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尹璇墨不再捉弄她,让她好好补眠,只是他再怎么不舍,还是得起床办正事了。
他轻手轻脚的下了床,走进浴室。
站在莲蓬头下,任由水柱打在身上,他想起起床前的梦境,梦境清晰而真实,每个人物、每张脸,甚至每个神情、梦境的细节都清清楚楚,他知道那不是梦,反倒像是某一世的一生用画面一幕幕带过。就像地府有个望乡台,每个去到地府的鬼魂都得上去看一看,望乡台上一生功过巨细靡遗,谁也逃不过。
季元瓅的梦境是真实的,但也有些出入,就如不同人看一件事的角度也不尽相同,而那一世她以为他喝了毒酒后死了,其实他只是眼盲,并没有死,不过她却真的死了。
他从来不知道长公主对他的执念会这样强烈可怕,甚至由爱生恨,她以魂灵和魔波旬交换七世的诅咒,即使永世不得超生也不让他和季元瓅有个圆满。
第一世在长公主怨力最盛之际,她知道以他的法力只要历了劫,不会拿她没办法,于是她侵入了已受了浊气的碧血,浊邪两气本易相融,更何况彼时他受劫法力锐减,本以为即使碧血受浊还是有灵兽守着,护着季元瓅不成问题,可他却没料到神兽已染邪,成为凶兽,幻化成他的模样,将与德王大婚的季元瓅困在火宅中烧死。
直到那时候,他才知道这一切都是长公主做的好事。
那一世他失去了深爱的女子,亲手毁了碧血,人生至此,他只觉得活得意兴阑珊,从此退隐江湖,隐姓埋名,尹氏族人也都以为他喝下毒酒时就已经死了。
某日发现后世子孙有人执笔他的传记,对于季元瓅的描述太过偏颇,误谬甚多,他入梦去训斥了他一顿,隔天他吓得把部分撕毁,可惜那小子还来不及补上事实就早逝了。
他想……天意如此吧?
若非天意,季元瓅也不会被尹氏一族视为妖女,认为他的死都是因为她,可怜她还被尹氏子孙咒骂了几百年,他和季元瓅这辈子也不至于如此辛苦。
这一世是第七世,长公主诅咒的最后一世,他和季元瓅会如何他并不知道。
尹璇墨想起昨天在公园遇见的那名男子,想来对方是位高人,他似乎知道他前世今生的所有事,甚至爷爷请高人施予的封印之术,只怕也是他解开的。
想到自家爷爷他就一阵叹息,有时候爱之足以害之。
他梳洗完、换好衣服后本想叫醒季元瓅,约她中午一块吃饭,可看她睡得沉,他舍不得唤醒她,就改留了纸条在床头柜给她,要她醒来后再打给他。
季元瓅几乎是在他关上门的同一时间睁开眼,顿时觉得全身酸痛的程度仿佛回到十一岁那年为了锻炼身体,每天运动一小时刚开始的那几天,可不同的是,当时不会痛的地方,此时痛得特到厉害,还让人羞于启齿。
她慢慢的坐起来。“嘶——痛啊!”她本想再躺回去,可床单上一角殷红看得她又羞又尬尴,决定起来换床单。
换好床单后,她进浴室盥洗,出来后她躺回床上,却躺到一个坚硬像石头的东西,她吓得弹坐了起来。“是什么?”她拿起来一看。“咦?这不是璇墨常戴的扳指,怎么会在这里?”
她起身来到梳妆台前,找了个小盒子收好,想着到时候连同雕像一并寄给他。
从今以后,她和他……不会再见面了。
当她正要把扳指放进盒子里时,她原本灵活的眼神忽然变得呆滞,她拿出扳指缓缓的套入自己的手指,缓缓走下楼,步履飘忽得像是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神情木然得好似没有灵魂的傀儡娃娃……
尹璇墨离开季元瓅家后直接来到医院探视外公,他一走进病房,就见尹家一家人都在。
术后,黎老的复原情况十分良好,观察后如果没什么变化,再一个星期左右就可以出院。
尹璇墨确定外公情况稳定后,便先行离开,要到楼下的办公室拿些资料,尹道一见状,也跟着步出病房,两人一同进了电梯,却都沉默无语。
过了一会儿,尹道一先开口,“这几天很忙?”
尹璇墨明白无论他冋答忙或不忙,爷爷终究会把话题绕回他想问的事情上头,至于爷爷想问什么,他也很清楚,索性先给答案,“不忙,但有些违背意愿的事就不勉强自己,有些明知道欲意为何的电话,也就不想回了。”
“什么意思?”
