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他想知道一个事业有成、独立自主的女性,对爱情是什么想法。」
「花枝」浮出水面了吗?她不动声色,抛下饵线:「他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因为他喜欢她,却不知道能怎么打动她。」
是啦!这绝对是他的问题。「他们之间的问题是什么?」
「年龄,还有社经背景。」他补充:「那位女性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而我的朋友才刚出社会。」
没错没错!他不是刚出社会吗?「他们之间只有年龄和成就的差距吗?」
「是啊。」他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那位女士,好像曾经受过感情伤害,有点封闭自己的倾向。」
只有这样吗?不是还有不伦吗……她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还好及时打住。她不能让他知道她已经猜到他是故事男主角。反正光是年龄和成就的差距,已经足够她提出建言。
「你的朋友表白了吗?」记得上次他说过他还没告白。
「还没。」
「很好,不要表白。」还好,他终究跨不过不伦的界线。「不只不要表白,你还要劝你朋友不要再执着于这段感情。」
「为什么?」
「这段感情中参杂了太多不利于你朋友的因素。」她帮他客观分析:「首先,你刚说女主角受过感情伤害,这伤害让她封闭了自己,这意味着女主角不是难忘前男友,就是对爱情已经心灰意冷,你的朋友要打动她,会非常辛苦。」
「我想以我朋友的个性,他会愿意努力。」
「千万不要这样做。」她苦口婆心开导他:「萧伯纳曾经说过:『爱情需要的是机运,不是努力。』有人毫不费力就一见钟情,有人却是用尽心力也换不得对方一点回应。为什么?因为爱情不是靠努力就能得来的。」
「但世上仍有很多努力成功的例子。」
「那是在我们外人看来。『结婚』对我们来说就是个happy ending,但当事人的心理转折,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何况,」她换了一口气,「你朋友和女主角之间还存在着阶级上的不对等,女强男弱的恋情从来就不好维持,不说女方的态度,光是对男方的自尊心也是一种考验;而且,他们能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吗?」
「我朋友会努力,他不会永远是现在这个样子。」
「但他始终要比女主角慢了几年不是?」她再换一口气,「这就说到第三个问题了,成熟度。男人一向比女人晚熟,何况是一个小男人。见识、想法、话题这些都会影响沟通的品质,而除去所有外在、现实的条件后,『能不能沟通』才是感情能否长久维持的关键。」
他不作声了。
第3章(2)
「如何?」
他抿着唇半天,脸上写着不惬意,半天后,吐出一句话──
「玫瑰姐不懂爱情。」
「什么?」是她耳朵有问题吗?他是在质疑她的专业吗?
看到她瞪得堪比铜铃的大眼,他一瞬间还魂。「不是。只是为了爱情以外的因素而决定爱不爱,这是爱情吗?」
「没错,但爱情一定有现实考量。」这就是年轻人,迷恋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那一套。「与其爱到后来才因为现实因素而分手,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爱。」
「所以玫瑰姐也是这样找对象的?」
「嗯?」
「先检查对方的年龄、收入、社会地位,再站在外人的立场来评估这个人值不值得爱?」
她被他问住,张口结舌好一会儿。「姐是为你……朋友好好不好!如果不是自己人,姐干嘛操这个心?」
「所以玫瑰姐自己也做不到是吧?不过,」他倒是笑了,「我比较喜欢这样的玫瑰姐,离我们这些凡人近一些。」
是啦是啦!她也是凡人,可是明知是火坑还要去跳的,不是凡人而是傻子。「你就不能劝劝你朋友吗?天涯何处无芳草,退一步海阔天空。」
「还有『花开堪折直须折』不是吗?」他跟她玩起名言接力,不过转眼间微笑又化作苦笑,「我朋友也不是故意要执着,他每天认真工作,该玩的时候玩,该笑的时候笑,生活跟一般人没有两样。只是,」他的声音带了点惆怅,「每当想起他喜欢的人的时候,他心里就像缺了什么似的;他当然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好女孩,但他喜欢的就只有那一个。」
就只有那一个……
她无话可说了,大脑就像中了麻醉针,所有的理性都被他这番话麻痹了。
他的话,让她的心柔软起来,一种久违的温柔重回心中──
没错,她的想法都太自以为是。所谓的「痴情」,难道是因为不懂得世界上还有很多可爱之人吗?当然不是。痴情的人,就只是痴心而已。
