷静地回答,仿佛他冰冷的神态对她没有丝毫影响。“身逢不幸遭遇的人很多,将个人的不幸转嫁到无辜者身上是不对的。”
她的冷静和指责让他很不痛快,那让他觉得在两人交手时自己落在了下风,为了抢回制高点,他想要激怒她。“你可真会说话,既然如此,那‘少夫人’何必将青桑坡的不幸强加到我身上?难道你忘了你那位无所不能的‘夫君’?为何不让他来此展现一下神勇武功,天星山庄怎是他的对手?”
尽管内心再次被他尖刻的言词所伤,但柳青儿仍下巴一扬,冷静地说:“我告诉过你,我从来不是董浩的妻子,因此你不必再用那样的言词羞辱我,青桑坡一再遭天星山庄侵犯,全是你的纵容所致,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你还有点责任感,就该知道该如何收拾残局,言尽于此,该如何做,你应当清楚。”
她走了。
当房门在她身后静静合上时,苏木楠感到空虚与寒冷,她离去时毫无表情的面子孔,那张来时充满自信,离去时茫然若失的脸困扰着他。
今晚他再次全胜收兵,毁了她的自信,更狠狠地羞辱了她,照理说报复、折磨她、让她痛苦,是他最大的快乐,可为何此刻他感受不到丝毫喜悦?
从认识她以来,他见过她哭,见过她笑,见过她发愁,见过她撒娇,也见过她出糗时的尴尬和羞怯时的脸红,可独独没见过她刚才的那种神情,就好像飘离树干的孤叶,又仿佛一口被抽干了水的拈井般毫无生气。
他能应付她的唇枪舌剑和讥讽怒骂,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的冷淡与平静。
注视着桌面上闪耀的灯芯,他默默地问:柳青儿,难道这就是我们的最后结局一一彼此折磨直至情感枯竭?
如果那样,他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从来没有爱上她!
悲哀如同沉重的大山向他迎面压来,他倒在床上,往事像一道凉风卷起阴郁的迷雾将他困住。
清竹溪位于距苏家主宅不远的朱雀桥边,原是苏家某位祖先的妾室居所,此地环境清幽僻静,据说那时苏家人丁兴旺,为避免妻妾争宠内斗,苏老爷将妻妾安置在不同别苑居住。
可此举并未阻止妻妾、嫡庶间的纷闹,最后不仅闹出人命,还差点将苏家百年家底赔光,于是痛定思痛后,制订了“苏氏男子不得纳妾,否则逐出家门”的新家规,此后,苏家没再有过纳妾的子孙,苏府内也未再发生过“后院起火”的事,而且生意兴隆,财富剧增。
然而,苏家从此人丁渐渐不济,多为单传嫡子,那一处处深苑小宅逐渐荒芜,只有忠实的守苑人守护,并成为苏家小少爷和他的朋友们玩耍的乐园。
十二岁那年的夏日,苏木楠与他朋友们在清竹溪玩起官兵捉盗贼的游戏,孩子们喊着跑着,整个院子因为他们的笑闹声而显得生气勃勃。
忽然,有个女孩凄惨的哭声从花园的石径上传来。
有人大喊:“柳进枫,你妹妹摔跤了!”
可是正在扮演盗贼四处躲藏的男孩没停下。
“进枫,你带你妹妹来玩,为何又不照顾好她们?”俊俏的苏木楠高声喊他的朋友,但贪玩的男孩已经跑进花园深处,其他孩子们则吆喝着追赶而去,只有他转身往石径跑去。
石径的尽头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女孩,他听说柳家双胞胎姐妹十分漂亮可爱,却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她们,他根本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此刻,穿杏黄色衣裙的女孩满脸忧虑地站在那里,脚边有个穿红色衣裙的女孩跪坐在地上伤心哭泣,他猜想受伤的应该是妹妹柳青儿,因为柳进枫常说,他的大妹妹絮儿很文静,从来不大声说话,连哭泣都是安静的,他的小妹妹柳青儿刚好相反,做什么都是风风火火,大声大气。
果不其然,看到他走来,站着的女孩对他说。“我妹妹摔跤了,她很痛!”
