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麦特看看萤幕,再从文件堆里抽出一张纸来比对,眉头紧蹙着。
「怎么了?」无虑停下手中的针线活。
「纳森那个家伙老是出错,上头的程序走得不对,数字绝对平衡不起来。」麦特的眉还是纠结。
「我看看。」一时好奇,无虑趴到他背上偷瞄。「那是火星文吗?怎么一堆奇奇怪怪的字母,看也看不懂?」
百忙中,麦特仍然被逗笑。
「那是一些会计科目的代号,妳没学过,自然不懂。」他亲她一下,继续埋头苦干。
无虑望着丈夫专注的侧面,有个在心头堆积许久的问题滚到了唇边。
「麦特?」
「嗯?」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应。
「麦特,现在你的工作已经很稳定了,我们也有自己的房子了……」她偎在丈夫背上,软软地问:「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该考虑生一个小孩了?」
麦特一怔,打字的动作自然缓了。
「妳想要小孩吗?」
想。
「你已经二十七岁,我也二十五了,我是觉得现在可以考虑了。」她轻声说。
他沉吟片刻。
坦白说,他并没有特别喜欢小孩。他觉得现在这样,有他,有她,两个人的小世界就足够了。
「小孩生下来,总要有父母全心全意的照顾才好,可是最近几年我的工作都会很忙,我们过两年再考虑生小孩的事好不好?」他委婉地说。
妻子枕在他背上,没有立刻回应。
「无虑?」他回头看。
「嗯……」她慢慢开口,「好啊,就过两年再说好了。」
麦特觉得有些愧疚。他知道无虑对家庭的渴望比较传统,有了丈夫,生活稳定之后,自然而然会想要自己的孩子。
可是他却对当父亲这件事没有太大的把握。或许,给他两年的时间习惯一下,他会渐渐接受生命中多一个小鬼头的可能性。
「我知道我最近很忙,没有太多时间陪妳。不然等我忙完这个年度的会计结算,我有七天的年假,我们去加拿大看雁鸟,好不好?」出于愧疚感,他想补偿她一下。
无虑仍趴在他肩上,软绵绵地说:「不要了。去度假又要花好多钱,我们在美国境内走一走就好。」
「钱不是问题,老板跟我谈过了,他们很满意我的表现,所以下半年度会给我百分之二十的加薪。」麦特将她拉到身前来,细细地吻她。「我已经说过了,妳永远不必再为钱的事担心,好好地享福就是了,我会照顾妳的。」
无虑受不过痒,咯咯笑了起来。
清澈的蓝眸变得深浓,然后,两具年轻的身体滚倒在柔软的长毛毯上,所有繁忙的公事都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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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改变都是慢慢发生的。直到它累积到一个顶点,再也无法掩藏。
麦特做到了他的承诺!给她一份舒适安定的生活。
极有理财头脑的他将多余的资金转投资,不出几年存款翻了几番,甚至远超出他当会计师的正常收入。数字游戏对他而言就像吃饭呼吸一样容易,于是财富的累积越来越快速,也越来越惊人。
就这样,去年,他们又换了一间更大更豪华的公寓。
新居的一切,都是麦特成功发达的象征,桃花木镶板的墙面,大理石地板,义大利水晶吊灯,法国进口的高级壁灯,手轻轻一触便自行滑开的电动窗帘。
无虑一直没有告诉他,其实她更喜欢那些由两个人一起逛跳蚤市场买回来的旧家俱。
十二年就这样过去了。
十二年的相识,十年的婚姻,这是一段多漫长的岁月。
当年的贫困让两人有了共同的奋斗目标,而今的安逸却渐渐突显两个人的性格差异。
他积极进取,她懒散被动;他追求卓越,她甘于平淡;他积极攀上生涯的巅峰,她却只想当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
有一度,无虑必须陪他去参加那些上流社会的应酬。
以前她也在餐馆工作过,并不是不懂得和人群社交;只是这种手拿香槟、讨论股票指数或欧洲假期等等言不及义的场合,完全不是她感觉自在的世界。
