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枝在她女儿遇害后隔天,就立刻来找他,要他去替梁寻音交保,不但拿出五十万保释金,还有一张面额惊人的支票,要他替她女儿找出真正的凶手。
“这——”方云枝先是面露心虚,继而又理直气壮地挺起背脊。“我女儿死得这么惨,我当然心急啊!”
说著竟然哽咽起来,戴著硕大钻戒的手,一边从香奈儿皮包里掏出一条手帕,戏剧化地往化著浓妆的脸上擦,一边哭哭啼啼的。
“自从琳琳她爸爸过世后,我们母女俩就相依为命,没想到琳琳却遭遇这种不幸,教人情何以堪啊——”方云枝一身的行头与打扮,没有人会怀疑她有著显赫的家世,而养出一个娇生惯养的娇娇女就更让人不足为奇了。
“梁小姐亲眼目睹整个命案的经过,心理的创伤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复原,太心急只会造成反效果。”他讲求工作效率,但还不至于泯灭人性。
“很长一段时间?唉哟,易律师,我哪来那么多美国时间等那闷葫芦似的丫头开口啊?我女儿死得那么惨,我要梁先仁那个刽子手立刻进牢里。”谈起女婿,方云枝脸上露出恨意。
她跟这个寡言深沉的女婿一向合不来,虽然警方在案发现场目击梁寻音涉有重嫌,但她心里很清楚,那个安静得像只猫似的丫头没那个胆,她深信一定是女婿下的毒手,要那蠢丫头去顶罪。
“方女士,我有我的顾虑跟考量,若无法配合就请你另请高明吧!”易慎人毫不留情面地立即起身。
“易律师,等一下!”没想到易慎人态度这么强硬,方云枝慌忙叫住他。“你别生气,一切都听你的安排就是了。”
虽然脸色明显透露出不悦,但易慎人总算还是维持风度地坐回沙发上。
看他脸色和缓下来,方云枝胆子又大了起来,觑著他阴晴难测的脸,小心翼翼地讨价还价起来。“我说易律师,再怎么样,我也算是受害的苦主,这种心情你应该最能体会,寻音那边就拜托你多下点工夫,只要她愿意信任你,就会把事情真相告诉你的。”
“你是梁小姐的外婆,为什么你不亲自去问她?她总不会对你有戒心吧?!”易慎人用一种怀疑不解的目光打量她。
“这——”一时间,方云枝的态度突然扭捏起来。“易律师,不瞒你说,其实我跟这丫头不太亲。”
她身为外婆,却跟自己的外孙女不亲?易慎人眯起眼,脸上浮现深思的神情。
方云枝左右张望了一下,突然倾过身来神秘兮兮地低语。“我告诉你,其实寻音那丫头不是我女儿亲生的。”
霎时,易慎人震住了,脑中浮现昨晚那双纯净清澈却充满防备的眼眸。“梁小姐是领养的?”
“是啊,她是从育幼院领养的孩子,我女儿怕痛、怕影响身材而不敢生,再加上也不懂得带小孩,只好到育幼院领养一个现成的,挑了当时已经十岁的寻音。”
易慎人严肃地听著,这才明白为何方云枝给他的资料上,十岁之前全是空白。
“我女儿喜欢嘴甜、会撒娇的孩子,见寻音白净清秀,以为她个性乖巧贴心,谁知道这丫头孤僻得很,完全不得我女儿的缘,所以跟我女儿生疏了些,平时大概是被冷落惯了,见了人更不爱开口,一个人总是独来独往。”
冷落?易慎人终于知道,那女孩眼中所承载的寂寞与忧郁是从何而来。
“不过这也不能怪琳琳,我只生了琳琳这个女儿,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相处,更别提疼爱孩子了。”
方云枝在一旁护女心切的叨叨絮絮,再也传不进他的耳中,易慎人脑中反覆浮现昨晚那双绝望而孤寂的眼眸。
刹那间,胸膛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缩著,让他呼吸紧绷得有些困难。
易慎人突兀地站起身。“方女士,抱歉,我还有事要忙,不送了。”他昂然转身走回办公室,任士熙则八卦的探出头来,私人秘书艾芸也投来诧异的眼神。
“易律师——”方云枝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几道好奇投来的关切目光,只好赶紧拎起那只昂贵的香奈儿皮包,匆匆起身离开。
方云枝前脚一走,任士熙后脚立刻跟著钻进易慎人的办公室。“方女士又来干嘛?这个礼拜她已经来了三次,一次你出庭,一次你去见客户,一次你正在跟客户开会,这次她倒是学聪明了,赶了个大早。”
易慎人抬头扫了他一眼,目光再度回到桌上的资料。
无视于那张冷肃的面孔,任士熙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要不是看在外头那块‘以客为尊’的匾额份上,我还真想叫她——麦搁来了!”
“这号麻烦客户也是你收的。”突然一个冒出的冷静声音提醒了他。
“兄弟你也帮帮忙,我怎么知道这个客户是这种麻烦人物啊?!”任士熙懊恼地搔搔头。
“以后如非必要,替我挡掉她。”
“知道啦、知道啦!”任士熙义气地拍拍胸脯。“最近怎么样?”
