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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万万岁(上) page 2 作者:陈毓华

  就在徐琼安下心的同时,经过镜奁前,眼尾余光瞥见铜镜里那个蓬头垢面,脸上还沾了泥巴的小丫头。

  吓!她什么时候弄成这样的?

  春娥怎么也没跟她说一声,真是的,得赶紧洗洗才行。

  春娥也看到了她的狼狈样,赶紧打开衣箱替她拿了衣衫,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净房。

  沐浴完,徐琼披着湿润的长发走出净房,春娥俐落地拿来细棉布巾帮她擦拭头发。

  “大姑娘,老爷回来了。”冯嬷嬷在外面喊着。

  “知道了。”徐琼应了声,坐直身子朝春娥说道:“随便绑绑就好了,我要去见爹。”

  父女俩在这里已经住了两个月余,父亲的新官职任命迟迟不下来,虽然他没有多说,她却看得出他心里着急得很。

  京城米珠薪桂,花费高得吓人,虽然母亲在他们出门前给了足够的银两,但是坐吃山空,钱哗啦啦地出去,真叫人看了胆颤心惊。

  换上白玉兰撒花衫子和同色的缣丝裙子,戴了小小的丁香坠,打了一条麻花辫子,打扮妥当,和廊下的冯嬷嬷打过招呼,徐琼就往小厅去了。

  小厅中,徐明珠正掀着茶盏盖喝茶,神情里有一派久违的轻松。

  “爹,您回来了。”徐琼带着春娥跨进小厅,屈膝见了礼就直奔徐明珠身边。

  “女儿,你来得正好,有好消息,爹的派令下来了,是常州知府。”徐明珠的年纪不到三十,这时代的人都早婚,虽然已经是有两个女儿的男人了,却是面白无须,容貌微微开展,反倒带着一份熟男的气度和岁月沉淀的成熟,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枚大帅哥。

  “知府?这可是三级跳,从四品的官阶,恭贺爹爹高升。”她跳下椅子再次向父亲道喜行礼。

  做了六年父女,据她所知,徐明珠为人宽和忠厚,却也不是个碌碌无为之辈,他很有理想,外放三年虽然只是个七品小官,官声却是不错,这次能被吏部拔升为知府,他的爱民勤政应该加了不少分。

  “咱们晚上就别吃郡邸的饭了,让冯嬷嬷开小灶,炒几道好菜。”郡邸的菜色虽然不差,却也谈不上可口,吃来吃去还是家常菜适口。

  “爹这回回京也认识了几个谈得来的友人,不如请过来一块吃个饭,就当与朋友告辞。”她替父亲出着主意。父亲从不自恃身分,结交的都是漂泊京城的外地人,相交一场,从此以后天南地北,为萍水相逢的友情敬上一杯水酒,也是快意人生。

  “还是我的闺女贴心。”徐明珠感受到女儿的细腻贴心,摸摸她的头,但碰到她略显干枯的发丝,心里不由得微微叹息。

  徐琼却是笑逐颜开,“也该捎信给娘,让她知道这个好消息。”

  “我的闺女说得好,爹这就进去写信。”女儿只要下一道令,他就是跟着一个动作,非常配合。

  接下来的几天,告辞亲朋、收拾东西,非常忙乱,徐明珠心疼女儿同他上京以来,哪里都不曾去过,硬是从紧凑的日子里抽出一天,陪着他的娇娇女儿逛一逛鼓楼东大街,冯嬷嬷和春娥则带着小厮去市集购买路上要吃的菜蔬和腌肉。

  东大街有京城的气派,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么样的吃食都有,还有更刁钻的洋行杂货,只要是想得出名堂的,就能找得出新奇事物。

  徐明珠带着女儿吃遍京城小吃十三绝,但毕竟徐琼是个小孩,再如何撒开肚皮大吃,小鸡肚肠也消化不了,吃到蛤蟆吐蜜时终于告饶。

  “爹,您帮帮琼儿吧。”她扁了扁小嘴,肚子真的好撑好撑啊。

  “看你的小肚子,比蛤蟆还要鼓了。”当爹的人打趣着说。

  “京里好吃的东西太多了嘛。”

  “那么,你肯定吃不下中午的羊择四件了。”徐明珠笑得眼角露出了笑纹,但他丝毫不以为意,自己只有这么个掌上明珠,不疼她要疼谁?