“是吗?让我看看。”他走过去,把那个哭个不停的女孩抱起来,发现她的裙子已经破了,露出膝盖上流血的伤。
看到血,红衣女孩立刻发出更加尖锐的哭声。
她的小姐姐也慌了,带着哭腔说。“喔,好多血!我去找哥哥!”她匆匆跑进花园。
苏木楠把怀里的女孩抱坐在草地上,然后对着她的膝盖吹气,并安慰道:“不要哭,我吹一吹你就不会痛了。”
吹了一阵,确定血不再流后,他停下来,却听到女孩说:“还要吹吹。”
他抬起头,发现女孩不哭了,一对漂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他好纳闷,过去自己去柳家怎么没有见过这个漂亮的小东西。
见他只是看着她,女孩指指自己的膝盖。“大哥哥吹吹,青儿不痛。”
他笑了。“我告诉过你的,对不对?等我替你把伤包起来,你就不会痛了。”
苏木楠撩起她的裙裾,用手帧将她的膝盖包上,为了避免她再次因为疼痛哭起来,他跟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你叫柳青儿,是吗?”
“对,你叫什么?”
“我吗?”他看看她,本不想回答,但她虽然年幼却显得成熟的眼睛,充满期待灿盯着他,于是他回答道:“我叫苏木楠。”
“你就是木楠哥哥,我认识你!”
他诧异地问:“今天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怎么会认识我?”
“因为我哥哥和爹爹总在说你,以后我长大,也要像你一样会记帐打算盘,像你一样厉害。”
“是吗?可是我没有那么厉害呢!”
“你有,我就知道你很厉害,而且你也长得很好看,比哥哥好看!”
“真的吗?”苏木楠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四岁女孩的赞美竟让他感到飘飘然。
他替她擦干净脸上的泪水,抱起她说:“来吧!我送你回家,也许你爹娘会想带你去看郎中。”
“不要看郎中,木楠哥哥吹吹就好!”她搂着他的脖子,信任地靠在他身上。
看着她美丽的小脸,听着她稚嫩的话语,他感到心里热呼呼的,一个小小的心愿就从那一刻落在了他的心底,希望以后每天都能看到她,看着她长大一定是件快乐美好的事。
他的希望果真实现了,因为从他把她送回家后,她便每天都到他家找他,而且无论受了什么伤,甚至虫叮蚊咬都会找他“吹吹”。
从此她成了苏府的常客,对宅大院空的苏宅来说,多了一个活泼可人的女娃,似乎多出了许多快乐,何况这个女娃是如此漂亮聪慧,而且还对苏木楠崇拜不已。
当美丽的柳青儿一天天长大时,苏木楠的心也一天天成熟,并且再也容不下其他女人,可是,一向通情达理的祖父却与他意见相左。
“除了柳家女孩,你可以从任何女人中选一个成亲!”在他二十岁时,祖父忽然把他叫到宗祠,开门见山地说。
他懵了,却大胆地抗议。“不,我只要青儿。”
“她太小,不适合你。”苏老爷棱角分明的嘴紧紧抿起,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她会长大。”他坚持,脸上的表情与祖父一样紧绷。
第3章(2)
苏老爷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柳家不配苏门!”
“我要娶的只有青儿!”他桀骛不驯地昂起头,一脸的叛逆。
深谙欲擒故纵之术的苏老爷当然明白“欲得之,先予之”的道理,他没有继续施压,反而语气一变,附和道:“我也喜欢青儿,她聪明伶俐,人也很漂亮,但她不适合你,除了她太年幼外,还因为与柳家联姻,对我们苏府毫无益处,祖父替你挑选的女子,不仅人品出众,仪态大方,而且与我们门当产对……”
“除了青儿,我谁都不要!”他打断了祖父的话,年轻的身躯绷得笔直。
苏老爷严厉地说:“等你年纪稍长后,你会明白两个家族的联姻不能只考虑个人喜好,你是我唯一的继承人,担负着延续家业的重任,怎可如此任性妄为?”
