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笨拙的动作,静宁好心建议道:“我自己来吧,要不你喊香儿进来,她今天怎么到这个时候了都没进来呢?”
“她来过,我让她离开了,今天你不需要她,我会照顾你。”
“行台大人替女人穿衣服?”静宁很高兴他喜欢与自己独处,因为她也有同样的渴望,但仍忍不住调侃他。
他正经八百地纠正她。“行台大人替他的夫人穿衣服。”
静宁感动得没说话,直到他替她穿好鞋子后,她才挂在他的脖子上开心地说:“能嫁给你是我最大的快乐!”
他亲匿地目光锁住她。“能娶你为妻,也是我最大的快乐,小公主!”
当饭后去参观宫殿时,宇文泰没让侍女、护卫们跟著,独自带他迷人的小夫人参观这座庞大的宫殿群──
建章宫建于汉武帝太初元年,原是专供休闲游憩之用的宫苑,因此除东边围墙与长安宫墙相邻外,其余三面均与上林苑相连。这里虽在城外,但为了皇帝及其后妃们来往方便安全,专门修建了飞阁辇道可直通未央宫、长乐宫。
当年的建筑规模远比如今大,可惜数百年来因朝代更替和战乱,大部分宫殿池苑都成了废墟,尚存建筑以正门圆阙、迎客殿玉堂、议事厅建章前殿和寝宫天梁殴形成一条中轴线,其他宫室则分布在左右,形成紧密又独立的宫殿群。
当来到天梁殿后那处只剩两层半倾颓楼的废墟时,静宁站在高大的石台上,看著依然清晰可辨的“凉风台”三个字,好奇地问:“这里的石壁墙垣都没有火烧的痕迹,而且距天梁殿不远,为何这座宫殿坍了,天梁殿却依然完好无缺呢?”
“它不是‘坍’了,而是被拆了。”宇文泰拍拍笔直的石柱告诉她。“王莽篡汉后,下令拆除建章宫,要用所得木石材料在城南营建新朝九庙,可还来不及拆完就被灭了,东汉时皇帝下令重修被毁宫殿,可是工程浩大,战乱不止,因此就这么一代又一代,建建毁毁,成了这样。”
静宁看著西北边大片杂林中的废墟,不由得感叹曾经盛况空前的上林苑如今竟如此残败。
忽然,一点水滴落在她脸上,她仰头,更多的水滴落下。
“下雨了,我们快回去。”宇文泰喊她。
可她兴奋得不予理会,伸出双手接住在阳光下坠落的雨水,惊喜地说:“你快看,好美的太阳雨哦!”
雨点越来越急,宇文泰将她抱下石台。“走吧,我可不想要你淋雨后生病。”
两人手牵著手往下跑,被雨水淋湿的石头泥路不好走,静宁蓦地一滑,要不是宇文泰脚步稳,他俩都得摔跤。
宇文泰干脆像抱孩子似的抱起她,继续往下走。
“不要,我不想害你摔跟斗。”静宁大叫。
“想让我摔跟斗?你等下辈子吧!”宇文泰亲亲她的鼻子。
两人笑著跑过阁道,雨下得更大了。
“算了,我们先在婆娑殿避避雨吧!”
宇文泰抱著她进了附近一座小宫殿,把她放在廊檐下。
“喔,这雨像闪光的银线,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太阳雨。”静宁兴奋地说。
宇文泰撩起衣襟替她擦拭脸上的雨水,疼爱地问:“冷吗?”
“不冷,阳光下的雨水一点都不冷,飘洒在身上很好玩。”
“公主好福气,嫁为人妇还那么贪玩!”一声冷冷的嘲讽让静宁一僵,她在宇文泰怀里转身,看到一身绚丽华服、浓妆艳抹的珈珞正站在门口睨著她。
虽然知道这个女人的底细后减轻了对她的惧怕心理,但见到她,静宁仍很不舒服。
宇文泰用力抱抱她的肩,用微笑提醒她:我们说好的,不要理她。
静宁想起昨晚答应过他的话,也回给他一个微笑。
两人亲密的对视与会心的一笑让珈珞又是嫉妒又是生气,知道自己昨晚的那一记狠招没起作用。
自从几天前获知宇文泰要娶静宁公主起,她对这个幸运的小公主就有股难掩的妒恨。
话又说回来,在她的一生中,又有多少时间不是生活在妒忌和仇恨中呢?这还是四年前她被迫离开晋阳城时,高欢骂她的话。
那时,尔朱天宝刚死,她以为终于熬出头的高欢会需要她的侍候,没想到她不过是一时忍不住亲了他、说了些真心话,就被他大骂“淫妇”,还被无情地赶出晋阳大宰相府,幸好宇文泰收留了她,让她衣食无忧。
可是,她心里的不平之恨却无人能消。
她愤怒,为什么她这么漂亮多情的女人,得不到一个好男人真正的疼爱呢?