她又犯了跟以前一样的错,没有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关心则乱」并不是理由,她欠缺的,其实是对人的信任,还有对爱情的信心。
她的心已经老了,在被背叛和被伤害之后;但是,她不该把这种伤害加诸他人身上,至少,在还憧憬着爱情与「惟一」的年轻心灵上。
她真的不该。
她重新凝视他,看着青春洋溢神采奕奕执着无悔的他,既惭愧又感动──
「如果你的朋友问我怎么说,请你告诉他,」她温柔地承诺,诚心认同了他:「我支持他,并且衷心祝福他。」
赵晨曦醒来的时候,窗外已被暮色掩覆了。
一开始,她还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方;慢慢地意识回复,她想起她下午在写「宠爱女人」杂志的专栏——
「宠爱女人」是一本女性取向的杂志,内容十之八九都在鼓励女性花钱美化外表;剩下十分之三的内在,由她和一位星座专家分了一半;另一半,则提供最近发片的歌手或发书的艺人宣传之用。
严格来说,以她「女文青」的身分出现在这样的商业性刊物上,是有那么点不伦不类;不过她自我安慰,在这个对皮相之美崇尚到无以复加的年代,帮女性作点心灵建设也算是尽点社会责任;所以当编辑邀约电话一来,她没多考虑就接下了专栏作者的工作,从创刊至今已经写了两年了。
因为是基于社会责任而写,所以她每篇文章都结合了时事,以写「社论」的标准来自我要求,务求实时反映当月最热门的爱情议题,也因此她总会把文章压到截稿之前的一两天,然后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爆发力把文章完成。
爆发完了,她也虚脱了,文章寄出后她便趴在桌上小寐……
这一眯,可不是一会儿,不用看钟她都知道,因为四周已陷入一片昏暗中。
虽然已经习惯单身生活多年,但如果说有什么时候是她特别感到难受的,那就是现在这种时候。在密度极大的脑力压榨后她会陷人昏睡,昏睡醒来面对着一室黑暗,会让她情绪荡到谷底。
她记得读书时看过一项研究,英国伦敦每到雨季,自杀率总是攀高;以前她曾经怀疑人的意志真有这么薄弱吗?这几年她已经能够体会,有时候自杀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抑郁的情绪就是一个很好的诱因。
她还没打算死,所以必须中止情绪低潮。她转动了一下脖子,用着一点意志力让自己从桌上爬起来——刚站起,一床毛毯就从她身上落了下来。
是Sunny……她记起来了。在她在客厅里专心打着专栏稿的时候,他在储藏室里帮她整理粉丝送给她的礼物。
一般粉丝送来的礼物她是会先尽量保留着,不管用得着用不着——大部分是用不着,而在半年一年后,她就会把诸如玩偶啊、笔记本啊、书籍啊、围巾啊、包包啊、相框啊、装饰品之类的全部整理出来,用黑色垃圾袋装好,然后分送给需要的慈善机构。
一想到Sunny,她宛如在黑暗中见着一线光芒。不知他东西收拾完了没有?
他下班了吗?虽然储藏室那儿也是一片黑暗,她还是试探地叫着「sunny」……
叫了几次,果然没人响应,她刚刚振作的精神又委靡下来。懒洋洋地站起来,晃到储藏室,打开灯,只见储藏室已经焕然一新,原先堆得满坑满谷的东西已少了一大半,剩下的东西,也分门别类摆放得井井有条。
他的效率也太好了……她想。以前Chloe在的时候,每次收储藏室总得收上个好几天,其间还得常常回答她「这个可以给我吗」、「这个捐了好可惜」、「这个是什么时候拿到的」之类的问题。她想,这可能是男女的不同吧!在女人看来「好可爱」的东西,在男人看来大概就是个东西而已,大手一扫,管它美丑,全一古脑儿进了垃圾袋。
她站在储藏室门口发了半天的呆,有点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的茫然。抬头看了看客厅壁上的液晶时钟,已经五点半了。她这一睡,竟睡了一个半小时。
五点半,是吃饭时间。她下意识地走向冰箱……如果要维持身材,六点以后不能进食。她打开冰箱门,一看里面只剩大豆棒和尔箬面;她妈寄来的菜,几天前就吃光了。
为了控制身材,她在宣傅期一向不在冰箱里放太多东西,就怕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厉行减重计划时,一包阏箬面可以凑合着一餐,大豆棒也可以是救急的零食。但此时此刻看到这两样东西,却无端令她感到厌烦——
生活已经够乏味了,再不找一点小确幸,她会得忧郁症的。
她决定出去走一走。
赵晨曦披了件斗篷式的罩衫,换了一双便鞋,带上家门进了电梯。
进了电梯后,她又升起一丝新的希望——也许Sunny并没有下班,他只是去送东西了,再等等也许会回来……于是她按下B2键。
到了停车场,结果却令她失望,她那辆红得发亮的房车还停在原位,他的脚踏车却不在,看样子他不但送完了东西,还下班了……