“青儿聪明能干,就算为了家族事业,我也需要她这样的内助之贤。”
“你应该去认识其他女人,也许她们之中有比青儿更合适的。”
“不必了,不管她们有多好,我只要青儿!”他的回答没有丝毫让步。
苏老爷非常了解孙子的个性,知道这种事不能硬逼,于是眼睛一亮。“好吧!
如果你执意要娶她,那我们祖孙就在这里订个五年契约,如果你答应,祖父就帮你把那些亲事退掉,并答应考虑你与青儿的亲事;反之,祖父会立刻为你订亲,并警告柳家不得再让女儿踏进咱们家大门。”
动辄契约,真不亏是商界老狐狸,他负气地叫道:“祖父,你不可以……”
“我可以!”苏老爷口气坚定,看到孙子露出忿然之色仍不为所动。“说吧!要不要订这个契约?”
看到祖父算计的目光,苏木楠感到无奈,可又想订那个契约,他起码还有机会与柳青儿在一起,不订,则连一丝丝希望都没有了。
“说吧,什么契约?”他忿忿不平地问。
“从明天起的五年之内,你不得再与青儿来往,每天跟我去店里或石场,苏家人丁单薄,祖父年岁已高,你得多管些事,五年后青儿十七岁时,如果你还像今天这样喜欢她,祖父会亲自去柳家替你说亲,让你娶她。”
听到祖父禁止他与柳青儿来往,苏木楠先是暴跳如雷,可转眼间却安静了,淡淡地说:“好吧!我答应,只是祖父要记住五年后亲自替我上柳家提亲。”
“当然,祖父说话算话!”
一纸契约签定,纸笔一收,祖孙俩都笑了,各自带着满意的算计。
老的料定,少男少女的情爱经不起时间考验,只要不让他们见面,不出年余,事情必定改观,小的则在想,五年时间转瞬即逝,可祖父的保证关系到他一生的幸福,只要先稳住祖父,不强迫自己马上成亲,一切都好办。
至于与柳青儿见面,他绝对能安排,苏家那么多空置的别院,他何须发愁?不能明着相见,暗地里总可以吧?祖父再神通广大,也难防到每一个地方。
从此后,柳青儿按照他的吩咐再也没有在主宅出现,却经常与他相约在清竹溪美丽的花园。
懵懂的情愫伴随着她成长,在她十四岁情窦初开时,他们向对方献出了第一个甜蜜的吻,从此,这对恋人全心期待着柳青儿十七岁生日的到来,然而,一场意想不到的厄运在柳青儿满十七岁前降临,并将他们拆散。
那天,祖父摔倒在台阶上,从此再没睁开眼睛,于次日深夜去世。
祖父去世后的第二天,他赶去他们每日相约的地方找她,怕她会等他,更怕她得知祖父去世的消息后为他难过。
夜晚的清竹溪十分幽静,月光洒落在树叶上,花枝上。
她果真在那里,端坐在置于花木前的木椅上等他,点点细碎的银光洒落在她身上,她仿佛雕像似地端坐着一动也不动,她的脸像月盘一样冰清玉洁,她的眼睛像宝石一样晶莹透亮,她的头发如黑色的瀑布般披散在瘦削的双肩,她穿着一袭做工讲究的白色衣裙,看上去无比漂亮,也无比悲伤。
看到她,他心里的痛苦得到些许释放。
当听到他的脚步声,看到他出现在月光下时,她美丽的眼睛动了,一串如珍珠般闪亮的泪珠坠落,来不及擦拭泪水便跳了起来。
“木楠一一”她呼唤着,投入他张开的怀抱。
“青儿!”他紧紧抱着她,黑色的头颅埋进她充满少女馨香的颈项间,深深地呼吸着他眷恋并渴望的芳香。
两天,他与她才两天没见吗?可他感觉仿佛已经与她分开了一辈子!
经历了死亡和失去的深切痛苦后,在巨大的责任和压力忽然强压在他双肩时,他是多么地想念她,需要她。
他抚摸着她,拥抱着她,亲吻着她,感受她代表着生命与活力的芳香,需要她携手驱赶那沉淀在内心的忧伤和寂寞。
感觉到他的泪,她忽然想起昨夜他托人带给她的信,不由抬起头来,颤声问:“木楠,你为何如此悲伤?难道一一你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