在她真心喜欢过的好男人中,宇文泰对她是最温和、最有耐性的一个,他从来不像葛荣那样爱训斥她、不像高欢那样鄙视她,也不像独孤如愿那样避瘟疫似的躲著她。
他一直像她当初在怀朔认识时那样开朗随和,而且随著年纪的增长,他越来越有男子气概,让她每次见到他,都忍不住怦然心动。
这几年她跟随他从陇西到关中,一直刻意在他面前保持乖巧的好形象。只要他在府中,她绝对是个好女人,她替他缝补衣服,整理和打扫寝殿,就连那个爱挑剔的护卫队长巫蒙都对她改变了态度。
她以为她最终会获得宇文泰的心,不料半路杀出个公主,让她眼睁睁地看著好梦再次幻灭。
最让她愤怒的是,若非巫蒙无意中说溜嘴,她根本不知道宇文泰已在两年多前就与该死的静宁公主定了亲,让她辛苦多年却只落得一场空,她绝不甘心!
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再不找个好男人,下半生可怎么过?就算宇文泰娶妻已无法阻止,但他仍是目前她所能依靠的男人,她不能失去他!
因此见他们不理她,她仍忍住内心的愤恨,做出温顺模样对宇文泰笑道:“下雨了,大人何不带夫人进来喝杯茶,擦擦雨水呢?”
“这主意不坏。”宇文泰看看静宁淋湿的头发,赞同地拉著她进屋。
这是一幢精致小巧的寝殿,虽然不像天梁殿那么宽敞,但十分华丽。入门的厅内有香炉、绣榻,玉凳、木几,布置得温暖舒适。
一进门,宇文泰即放开她的手走开,静宁吃惊地看到他走到门边的柜前,从里面取出布巾,转回来为她擦拭头发和衣服。而紧跟在他们身后的珈珞也不慢,但她不是用布巾,而是用双手在宇文泰身上替他做他正替自己做的事,嘴里还亲热地叨念著。“看你,都湿成这样了,让士兵们看到哪还有大人的尊严?”
宇文泰笑著说:“这是什么话?大人就不会被雨淋吗?”
静宁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的手在他身上欢快地移动,他不仅没有拒绝,还很自然地与她聊天,静宁恍惚觉得他们才是一对夫妻,而她则是闯入的外来者。
感觉到静宁的异样,宇文泰似有所悟地移开身子,对身侧的女人说:“珈珞,你去准备热茶,我自己会弄。”
“急什么,快低下头,让我替你擦干头发……”珈珞抓著他的肩膀靠近他。
然而,静宁忽然拉过宇文泰,瞪著珈珞大喊一声。“你不要碰他!”
珈珞和宇文泰都吃了一惊,没想到她会有如此激烈的动作。
“你疯了!”珈珞情急之下露出本性,凶狠地说:“我与黑泰认识时,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呢,敢威胁我?”
静宁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转过身想离开,可是在门口被宇文泰拉住,而真正留住她脚步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瞬间充斥于全身的那股骇人张力。
“珈珞,你也许忘了你在跟谁说话,可我要提醒你,她是我的夫人,是你必须尊敬的人。”他冷然注视著她。“至于说到威胁,我要你记住我的威胁。”
他握起静宁的手腕,轻轻掀开她的衣袖,露出那道抓痕。“如果你的手敢再伸向我的夫人,那你就准备另外去找新的庇护所,我这里不欢迎你!”
“黑泰,求你──”珈珞气焰顿消,露出可怜相。
静宁不想听,也不想看她的哀求模样,转身跑出了婆娑殿。
第五章
太阳雨仍然美丽,但雨点洒在身上不再温暖。她才转过殿翼就被宇文泰拉住。
“静宁,我已经警告过她了,你还在生气吗?”
她不想回答,心里乱糟糟的。
“她是很讨厌,可是她刚才那样碰我并没有恶意。”他努力安抚她。
“当然没有恶意。”那是爱意。她了无生气地回答,用力挣脱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他没有强拉她,但他的身子快速挡住了她的路,解释道:“我告诉过你,我与她认识很多年,我们曾经像一家人一样亲近……”
“我们?!”静宁的眼睛在雨水中眯起,冷然看著他。
知道她误会了,他忙补充道:“是的,我们──怀朔时的葛荣、我、高欢、独孤如愿,还有她和她姊姊。我从十七岁就认识她,相信我,就算我与她彼此照顾,那也只是出于兄妹般的感情,绝对没有其他关系。”
雨水洒在脸上,像眼泪般滑落,她转开脸,淡淡地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喜欢太阳雨。”然后静宁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从昨天午后得知自己要嫁人,到婚礼,到洞房,再到现在,短短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对于单纯的她来说,复杂的男女关系是这些事中最困扰她的部分。
没有其他关系?他的解释并没能说服她。虽然她说过要相信他,可是绷得太紧的神经,稍遇刺激就会断裂。
她无法不去想:如果珈珞跟他没有亲密关系,那她为何要用那种时而仇恨、时而嫉妒的奇特眼神看她,为何要用那样毫不避嫌的亲匿行为对待他?而他,又为何对显然属于珈珞的那座寝宫如此熟悉?一个男人熟悉女人的寝殿,那应该是什么关系?