但麦特不一样。他就像一只变色龙,对于一般主管他的态度亲切随和,对于那种世家子弟他也不卑不亢,不管是什么族群他都能在最快的时间内融入,而且让多数的人对他留下良好印象。看着麦特优游自若的神态,她更无法说出自己不想陪他去的话。
去了几次之后,她心理上的不适已经直接反应在肉体上,只要在白天听到晚上又要去应酬了,下午往往就开始胃痛。
有一次,她真的一踏上会场就痛到站不直腰,麦特吓得赶快送她去医院急诊。
「生理上没有任何问题,应该是压力太大的缘故。」医生看完检查报告之后宣布。
回到家之后,麦特歉疚地亲亲她。
「抱歉,我没有考虑到妳并不喜欢来这种场合。以后这些公事应酬,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无虑默默低下头。她明白,自己不是那种七巧玲珑、长袖善舞又能帮夫的好妻子。
随着他的工作越来越忙,经手的客户越来越重要,所有时间几乎贡献给工作,连下了班也在处理公事。
无虑没有抗议,是因为她看得出来麦特做得很快乐,他的脸庞因工作的成就感而发亮。
只要他快乐,她便无所谓。所以,两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共通的话题也越来越少。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
有时候麦特坐在书桌前办公,她便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忙自己的事,就是这样同处在一个空间里也好。
「呵。」
书房那头的笑声让麦特从工作中抬起头。
无虑发现丈夫的目光,拿起自己刚做完的成品给他看。
「我终于学会了!」她开心地说:「上周末我们去餐厅吃饭,你不是说桌上的纸玫瑰很好看吗?回来之后我找了好多网站,终于找到一个教人家折纸玫瑰的站。你看,好不好看?」
「嗯。」麦特对她笑笑。
「那里面还教人家折很多很漂亮的小东西。我去买硬一点的纸和铃铛回来,折好之后可以做成风铃,挂在阳台上,以后风一吹就会叮叮当当地响,像唱歌一样。」
「这样很好啊!」麦特仍挂着温和的笑容,眼睛已经开始瞄手边的资料。
「我也做一小串让你拿到办公室去挂,好不好?」这样风铃一响起,他便会想到她。
「好啊。」麦特心不在焉地道:「无虑,我现在比较忙,我待会儿再陪妳说话好不好?」
啊,她一定打扰他了!
「对不起,我老是爱说这小事。」她有些腼腆地道。
「没关系,这些事也很有趣。」旦吴应着,他的注意力已经回到文件与电脑萤幕上。
无虑看看手中的纸玫瑰,再看看忙碌的丈夫。
她的世界小小的,偶尔想一下何时该帮家里的家饰布换季、寄给朋友的手工卡片上应该题什么句子,怎样将薄荷叶晒干了给麦特泡茶,这样一点一滴的生活情趣,都会让她觉得很幸福。
但这不是他的世界。
他手边动辄数十到数百万美金的帐在滚,随时都要承担巨大的责任,相形之下,她这些「如何把纸玫瑰做成风铃」的事便琐碎地不应该拿来烦他。
麦特也不是没有努力过。
他也注意到了两个人日渐枯竭的相处时光,所以他开始想找些话题和她聊!这是指当他从繁重的工作中偶尔抽取出的闲暇。
有时候麦特会跟她谈起公司里的一些事,或者客户的帐怎么跑,可是无虑对这些完全没概念,她只能带着微笑,静静聆听。
久了之后,麦特感觉谈这些似乎也没什么用,反而让自己的私人时间也不得休息,然后他也渐渐不再提起。
然后,直到那一天。
那终于来临的,一天。
那一天,似乎是事务所的一个大日子,好像某个很倚重麦特的大老板遇劫归来之类的,麦特曾草草提过几句跟这位大老板有关的事,但他没有特别强调,对商业冷感的她也就记不太起来。
事件过去后,大老板对麦特在这段期间的表现很满意,原本已经没必要了,但是仍然和他们事务所续了新的年约。这份合约让老板眉开眼笑,所以公司为麦特办了一个庆功会。
麦特的秘书打电话告知她这个宴会。无虑挂断电话之后,想了一想,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去。
他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他看她的眼光越来越空洞,而那令她心惊。她必须更积极参与麦特的生活!
