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寻音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的眸子盯著黑暗中透著微微莹白月光的天花板,不由自主地倾听对面书房的动静。
她听到近来非得到深夜才进门的他进了书房,就一直没有出来过,她想,或许这是他特意留给她的谈话时机。
想起那天开庭结东后,走下被告席,当她抬头触及他心痛的眼神,心像是被狠狠拧碎了。
她知道他很生气,气她的懦弱、怨她辜负了他的好意,害他在这场官司上打输了,她知道这对一个律师而言,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与挫败。
但没有人知道,这个包袱她背得有多辛苦,她只想成全自己报恩的决心,这是她的宿命,打从她来到梁家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好了,永远也逃不开。
从那天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回到原点,就像两条从未有过交集的平行线,是那样疏离而陌生。
同住一个屋檐下,但他们却尽可能的回避彼此,她甚至不敢接触他的眼,就怕看到他对自己的埋怨与不谅解。
或许他们该保持距离,早该如此!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响起,看样子该是从书房出来,准备回到房间去。
一个冲动,她想也不想的打开门叫住他。
“易先生,等一等!”
闻言,前头高大魁梧的身影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吐出一句。“什么事?”
“对……对不起,我什么时候能够离开?”
她知道他一定对她失望透顶,恨不得她从此在眼前消失,她有自知之明。
高大身影站立好半晌后,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第九章
“怎么?想逃走了?”
这是出庭后一个多月,他第一次开口跟她说话。
他的眼神一如往常般疏远淡漠,只是唇边却多了一抹嘲讽的笑。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唇拉开一个弯曲好看的弧度,只是上头挂著的却是令人心痛的讽笑。
怔了怔,一股热意迅速涌上她的眼眶。
她以为自己够坚强,能够抵挡得住各种考验跟打击,但在这一刻她才发现,在他面前,她永远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只是——不想造成你的负担。”她困难地挤出话,悄悄忍住泪水。
“负担?”易慎人冷笑一声。“你永远都摆脱不了当小可怜的宿命,是不?”
闻言,梁寻音的脸庞倏然刷白,“小可怜”三个字像是炙烫的烙铁狠狠印上她的心口,引来的不只是一阵椎心刺骨的疼,更多的是难堪与屈辱。
“这辈子你都只想当一个被称赞的乖孩子,一个被认同、接纳的人,你可曾真正认清过自己?”
“我没有——”她下意识地反驳、否认。
“尽管否认吧,你可以假装忽视自己像条被遗弃的小狗般摇尾乞怜,但每个人都清楚看见你有多卑微可怜。”他无情批判道。
她心痛地怔愣原地,久久反应不过来。
她从来没有看过易慎人这么尖锐无情的一面,他毫不留情的批判好像再度把她的心给拧碎一次。
“别这么说,他们爱我!他们带我回家,让我有个真正的家——”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了出来。
“爱?”他冷笑著。“别傻了,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人爱你,你心里很清楚他们有多自私,只替自己著想,若他们真的爱你,会让你背黑锅去坐牢?你这个傻瓜,醒醒吧!”
“不,别说了!别说了,我不听……我不想听!”她哭著,一步步往后退,习惯性想躲起来,把自己藏到一个安全不被任何人挖出内心的地方。
“为什么不让我说?难道你也害怕面对自己的可悲?”他双眸紧盯著她,不让她有逃避的机会。“连你自己都不爱自己,还有谁会爱你?但现在你却为了一个自私自利,根本不爱你的人赔上一辈子,这不是可悲可怜是什么?”
“住口、住口!他们是好人,他们收养了我——”
“承认吧!你只是个小可怜,一个从来不曾被谁真正重视过的可怜虫,你的牺牲只是突显你的悲哀,只能用这种牺牲换取别人对你的微薄感激,靠著这一点点感激麻痹自己不被爱的事实……”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求你别再说了……”她紧紧捂著耳朵,拒绝从他口中听到足以将她彻底击溃的话语。
“别自欺欺人了,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不敢也不愿承认罢了,你这小可怜竟一心以为用牺牲可以换到爱,简直是可笑。”
“小可怜”这三个字像是鞭子,毫不留情地打在她身上,留下一条条疼痛难忍的血痕。
但他却仿佛没有察觉她的难堪痛苦,再度扬起那条残酷的长鞭挥向她。
“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更不是可怜的牺牲品,你只属于你自己,而不是任何人。”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她是这么尊敬他、把他当成心目中最无可取代的人,他怎么忍心这样伤害她?