  “女儿的肚皮可以腾出地方。”

  “怎么个腾法,爹想瞧瞧。”女儿人小鬼大,就是有一堆奇怪的想法。

  两人说笑着来到羊肉店,徐琼笑道:“这肥羊王的名字真特别,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是黑店,要把人当肥羊宰。”

  《水浒传》里的母夜叉孙二娘开的是人肉包子店,还有新龙门客栈更是黑店,顾名思义,肥羊王不也是这么回事吗?

  徐明珠虽然觉得女儿说话有趣,但仍惊出一身细汗,这要是让人听到还得了,要是被扣上黑店这个屎盆子,不但店家名誉扫地,恐怕还有关门大吉之虞,到时候就算自家闺女只是个小丫头,出口招祸,在卧虎藏龙的京畿,若是惹到不能惹的人,谁会放过她?

  他连忙朝女儿递眼色,“慎言。”

  “是。”徐琼嘻嘻笑着,不以为意,搂着父亲的胳膊进了店。

  第二章  常州闻噩耗(1)

  肥羊王楼上的雅间里有一对主仆,主子意兴阑珊地对着切得很薄且久煮不老的羊肉,看起来已年过六旬的仆人是个中等个子,黑白参差的发色,一身细葛布青衫,一见大砂锅里的白菜胆已熟,手脚俐落地将淡二汤、腐皮卷、鱼腐和熟牛肉丸往锅里放,等到微沸就下了胗肝肉片鱿鱼,待完全烧沸再淋些猪油,夹碟供食。

  这种煲仔菜的手工腐皮卷和鱼腐都很费工,正因为费工,所以特别好吃。

  “楼下那小丫头说话倒有趣,又是肥羊又是黑店的,蓝掌柜要是听到这话,恐怕得吐血三升。”别看这老人家年纪一把,竟然耳聪目明,将楼下的对话听了个明明白白,一字不漏。

  “你再多嘴,口水就要喷进锅里去了,我可不吃。”眉目精致的孩子还坐不满整张太师椅,两脚也踩不到地,话说的却是威严尊贵。

  “这不输广东客家菜的七彩什锦煲,您不吃,可就便宜我家那小子了。”老者的恭敬语气里带着几分随意,令人分不清楚他与孩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年纪大了,皮厚肉粗,不怕我的手段了?”万玄掀了掀半阖的眼,说着寒气四溢的话。

  “大君舍不得老奴。”

  “我当初真应该把你毒哑,罗罗唆唆的。叫浮生进来,我不需要你侍候。”

  “您趁热吃,这东西凉了就腥了。”老者极有分寸地把瓷碟与象牙箸放到主子眼前,带着混浊的眼隐含千言万语。

  要不是主子临时起意要吃七彩什锦煲,浮生那小子又烧得不道地,已经在田庄当起富家翁的自己哪有机会再见到主子的面。

  多希望主子能常常想起自己的好处,多召自己前来侍候。

  “倒酒。”

  万玄瞅了一眼面皮已是沟壑丛生的老者,温吞吞地把腐皮卷吃了。

  老者端起绿翡翠温酒壶替他倒了一盅九酝春酒。

  “老胳膊老寒腿的,还站着做什么,不会自己找地方坐?干脆让人送你回去,别在这里碍眼了。”万玄自己又倒了盅酒,一口下肚,老练得像个成人。

  老者知道这是主子可怜自己年纪大了,赏他位子坐,但是他不敢逾矩,他这一生都是大君的人,就算老死都不会改变。

  万玄只吃了那么一筷子就不再动了。

  “老奴听说,大君被一个小姑娘弄得灰头土脸。”