她真的忍不住有点埋怨了。他效率这么高做什么呢?虽然她大可再call他回来,老板本来就有这种权力,但她绝不会打这通电话——
她一个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她重新进了电梯,按下lobby键。
电梯到了大厅,在门打开前,她抿好唇。她天生有一张新月形的唇,抿紧时嘴角会自然上扬;这样,如果遇到不认识的邻居同她打招呼,上扬的唇线至少不会让她失礼。
不过显然她是过虑了。电梯门打开,看到的是刚放学的国中生,几个人都专注在手机游戏上,电梯来了,他们心不在焉地进了电梯,目光随意扫过她,没有一点意外或好奇的样子。
她知道他们没认出她是谁,不是因为她今天没打扮,而是他们不会是她的读者。「爱情」这个课题,对他们来说或许太遥远,也或许太容易。情窦初开的时期,通常只需要一张「请你跟我交往」的纸条,就能清楚知道对方的心意。
她走出大厦,站在路边,开始思考该往哪个方向走。
大厦位在河堤畔,是闹中取静的高级住宅区,沿着河堤走上几百公尺,就能通到大街;沿着大街再右转,就有栉比鳞次的各式餐厅,一间比一间有情调,一间比一间有特色……
她忽然意兴阑珊了。以前读书的时候没太多零用钱,每每经过那些灯光美气氛佳的餐厅时她总忍不住向往,总觉得坐在那里面用餐会是件很幸福的事;现在她有能力了,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陪她坐在里面的伴。
这些年她表面风光,来自出版界、艺文界的高级饭局邀约从来不少;她读友满天下,对她表达欣赏、爱慕、崇拜的也不乏其人,但这些都只是工作。
当她变回「赵晨曦」的时候,她是一个朋友也没有的。
她知道她没有资格抱怨。每天忙着工作,老同学都疏于联络,关系不断掉也难;宅在家里写稿子,没有职场人际关系,自然也不会有从同事升格为朋友的朋友。
她想,她应该要回去了。再晚一点,河堤上会有吃完晚餐出来散步的一家人,会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夫妇,会有在游戏区追逐打闹的孩子……这方天地,是属于幸福的人群的,她一个孤家寡人混在里面,很不搭的。
她想,她应该回去吞苟蒻面……
忽然,周遭流动着的空气有一刹那的静止,她彷佛有着心电感应,下意识抬眼看向步道旁的自行车道,然后她看见一辆脚踏车正朝着她的方向来。她愣住一个穿着白衬衫搭米色毛衣的大男孩,王子一般地来到她面前。
「玫瑰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利瓦伊阳停在她旁边,脸上有惊奇,也有笑意。
「Sunny,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出跟他一样的问题,乍然相遇让她有种彷佛置身梦境的不真实感。
「刚刚的天色很奇异,所以我出去拍了几张照片,」利瓦伊阳把背在身后的相机包转到前面给她看,「我出去的时候,有在桌上留言,玫瑰姐没看到吗?」
原来如此……「我以为你下班了。」
「没跟玫瑰姐说一声,我怎么会下班?」他温柔地笑着。
他的笑容如暖阳,融化了她前一刻的孤独与疏离。此时此刻,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是挂念着她的,即使只是因为工作。
「可以看你拍的照片吗?」她问。
「下次吧!」他笑笑道:「等下次再做PH的时候。」
她会意一笑。
「玫瑰姐要去哪里?」他问她。
「没有要去哪里,只是出来走走。」她有点尴尬,转过话题:「你呢?要下班了吧?」
「那要看玫瑰姐还有没有需要我的地方。」
有,陪我去吃饭,一个人吃饭很凄凉的……她心里正想着,又听他道:「东西我都送去慈善机构了。过几天,慈善机构会把感谢状寄过来。」
她懂得他的暗示,他是在告诉她他今天的工作都做完了。「那你回去吧,这么晚你也该下班了。」
「好。」他嘴上道好,却没有踩动踏板。在她想问他怎么还不走时,他忽然道:「玫瑰姐,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餐?」
她心中一喜,却有些不好意思。「不好吧,你家人应该在等你吃饭。」
「喔,我爸妈出去旅游了,」他一向开朗的面上添了点烦恼,「我不想回去。
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家,有点孤单。」
真好!他们同病相怜。「那我埋单。」
上次去夜市钱是他付的,礼尚往来是朋友之义。
他没有拒绝。「那地点我选。」
「好,那你等一下,我上去拿车钥匙。」
「已经有车了,」他拍拍他的脚踏车后座,笑问:「还拿车钥匙干嘛?」
「这个?」她有点儿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