任士熙像放大镜钜细靡遗的目光,逼得易慎人不得不中断手边的工作,抬头面对他没头没脑的问题。“什么怎么样?”他蹙著眉问。
“那小女生啊!”任士熙对那个十九岁的女孩有著浓厚的兴趣。“你跟那女孩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对她总该慢慢有些了解吧?她有没有可能是凶手?”
“我不知道。”他停顿了一下,老实的说。
“不知道?她不是住在你那儿?”这下任士熙可纳闷了。“别告诉我你跟她有代沟,相处不来?!”他质疑地瞅著他。
“她话很少,而我很忙。”易慎人简单俐落地交代两人的状况。
“你这样怎么成?不设法跟她培养感情——”瞥及易慎人投来的冷光,任士熙赶紧改口。“不,是建立关系,我告诉你,梁先仁请的律师可是业界有名的‘真刁钻’,要是拿不出有力的佐证打赢这场官司,钱赚不到事小,赔了面子事大。”
“张雕专。”易慎人平静地提醒他。
“他是叫‘刁钻’没错啊!”任士熙悻悻然嘀咕道:“这家伙上回赢了我们,狐狸尾巴翘得比阿里山还高,那嚣张的德性真让人咽不下这口气。”好歹他们两个也算是律师界的名人,这下被压落底,面子要往哪里搁?
冷冷横他一眼,易慎人有些烦躁地打住他的话。“我自有分寸。”
“你有分寸就好,再过一个星期就要开第一次庭了,你可得设法让她说出点什么。不然这样好了,今晚我跟你回家,说不定她看到我一见如故,一口气把什么话都招了。”
“她不是犯人。”冷睨的眼立刻添了几分不悦。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唉呀,反正今晚我跟你回家一趟就是了,就这样决定,你忙、你忙,我先出去啦!”拍拍好兄弟的肩头,任士熙兴高采烈地吹著口哨,昂首阔步地走出门。
“任士熙——”还来不及说完话,那个打好如意算盘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一见如故?易慎人想起那双戒备的眼眸,忍不住暗忖: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
换了一座新牢笼,梁寻音的生活却没有多大改变。
除了睡觉、吃饭,其余时间她都坐在房里发呆,像只囚鸟远眺窗外,偶尔能看到雨季里鲜少露面的阳光。
住在这座新的牢笼虽然仍不自由,但她不得不承认,这里确实比看守所宽敞舒适得多,但改变不了的是,她始终被困在那件刑事案件中。
她死了心,知道自己若走出这道门,没有了保护与屏障,她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根本无法生存,眼前就只能接受安排、耐心等待。
但自从那晚的冲突之后,两人都有意无意地回避对方。
早出晚归的易慎人,每天早上准时八点出门,晚上九点回家,无一日例外;而梁寻音除了三餐外,几乎都躲在房间里,她会特别避开他上下班的时间,因此两人根本碰不到面。
门外吸尘器的声音停了,不久房门传来两声剥啄,李妈以爽朗的声音道:“梁小姐,我出去买菜了喔!”
不论她再如何惜字如金,李妈始终是保持耐性与和气,全然无视于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好——”许久,她才勉强低应了一声。
她依旧不太喜欢开口,唯一愿意说的话只有“谢谢”跟“好”,而李妈的打扫声响跟脚步声始终是房子里唯一的声音。
“有没有特别喜欢吃什么菜?”李妈又热心地问。
坐在窗边盯著窗外来来去去的车子,她抿著嘴没有答腔。
李妈也没等她回答。“没关系,我会多买一些,我去去很快就回来!”
躺在床上,听著李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泛白的天花板在她瞳孔中逐渐模糊,她脑中一片空白,像是连自己的存在也快感觉不到。
许久后,一个念头突然闯进脑海,她动了一下,慢慢坐起身望向房门。
白皙双脚慢慢踩上地板,带著一点期待与小心翼翼地走出房外,偌大的房子里半个人都没有。四周的沉寂鼓励了她,她快步走向玄关,打开鞋柜拿出自己的鞋,一片沉寂中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大得像是快震破自己的耳膜。
穿上白色的鞋子、拉开大门,心底反覆回荡著一个声音: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
“寻音?你要去哪里?”
一抬头,一张诧异的美丽脸孔撞进眼底,也让激动雀跃的心一下子沉入海底。
她震惊往后倒退两步,背猛地撞上了鞋柜,力道极其轻微,却让她皱紧了眉。
“你穿鞋要上哪去?李妈呢?”