  主子冷漠不近人,甚至拒人千里,能靠近主子的身是极其稀罕的事,而他敢和主子这么“话家常”,不是他的胆子比旁人大,是他们相处的时间太长,他的胆子是用时间淬链出来的。

  “灰头土脸?那个黄毛丫头最好有那等能耐。”万玄嗤声。

  “什么,还是个黄毛丫头?”老者是真的讶异了。

  “浮生那只该剪舌的学话鹦鹉,胆敢妄议主人,该当何罪?!”万玄的笑容冷峭,别说像老者这样一辈子跟着他的人捉摸不清他的喜怒,再给两辈子或许也不能。

  像这会儿,他看似笑着,心底可能半点愉悦也没有,也可能是杀人的前奏。

  “他关心您。”

  “你是怕我杀了他吧?你唯一的孙子。”他不信任谁,谁都不相信。

  老者轻轻喟叹,“老奴这条命是大君的,老奴的父母乃至浮生,生是万家的人、死是万家的鬼,那小子入不了您的眼,您若是要他的命,身边没了侍候的人,老奴立时从田庄回来服侍主子就是。”

  “你这是在威胁我?把那兔崽子给我叫进来。”这家人都是同一路死心眼的货色,会和人作对到底的那种,不去当言官真是可惜了。

  浮生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伙子,有张圆圆的脸,容貌清秀,穿着茧绸短打,模样透着机灵,被叫进来的他朝老者眨了眨眼,然后就肃立在一旁。

  “着人送你祖父回去,以后别再来了,好好在田庄终老吧。”万玄跳下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压根不知道楼上雅间里发生什么事的徐氏父女,在用过午膳后徐明珠非常乐意陪女儿去素心书局买了几本在路上打发时间的闲书,还有,既然来到京里,肯定要带点京城大八件回去给家人尝尝。

  京城的糕点讲究应时,什么季节吃什么样的糕点,春天有玫瑰糕、太阳饼,夏天有牡丹花饼、五毒饼,秋天吃玉面糕、花糕,冬天吃鸡蛋糕、蜜供,种类繁多。

  徐琼挑了山楂玫瑰青梅葡萄干等口味,外型印着三仙或做成银锭,她拿了一份给门房的儿子虎子,因为他总是憨厚地到处跑腿,替她送来她要的黏土,既然她要走了,不管以后会不会再见,人情留一线,日后总是好相见。

  另外一份给了春娥,她看见这些花样精致的点心,兴奋得差点抱住徐琼的大腿尖叫。

  四月初六一大早,一行人分坐三辆马车,另有两辆马车驮着行李,浩浩荡荡往码头而去。

  四天后,到了通州码头,上船就忙了好一阵子,当船从码头起锚开出,已经是大半个时辰后的事。

  船往南而去。

  徐琼对水路并不陌生,上回从婺州府到京城也经过一段水路,如今是春夏交接的季节,水岸上的景致不同于他们之前在冬天来时的寒冷冻人,河川纵横、湖泊密布,水天一色,云光水影流荡,闪闪动人,两岸伴水而生的村落如璀璨明珠。

  河里鱼获极丰,船娘十分擅长料理河鲜,到了镇口,徐明珠就会带大家上岸饱餐一顿当地的美食,至于携带的菜蔬和腌肉就用来打发少数无聊的日子。

  一个半月后,船离开大运河,进了龙溪河,龙溪河傍城而过,江南河道狭窄,航船多,终日熙熙攘攘,运输繁忙,两岸人家尽枕河,座座石桥跨水上,十足的江南水乡特色。

  在常州码头上岸,雇了马车,一行人又是五辆马车辘辘,进了常州府城门。

  不愧为扼控东南的三吴重镇、八邑名都,常州城内的街道全是用宽阔的青色条石墁成,两层楼的建筑比比皆是,驴车、骡车、马车行经纵横,热闹非常。

  车队到了知府衙门,徐明珠吩咐车夫直接将马车驶到后衙。

  官位调任,即便是个九品芝麻官都是很严肃的事情,更何况徐明珠是知府,善于逢迎的小官、商贾哪有不趁机拍马屁的,可是徐明珠只是不动声色地进了衙门,为的就是不给这些人机会。