自从那天他对朱海希把话挑明了说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医院,可是她家人的战斗力显然比她还强许多,老是藉由他们尹家的家族聚会之名,前来参一脚。
“爷爷你知道的。”
“我的电话你也不接、不回,你就不怕我有什么要紧事找你?”尹道一不悦地道。
“你所谓的要紧事是要我和朱家人吃饭,陪朱海希喝咖啡?或是你是要告诉我,你每隔十年会为朋友卜一卦,那个朋友就是季元瓅的爷爷?还是你要说你早就知道她活不过二十岁?”
尹道一沉默了半晌,才道:“找间咖啡厅吧,看来有些事不得不跟你说清楚。”
尹璇墨微微勾起嘴角,看来爷爷终于稍微妥协了。
两人来到医院附近的咖啡厅,各自点了饮料后,尹璇墨便开门见山地道:“我总觉得你好像有很多事瞒着我,小的时候我可以用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是为我好来说服自己,但现在我都已经快三十了,你这样的做法会让我觉得我的人生不是属于我的,因为我都没有自行选择的权利。”
“有些事你无须知道。”
“即使那是我的人生,本来就该由我自己做决定?”
“你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醒’了,爷爷,你到底在怕什么?你是怕我和书中那名雕刻师,在几世轮回后,又再度纠缠在一起吗?”
闻言,尹道一的脸色一变。“你……”
“你说尹氏前人的传记在搬家时弄丢了,其实是你要我妈藏到外公家吧?”
尹道一紧抿着唇,然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身为尹氏嫡脉子孙,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奇特能力,每隔三代的国师托生也从未出过错,这些你都曾听闻,可咱们尹氏自有记载,国师就有两位,哪一位托生才是重点。”他十分慎重的看着孙子。
“如果你看过那本国师传,就该知道那一位的能力堪称空前绝后,祈天降雨、奇门遁甲、观星望斗、入梦离魂……他无一不精通。
“墨儿,你还记得吗,在你三岁的时候,有一次我买了一个你一直想要的玩具,却坚持你生日当天才送给你,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你的拗功,就随便说只要你找得到就给你。
“我把玩具藏在一个相当隐密的地方,加上玩具又不大,要找到并不容易,当天晚上入睡后,我梦见你来找我,问我玩具放在哪里,我告诉了你,醒来后我只是觉得好笑,怎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到这种地步,可当我下楼后,看到你正在沙发上玩着那个玩具,你晓得我有多惊愕吗?一个不过三岁大的孩子居然可以进入别人的梦里套话,咱们尹氏先贤就只有第一代国师有这样的能力。”
“所以你害怕我又和那名女雕刻师重逢,我可能又会为她所害?”
“不是可能!季元瓅就是那名雕刻师的转世。那一世你被她连累,这一世……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我宁可负了季老对我的信任,我也绝不冒险。”
“神算对季元瓅的朱批流年虽然只到二十岁,可是他有但书,如没遇贵人,那个贵人就是指我吧?”
“你是她的贵人,那你的贵人又在哪里?你是我尹氏嫡脉唯一的子嗣啊!”
“季元瓅难道就不是季家唯一的血脉?”
尹道一默然不语。
“你们这么相信书里所记载,认定第一代幽师是被一个女人所害,年纪轻轻就死了,觉得那女人是祸害、是他的克星,但我却有不同的想法,那个国师的法力非同小可,趋吉避凶岂是难事,又怎会躲不过祸害、克星?也许他不是躲不过,而是不愿躲,甚至心甘情愿承受。
“一个可以让他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女人,那辈子的天人永隔也许是他最大的遗憾,如果那女人注定是他的劫,又岂是外力所能改变的?如果这是他与那个女人相遇的唯一形式,对外人而言的劫,对他来说很有可能是求之不得的缘,更何况书中的内容是错的,当初死的是女雕刻师,而不是尹天。”
“你在胡说什么!”
尹璇墨专注的望着爷爷,既然他说什么爷爷都不相信,那就让他自己看吧,他集中念力引领着爷爷到自己的神思一探真相……
当尹璇墨赶回季元瓅住所时,整栋房子几乎都被火舌吞蚀。
怎么会这样?!
“我来的时候火势就很大了,无从救起。”楚哲红着眼眶看着高耸入天的火焰。
尹璇墨不可置信的看着根本无从救起的火势,一咬牙,他拿起一旁装满水的水桶往身上淋,一桶、两桶……待全身湿透后,他用袖子捂住口鼻,毫不迟疑的往火宅里走。
招了计程车紧跟着尹璇墨而来的尹道一,看见孙子不要命的行为,不禁老泪纵横。
他让他明白了所有人事又如何,那位长公主的七世诅咒还是在,他和季元瓅一样只能活一人……
尹璇墨走到屋里,温度高得吓人,湿答答的衣服好像马上就会被烤干,浓烟呛得他快要无法呼吸,但他仍奋力大喊,“季元瓅!季元瓅……”
她家有太多木头,火势才会一发不可收拾,通往二楼的楼梯已经被烧毁,根本没法了上去,看到这样的景象,他的心头突然漫过一阵绝望。
这时,左后方传来巨响,一根着火的粗大原木从天而降,他本能的回头看,然后他看到水池旁有一角印花棉布露了出来,似乎是她的睡衣。
他快步冲过去,果然是她!他连忙检查她的呼吸。“老天!”还好!还有呼吸!