满脸交错的泪痕,让眼前的他模糊得看不见,这世界的一切都变得好遥远,好像只剩下心痛绝望的她。
“想当救赎者却连这点打击都承受不了?看来你不只是可悲的小可怜,还是懦弱的小可怜。”他无动于衷地盯著她,残酷地一字一句说道。
“我不是!我不是小可怜……”脚一软,她颓然跌坐在地上。
“你不是?自以为有情有义地想顶罪,不是可悲的小可怜是什么?”
“我只是想报答他们……”
“报答?他们可曾真正在乎过你?他们只忙著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谁在乎过你?”
“他们……”她脑中一片空白,再也说不出话来反驳。
“他们如何?他们连一个真心的拥抱都不曾给过你吧!他们只是想要有个孩子弥补缺憾,而不是真心爱你、想要你,醒醒吧!”
她的心被硬生生挖开了一个洞,露出里头那颗始终孤寂“渴望亲情”的心,这一刻,她才终于正视到,自己始终不曾被养父母真心爱过。
看清楚事实的这一刻,她才发现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她一辈子都在讨好别人,希望能让每个人都喜欢她,却连自己都无法肯定自己存在的价值,只能委曲求全地乞求别人来爱她,一个卑微、可悲的小可怜。
冲动之下,她哭著脱口而出。“是爸爸杀了她!”
易慎人的呼吸一窒,几乎不敢相信她竟然——吐实了。
“告诉我,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易慎人没泄露情绪,沉著问道。
“是爸爸!爸爸看到一名男人送她回家,气得失去理智,抢走我正在切水果的刀,拚命往她身上刺……”她崩溃似的掩面痛哭。
“为何刀上只有你的指纹?”
“爸爸当时正在……车库修……车,戴著手套……”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说道。
她总算是说出真相了!
易慎人解脱似的闭上眼,知道这一切都即将结束了!
他再度睁开眼,凝望著那个因哭泣而不断抖动的小小肩头,心口像是被人用力揪紧。
刹那间,他几乎冲动地想拥她入怀,但理智及时阻止了他。
他知道他们之间有条界线,一条必须谨守分际,绝对不该超越的界线!
易慎人从不曾这么厌恶过自己,竟必须残忍挖她的痛处、甚至剥开她的伤口,非找出那个至痛点不可。
但他强迫自己狠下心、告诉自己不能心软,为了救她,也只能选择伤害她。
但伤害是一时的,她总有一天会恢复,就如同这个案子结束后,她依然是她,他也将再度回到原有的生活,一切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人足以自傲的地方在于,拥有绝佳的复原能力。
她会复原的,他这么深信著!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有事了,只要她能自这场官司中安然脱身,这就够了、够了!
瘫坐在地上的小人儿依旧不停啜泣,他强迫自己转身不去看她。
“这些话,你必须在第二次开庭时一字不漏地告诉法官,我能帮你的也仅是提供一些调查证据而已,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懂吗?!”
地上的小人儿突然停止了哭泣,惊讶地抬起一张涕泪纵横的小脸。
原来,他刚刚说的那些话——只是想帮助她,而不是刻意伤害她、揭开她的伤疤。
她误会他了!
梁寻音想叫住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著他头也不回地走回房间。
关上门的那一刻,易慎人才发现身体紧绷得近乎疼痛。
他缓缓走到床边坐下,将脸埋进掌心里,脑子试图分析方才那场混乱。
不知是因为巨大的压力突然释放或是因为激动,突然间他惊愕发现——自己竟然在颤抖。
***
几个月后
刻意提早回家,易慎人一如往常习惯性的放钥匙、换室内拖鞋,才一转身立刻定住了脚步。
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站在窗边,望著窗外兀自出神,斜映的阳光下,她的背影看起来竟是那样孤寂,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是什么样的境遇,竟会让一个才十九岁的女孩,流露出无可救药的孤独?
他站在远处,静静望著她的身影。
这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疼与不舍攫住了他,让他想为她做些什么,即使只能换来她片刻的笑容。
他怎么会以为,他可以对这个令人心疼的女孩无动于衷,对她完全没有一点感觉?
他骗不了自己,或许早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那颗动情的种子已经被种下,如今已经茁壮、成长到他不知该如何处理收拾。
“我回来了!”他嗓音微哑地开口。
窗边的身影倏然回过身,心急地朝他奔过来,刹那间,他心口微悸,竟有种想要张开双臂纳她入怀的冲动,但提著公事包的手只是握得更紧。
他知道她等的不是他,而是他带回来的消息。
小人儿急奔到跟前,小脸焦急而担忧的仰望他。
“爸爸他……”一开口,她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快不成声。
“无罪,但必须强制入院治疗!”