一连串逼供似的问题让梁寻音几乎招架不住,她就知道,她跟幸运永远也沾不上边,就像离开育幼院那天,她还以为自己是即将成为公主的灰姑娘,然而却发现她永远只能当个被遗弃在角落的小可怜。
咬住唇,她仓皇失措地转头朝房里冲,不顾艾芸在后头呼唤她。
见到那个瘦弱身影头也不回地冲进房里,艾芸愣了一下,忍不住嘀咕了句。“怪丫头!”换上室内拖鞋,她扭身迳自进了书房。
甩上门,梁寻音将自己狠狠地丢到大床上,脸庞深埋进柔软的枕被里,不容许逼近眼眶边的泪给滴下来。
狠狠忍住啜泣、憋住像是连呼吸都会痛的气息,孤寂、绝望与无助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团团将她包围,让她几近窒息……
“梁小姐、梁小姐,吃饭了!”
数小时之后,李妈的声音惊醒了她,梁寻音缓缓抬起头,脸上有著已干凅的泪痕,揪扯得皮肤有些微的刺痛。
“梁小姐,你午餐没吃,晚餐不能又不吃啊!”
晚餐?梁寻音爬起来往窗外一看,才发现天色已经全暗,夜晚的五彩霓虹与灯河正在城市里闪耀流窜,与一室的孤寂成了强烈的对比。
看来,她是睡了好长的一觉。
摸摸咕噜作响的肚子,她慢慢站起身走向门边,好像今早铺天盖地而来的绝望跟挫折都已烟消云散,但梁寻音知道自己不会轻易放弃,总有一天她会离开这里。
打开门,迎上一张忧虑的圆脸,梁寻音知道这个妇人是真心地关怀她。她挤不出一个笑容,只能勉强朝李妈点点头,然后踩著缓慢的脚步走向餐桌。
若她的体力允许,她会催促自己加快些脚步,只是此刻她饿得发昏,不希望自己在饭桌旁昏倒。
坐到餐桌边,她迫不及待拿起碗,却还是小口小口的慢慢吃著。自小她就是这么拘谨的个性,伤心时让人看不出她的伤心,快乐时让人感觉不出她的快乐,就连肚子饿也会硬撑到最后一刻。
突然,门口传来开门声,熟悉的脚步声踏进玄关内,接著是进门仪式——脱外套、挂钥匙,穿室内拖鞋。
他今天回来得有点早——梁寻音头也不回地往嘴里送饭,心里默默地想著。
“易先生,您今天回来得真早!”李妈兴高采烈地招呼著。“晚餐刚准备好,您要不要——”
“不用了,你可以先回去休息。”易慎人温和地说道。
“好,那我就先走了。”
李妈略微收拾一下厨房,之后才拿起外套转身离开。
第四章
餐桌边,餐灯明明是那样的明亮,光线投映下的身影却显得黯淡而孤单。
“在吃饭?”
身后低沉的嗓音响起,她没回头更没答腔,只是草草把碗里的饭全扒进嘴里,碗一放,急忙站起身。
“哈啰,你好!”
一转身,一张陌生的笑脸赫然闯进她的眼里,她大惊,想也不想地疾步冲向易慎人,仓皇躲到他的背后。
感觉到背后那双紧抓著他衣服的紧张小手,易慎人的胸口猛然一窒,这个充满信任的举动竟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用力深吸了一口气,易慎人好不容易才平息胸口被掀起的波澜。
“他是我的合伙人兼老朋友,你不用怕他。”他转头对背后的惊弓之鸟解释。
躲在宽背后的人儿探出两颗大眼睛,像是在打量陌生造访者是好人还是坏人。
揪在衣服上的小手慢慢松开了,却迟迟不肯走出易慎人的背后,突然间,他好像成了一只护卫小鸡的母鸡。
“我进去换个衣服。”他的嗓音突兀地绷紧,遽然转身朝房间而去。
即使没有回头,他也能感觉到仓皇无措的人儿,正用一双无助的澄眸目送他,炙得他的背有些发烫。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易慎人才发现自己一向冷静的情绪竟有些起伏。
“铁人!”
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他浑身一震,易慎人迅速整理好情绪,此时任士熙已经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一脸神秘兮兮的表情。
“铁人,你怎么没说那女孩是个哑巴?”任士熙凑到他身边悄声嘀咕。
“哑巴?谁告诉你她是哑巴?”易慎人狐疑地蹙眉瞪著他。
“她不是哑巴?”任士熙愣住了。“那为什么不管我怎么问,她都不说话?”
“因为你是陌生人。”
“她不喜欢陌生人?”任士熙悻悻然低头打量自己顶尖品味的雅痞打扮。“拜托,我看起来像怪叔叔吗?”
易慎人用一种意有所指的目光扫他一眼。“你说呢?”
不理会他,易慎人迳自越过他往门外走,孰料,任士熙比他快一步冲出房门,及时在另一扇房门前拦住那个惊惶失措的小人儿。
“音音。”任士熙肉麻兮兮地喊著,笑容甜腻得简直快滴出糖水了。“我知道你在家一定很闷,来,‘叔叔’开车带你出去兜兜风,买些可爱的小东西好吗?”
梁寻音戒备地觑了任士熙一眼,摇摇头。
“唉呀,不要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很随便——不,是随和,来,我们到车上去边兜风边聊。”任士熙半推半拉的带著她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