所有想不通的问题困绕心中,让她难以释怀。
看著她在雨中孤独的背影,宇文泰感到十分彷惶,他们昨夜才对彼此说出了爱的誓言,难道今天她就可以这么不信任他?难道他真的能容忍她背对著他走开?
不,他不能,他如果让她这样误会他,那他就该死了!
“静宁!”他大喊一声,静宁站住,慢慢地回头看著他。
他大步走过去,不管是否有人在看,一把抱住她,俯身攫住了她的嘴。
看著他绷著俊脸抱住她时,静宁以为他会以粗暴的吻惩罚她。可是他紧拥著她的双臂虽然很有力,但落在她唇上的嘴却格外轻柔。在那辗转缠绵的温柔碾压中,她屈服了,分开唇瓣回应他,展开双臂抱住他。
太阳雨停了,天边出现一道七色彩虹。
他们的吻就像彩虹一样绚烂动人,也像彩虹那样短暂。
宇文泰带她回到天梁殿,要仆佣准备洗澡水。
热热的洗澡水准备好后,他将所有人赶得远远的,亲自伺候她洗澡。
她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很不安。好在他能看出她的心思,知道她被什么事困扰,因此尽管从回到寝殿后她没说一句话,但他仍自信地带她进沐浴房。
可是当他脱掉她的衣服,把她放进澡桶,甚至脱光自己的衣服加入她,她除了满脸羞红外,仍是一句话也不说时,他心里有点发毛了。
“嗨,小公主,你闻闻这个澡豆香不香?”(注一)
看了眼凑到鼻尖的粉色澡豆,她简单回道:“香。”
听到她开口,他略松一口气。一边帮她洗头,一边没话找话地说著,试图逗她说话,可她只是温顺地配合著他笨拙的动作,安静地听他没有重点的絮叨。直到洗完后,她终于有了反应。
“你是因为愧疚,在向我道歉,对吗?”当他将她压进暖暖的水中,抱坐在他强壮的怀里时,她抬起头来看著他,平静的眼波里有著愠怒。
他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指控,但他没有动怒,轻声问:“为何这样说?”
“不然你干嘛这样?”
“怎样?”
“你知道的。”她不驯地瞪著他。
他看她一眼,抱起她踏出木桶,拉过方巾包住她潮湿的身体,然后穿过过道走进他们的卧室,将她放在床上,擦擦她的头发后将她塞进被子里,俯身看著她,严肃地说:“你错了,我没感到愧疚,也毋须向你道歉。”
“那你为何要那样做?”
“怎样做?”
她结巴了。“伺候……我……帮我脱……洗……”
“伺候你脱衣洗澡?”他流畅地帮她说完。
她点点头,尽管羞涩不已,但下巴仍倔强地扬起。
他深深地看著她。“如果你不知道那是因为我爱你的话,我无话可说。”
说完,他不在意自己赤裸著身体,大步从她面前走过,回到沐浴室去。
因为我爱你!
他的背影消失了,可这句话久久不去。他爱她,是啊,从昨晚到今晨,他不是用行动和言语告诉过她,而她也分明感受到了这份真情吗?难道,是自己错了?
也许他与珈珞真的是因为太热悉彼此,才会那样不拘小节,而宫殿是他提供给她居住的,因此他熟悉那屋内的摆设;也许只是个巧合,他刚好知道布巾放置的位置,因此信手去取来帮她擦头;更也许,是自己对人情世故了解得太少。
思前想后,她决定不管多么难过,都要相信他,不能再像个孩子似的发脾气。
当香儿进来为她更衣梳头时,她已经想好要去跟他解释,告诉她自己的困扰。
可是,她暂时没机会了。
当她穿著完毕走出卧室时,看到巫蒙正从前厅走来。
“夫人,大人让我代他向你辞行。”
她一惊,忙问:“辞行?他要去哪儿?”
“信使送来皇上讨伐高欢的御诏,大人前往护驾。”
静宁闻言,转身往前殿跑去。不理会身后巫蒙的喊声。“大人已经走了。”
走了?不!他怎能离开她?
“那你为何还在这里?”她站住问他。
“这次大人要我留下保护夫人。”
不,我不要保护,我只要他!她再次转身跑向前殿,成亲第一天,他就得奉诏离去,而召唤他的人正是自己的皇帝哥哥,再有难解的心事,她也知道国事第一,可是,她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
“黑泰!”刚跑过殿门,迎头撞进熟悉的怀抱里,她气喘吁吁地抓住他。
“干嘛跑那么急?”一身戎装的宇文泰抱著她,担心地问。
她也抱著他,喘气道:“我真怕你走了。”
“我是走了,可出了宫门才想起这个还没给你,就赶回来了。”他将手里的东西举到她面前,那是昨天成亲前,他送给她的玉佩。
“我喜欢它。”她握著玉佩,眼睛则定定地看著他。
“我知道。来吧,我替你系上,以后不要取下,这个玉佩能带给我们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