  所以,他都已经进了后衙,前衙还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到任,也因此,大家迳自把家当全搬进后衙,这才惊动住在西跨院的同知,通判接到消息也匆匆往衙门赶。

  既然人都来了,徐明珠只好放下刚入口的茶,应酬将来要一起做事的左右臂膀。

  徐琼也不慌,小小个子,指挥若定地安排事项,该打扫环境的、该擦拭的、该安置的,等徐明珠回来时,一切都已归置妥当。

  当女儿忽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眨着长长的睫毛,像可爱的小猫一样朝他邀功时,徐明珠满意到不行。

  说实话,徐琼喜欢这个父亲,见他心情好的时候,她便忍不住在他面前调皮一下,逗他笑。

  徐明珠转头对冯嬷嬷笑道:“你瞧瞧、你瞧瞧,亏我之前还跟你说这丫头是个老实性子,这会儿就现了原形。”

  徐琼嘟起小嘴,很是委屈,“爹,琼儿哪里不老实了?”

  这副可爱俏皮的样子将徐明珠和冯嬷嬷都惹笑了。

  相较于常州这边的热火朝天,远在京城某处深宅大院里,寅时便起的某人可不是这么回事了。

  起床的万玄,一如往常地伸长着臂膀,让浮生侍侯着换衣裳。

  当衣裳套上身躯时,万玄很快就发现不对,不由得蹙起两道连女子都要为之羞惭的剑眉。

  就一件袍子能有什么错处?

  他往下瞧去,下摆空落落的,用不着弯腰就能看见自己露出的脚丫子——  这袍子是缩水还偷工减料了?

  浮生也惶恐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大君的衣裳每一年每一季各有八套,这件直裰还是日前裁缝铺送来的,就算裁缝出了错,浮生自己对主子该穿几尺衣服、哪里该收、哪里该宽,全都了然于胸,断不可能没发现这么大的差错。

  他于是断定了一件事,“大君,这袍子缩水了……不,您长高了。”浮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分岔。

  万玄一下没回过神来。

  他长高了?

  这表示属于他的生命时钟开始走动了吗?

  为什么?他触动了什么?

  他一直以为自己会维持这样的体型直到老死——  如果他会死的话。

  他十指箕张,摸了手又摸了脚,还不确定地在打磨得十分光洁的铜镜前转了一圈,很慢的,脑子里回想起似魔似咒的凄厉狂笑声,“你想重新当一个正常人?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除非、除非当你再找到人生的羁绊,但是,凭你这副人憎鬼厌的样子,这辈子还是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休想!你就永世活在自己造的恶业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相信我,你会后悔,后悔负我的……”

  这声音让他日日夜夜都从恶梦里醒来,有多少暗夜里,耳边总回荡着那毒妇恶意放肆又狂浪沙哑、分不出是笑还是哭的喊叫。

  那个他遍寻不着的“羁绊”究竟是谁?他何时遇上的?

  第二章  常州闻噩耗(2)

  徐琼的常州居,不过是昙花一现。

  起因于心急着要来常州与丈夫会合的褚氏在出门时竟不慎摔了一跤,不只摔掉肚子里的胎儿,也搭上自己一条命。

  一心等着娘亲到来、全家团圆的徐琼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噩耗。

  徐明珠甫上任,根本走不开,但妻子过世,身为丈夫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只好将比较不重要的公务先托给底下人,匆匆带了女儿赶回婺州。

  徐琼披麻戴孝,跪着守灵七日,等到遗体大殓入棺,将褚氏送上山头,她也倒了下去。

  “好女儿,身子可好些了?”

  徐琼躺在她昔日的闺房,这十几天忙得瘦了一大圈,神情憔悴的徐明珠总算抽出时间来探视病倒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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