他的一句话,让一整天精神紧绷得快崩溃的梁寻音脚步巅了一下,整个人几乎虚脱。
爸爸不用坐牢了,他没有因为她而受累,她没有害了他——突然间,她激动得忍不住热泪盈眶。
在第二次开庭她全盘翻供之后,检察官重新调查,根据易慎人提供的几项有力证据,改将梁先仁列为被告起诉。
经过几个月的缠讼,法院在今天宣判,得知养父不需入监服刑,梁寻音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放下。
“易先生,谢谢你!”她哽咽说道。
她衷心的感激他,他不仅救了她,甚至不惜得罪方云枝——她法律上的外婆,义务替养父辩护,让他得以不起诉处分。
现在她才明白,自己所谓的牺牲有多幼稚,反倒是公私分明、不讲情面的他,却是给予她最多帮助的人。
看著眼前激动含泪却带笑的小人儿,易慎人心头一阵紧缩,他已经记不得她有多久没展露过笑颜了。
但也许过了今天以后,她再也不会只属于这个地方。
他知道这天已经到来,从今以后他们或许永远不会再见,她将回到校园、重新过著念书、联谊、交男朋友的单纯无忧生活,而他,终将继续一成不变、严肃枯燥的律师生涯。
思及此,不知怎么的他的心竟莫名绞痛,仿佛割舍的不是一个麻烦跟负担,而是最心爱的东西。
他迅速地背过身去,掩饰脸上一闪而逝的痛苦神色,直到又能恢复自若的神情面对她。“去换件衣服,我们出门。”他转过身面对她,平静宣布道。
眼前的小人儿遽然抬起头,脸上闪过诧异。“去哪?”她小小声地问。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看样子,他并不打算先揭晓谜底。
他严肃的脸孔看不出端倪,梁寻音很快稳住情绪,只犹豫了几秒便点点头。
她愿意跟随他到任何地方,即使是天涯海角!
半个钟头后,易慎人已经载著梁寻音往圆山的方向疾驶。
这是几个月来梁寻音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坐在没有司机,只有他们两人的车子里,静谧的空间、微妙的气氛,以及身旁的高大身躯让她心跳得好快。
“我们要去哪里?”她胡乱开口打破沉默,试图驱走那分暧昧的不自在。
“等一下你就知道!”他忽地转过头来,唇边竟有抹她从未见过的轻松笑意。
刹那间,她的心脏急速紧缩,呼吸像是被哽在胸口似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急忙低下头,她大口反覆深呼吸,试图平息胸口那股汹涌的悸动,更怕的是诐他看出了端倪,此刻她最不愿意的,就是造成他心里的压力跟负担。
爱上他是她的错,而不是他的,她不该让他觉得困扰,他帮她的已经够多了!
车子自高架桥疾驶而下,璀璨的摩天轮在黑夜中发光,还来不及发出惊呼,车子已经开进了游乐园。
“易先生,这里——应该五点就关门了!”她急忙想提醒他。
才说著,原本紧闭的大门竟然缓缓开启,易慎人宛如进自家大门般开车长驱直入。
将车停在园内早已空无一车的停车场,易慎人转身下车替她开了车门。
“欢迎光临夜间游乐园!”车外的男人朝她一笑。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展露笑容,严肃的脸孔、冷硬的线条似乎全被这个笑容软化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冲动的想冲进他怀里,但理智回到脑海,她知道他的原则,不希望破坏这美好的一刻。
“可……可是……”梁寻音怯生生的朝四周张望,深怕下一刻会有人冲出来吆喝他们出去。
“别担心,一整晚这里都是属于你的!”他将她牵出车外,让她看清楚灯火通明的四周。
一整晚?她的目光不敢置信的望向他,看到一个肯定的眼神。
“这……这太疯狂了!”她难以置信的喃喃自语。
她不敢相信,他竟然花钱为她把整个游乐园都包了下来?!
一股热意来势汹汹地冲上眼底,不知怎么的,自从遇上他之后,她就变得特别爱哭,眼泪说来就来。
“为什么——”她的眼眶发热、喉咙紧缩,太多的感动、太多的快乐塞满她的胸口。
“我可不是带你来掉眼泪的,来吧!”他佯装没有看到她眼眶里满溢的泪水,一把拉起她的手快步往游乐区走去。
十月的夜晚带点深秋的凉意,但他的手却是那样温暖,仿佛这股小小的温暖把她整个人都熨暖了。
近乎沉迷地看著自己小小的手被他包在宽大温暖的掌心里,她的心跳好快、心口揪得好紧好紧。冲动的,她突然好想告诉他,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
“想玩什么?”
“喜欢!”她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
“啊?”易慎人愣了一下。
意识到他的目光、惊讶停下的脚步,她顿时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