外头传来一阵阵水火相遇的滋滋声和救护车、消防车的鸣笛声。
他连忙脱下身上的湿衣服覆盖住她的口鼻,将她抱了起来,这时有个东西自她手中掉了下来,他低头一看,是他的扳指,呵!又是它!
第一世它把季元瓅带入火宅,这一次又是它吗?怪不得他感觉不到她的呼叫声。
以往他不明白何以他的特殊能力时有时无,原因就在于这个扳指,只要他戴着它的时候,下了咒语的它虽伤不了它的主人,却也封住了他感应季元瓅的能力。而当它在季元瓅身上时,他不但感应不到她的磁场,她也会被它摄魂,如同傀儡。
“元瓅,振作一点!”前世他救不了她,这一世他说什么都要让她留在他身边,若是真的无法逆天,就让他们一起走吧,被留下来的那个人太寂寞了。
四百年呐,元瓅,这一世,我们谁也不辜负谁。
陆陆续续有着了火的木块、大柱坍塌……
尾声
哦伊哦伊哦……
不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楚哲发觉坐在身旁,在他的印象中向来泰山崩于面前也不改其色的俊雅男子脸色僵了僵。
他失笑的说:“创伤症候群。”
如果可能,尹璇墨完全不想再回想五年前的那场火灾,被烧得火红的砖块、木头直接砸在背上、手上,虽然疼痛,但更让他害怕的是,一旦他放弃了,他和季元瓅就没机会了。
也许是肉体等同抽筋剥皮的痛,让他承自于国师的灵力全面苏醒,他抱着季元瓅,双手结成复杂的祈雨结印,口中念着古老的召唤咒语,当最后一个字飘散在被火烤得热烫的空气里,那种仿佛只有在神怪片才看得到的异象,居然出现在大都会一处火灾民宅的现场。
明明是天干物燥的深秋暖日,晴空几记响雷忽起,风起云涌,乌云密布,接着瓠泼大的雨势突来,消防车顿时无用武之地。
火势很快被控制住了,当尹璇墨抱着季元瓅逃出来后,下一秒便跪地昏迷,楚哲立即上前帮忙,看着他身上怵目惊心的伤,而季元瓅身上几乎没什么伤,他不禁红了眼眶。这个男人到底是如何保护着心爱的女人?原本对于季元瓅选择尹璇墨的最后一点不甘,在这一瞬间全都转为心悦诚服。
他……的确不及尹璇墨。
季元瓅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就回家休养了,可尹璇墨却折腾了几个月,因为他的手、背烫伤得太严重,经过了几次植皮,即使痊愈后不影响生活起居,但却无法再执手术刀了。
对于一个医学天才遭受这样的遭遇,许多医生都相当扼腕,不过当事人尹璇墨倒是看得很开,他很清楚这是老天在替他做选择。
那一年回美国后他就进谦象历练了,去年接下了总裁的位置。
季元瓅也在二十岁那年嫁给了尹璇墨,并进入哈佛医学院就读,目前是医四学生。
尹璇墨不是没想过,这是他和季元瓅的第七世,照理说诅咒还是存在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历过太多世,诅咒的效力也跟着减低,还是他对她的爱真的感动了上苍,所以老天让他们这一世能够圆满,不过不管原因是什么,他成功的守护了他最爱的女人,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拆散他们。
“这一次你们回来打算待多久?”那场火灾后,楚哲真心把尹璇墨当朋友,到美国旅行或参加医学会议、短期进修,都会借住他们家。
“一个礼拜吧。”
“正逢寒假,元瓅不待久一点吗?”
“V.K难得回美国,元瓅已经快一年没见到他了。”
那尊国师的雕像五年前展出时,他们双双住院当然没看成,不过总算在二年前一睹风采,季元瓅对着那尊神似于他的雕像泪流不止,那一世是她初遇他,最快乐也最伤心的一世。
两人又聊了一下,楚哲看了眼手表,是时间该去巡房了,于是他起身道:“晚上约吃饭,咱们喝几杯。”
“好。”尹璇墨笑应。
没多久,季元瓅才由医学大楼走下来。“楚哲呢?”
“去巡房了。”
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尹璇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而且瞒了很久很久?”
“有吗?”
“我刚才和V.K通了电话,他说三年前你拿汉朝芙蓉古玉和他换了那本‘爱情小说’!”她一直想看,因为V.K说书里的女子感觉上就是在描述她,可偏偏两人总是碰不到面,没想到搞了老半天,那本书根本就在这位仁兄手上。
“有啊,每年你生日,我不是都会在睡前给你一篇小故事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