秘书说,麦特会直接从公司去宴会的饭店,所以她决定晚上自己搭车过去就好。
到了会场,她一如以往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是默默沿着会场的边缘走,抬头寻找她的丈夫。
然后,她在那个角落看到了他。
他正和一个金发女郎说话。
那个女人好美好美。简洁俐落的套装完全勾勒出她的高挑身材,发髻梳得完美无缺,娇艳的妆容找不到一丝丝缺点。她的眼中充满自信,艳光四射,神采无比焕发,站在麦特的身边,简直像金童玉女,完全天造地设的一对。
无虑的心狠狠撞了一下。
然后,她注意到丈夫看着那个女郎的眼神。
金发女郎挽着他的手,两人如交颈的天鹅般细语。他的脸上全是轻松写意,蓝眸是无法错认的温柔。
这曾经是他看着她的眼光,如今,这种眼光投在另一个女人身上。
无虑觉得自己从脚底开始发冷。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临了。
麦特突然注意到妻子。
「无虑?」他立刻直起腰,蓝眸飞快闪过一抹愧疚。
就是那抹愧疚,狠狠摧毁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她的丈夫,找到了另一个比她更适合他的女人。无虑终于明白了「万念俱灰」是什么感觉。
她强迫自己微笑,必须非常非常努力,才能让自己继续站在那里。
「你的秘书打电话通知我,今天晚上有你的庆功宴。」她竟然做到了平顺的启齿。
「嗯,是我叫她打的,我只是……」不知道妳会来!顿了一顿,麦特敛去狼狈的神情,为在场的两位女士介绍。「这位是若妮·哈德森,她是我的……一个朋友。」
无虑注意到了那个迟疑。
这天晚上,她平静地与他摊牌,平静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她的名字叫若妮·哈德森,她只是我的一个……朋友。」仍然是那个轻微的停顿。
无虑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两人因为之前的一个案子经常和彼此联系,才渐渐熟了起来。我们只是很聊得来的朋友……」他的尾音曳去。
无虑没有立刻接口。她的眼神让他明白了她的明白。
最后,麦特只是盘腿坐在她脚边的地毯上,挽起她的手。
「如果妳想问我是不是做出任何出轨的事,答案是没有,我没有和她上床。」他静静地说:「我发誓,从我们两个人结婚以来,我没有和其他女人发生关系过。」
她相信他。
「我不晓得我该说什么才能让妳相信我。」麦特素来笃定的蓝眸竟出现一丝迷惘。「我只能说,妳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妳不只是我的妻子,更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的全部;我承诺过要让妳过最好的生活,我永远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落。」
她相信他。
「除非妳改变主意,否则我永远不会离开妳,也不会违背我们的婚姻誓言。只要我们仍然有婚姻关系,我就不会做出对不起妳的事。」
终于,她开口:「麦特,你爱她吗?」
麦特没有立刻回答。
「如果妳是问我,对若妮有没有感觉,答案是肯定的。我对她确实有一份与众不同的感觉。但那种感觉和我们之间的感情并不一样。」他深深望进她眼底。「我常在想,爱情是什么?如果任何人问我爱不爱妳,我会毫不犹豫地点头,毕竟我们一起经历过这么多。倘若这就是爱,那么,我为什么仍然会为若妮心动?
「她的家世背景让她容易明了我的工作,我们两个总有许多说不完的话题,一个起头就明白对方在想些什么。但是,这就是爱情吗?
「我从十八岁便认识妳,这十二年来,我们从来没有和彼此分开过。扣掉懵懂无知的童年期不看,我生命中有妳参与的部分,几乎比没有妳更长。我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也无法想象妳不在我身边的情景,是否,这也算是爱?」
麦特扯一下嘴角。
「无虑,我不知道妳问我的『爱情』是什么,所以我仍然要重复地说,妳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伤害妳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只要妳愿意,我会一辈子守着妳,守着这个婚姻,给妳我所能给的一切,这是我所能展现给妳看的『爱情』。」
无虑笑了,笑容却充满悲哀。
她相信自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相信他会永远照顾她。
她相信他的肉体对她是忠实的。
但是,他的心已不在她的身上。
曾经浓烈的、不顾一切的爱,如今只剩下一份苍白的承诺。而,这竟是他能展现给她的「爱情」!
「我必须仔细想想。」说完,她静静起身,走入书房。
曾经,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的丈夫在她的耳畔轻哼着「教我如何没有妳」。但,他确实可以没有她。
他的眼神他的心,已随着另一个女人而飘移。
无虑想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人生,她才二十八岁,应该是芳华正盛的年龄,她的丈夫对她却只剩下承诺。
一个出于习惯、出于责任的婚姻,要消磨两人到何时,他才会决定自己已经受够,然后决定跨过「肉体维持忠实」的那个界限?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未来?
中夜时分,万籁俱寂,在这种时候,一个人连想自我欺骗都很难。
无虑离开书房,赤着脚,来到月光溶溶的客厅。
她一路抚过这间华丽而安静的陵墓。是否就是心灵上已经无法再对她付出,所以他只能不断提供她这些外在的奢美?
卧室里,丈夫合衣倒在床上,等到最后先不支地睡去。
他很累了,而且累了许久,一个人要扛两个人的份。
三十岁的麦特,比十八岁的他更有魅力,当年那个活蹦乱跳的男孩已变为成熟潇洒的男人;而二十八岁的她,也比十八岁的她更了解世事轮换的道理。
他和她的本质如此不同,倘若两人是现在才相遇,或许他们不会选择彼此。
她轻抚丈夫的肩膀。麦特立刻惊醒。
她的脸上有些细微的表情,让他的蓝眸一暗,静静等她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