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烂漫的三月,漾满春光的空气中洋溢着花草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软软的阳光看似泼辣浓烈,泼撒在人身上,有和风解热,半点都不螫人。
灰瓦墙里的四方院子安静无声,女娃儿的两只温润的小手正忙碌地捏塑着黑色黏土,阴凉处叠着好几只陶器,黑黝黝的看着不起眼,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碗而已,可是只要前进一步细看,就能瞧得出来那些陶碗竟是轻薄如蛋壳。
也不知是不是在风里吹了太久,女娃儿猝不及防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她吸了吸鼻子,随手就往鼻子上擦,一道泥痕就这么抹上了脸蛋。
早知道就该把家里的陶车带上,有了陶车,拉坯成型会容易许多,少了那玩意儿,不管如何使尽吃奶的力气,始终达不到她想要的厚度。
都怪这个只有十岁的身子,力气太小了。
抹了抹额头的密密汗珠,额际又多了一撇泥印。
她正一心好几用,无意间听见衣袂飘动的声音,头也不抬就问道:“春娥,水提来了吗?”
春娥是大她两岁的丫头,刚刚替她跑腿去了。
好半晌没听见回应,女娃儿终于舍得抬起头来,这一瞧,手里的东西差点没拿住。
居然是个小正太,不知打哪儿来的,一双漂亮有精神的丹凤眼、鼻子又直又挺、嘴唇形状十分漂亮,比女子还要美。
他这容貌,震得徐琼微微发晕。
男孩头戴骨簪,身披五彩织金龙戏麒麟兽团花袍子,腰配九龙多宝宫绦,脚踩软香皮靴子,肆意又猖狂得叫人不太敢多看一眼,不说旁的,他身上的五彩织锦就不是等闲人家穿得起的。
不过,他那软香皮靴子上和头发上沾的是什么?
在阳光下闪着亮光,是蜘蛛网吗?
这孩子是从什么怪地方钻出来的?
看来,的确是蜘蛛网,小正太面无表情地捏起袍角和各处沾上的透明丝线,接着将之弹飞出去。
徐琼的存在对他来说就像一颗无关紧要的路边石头。
不过,徐琼心里的疑问可大了,这是谁家没人看顾的的孩子,去哪儿弄得灰不溜丢的一身,又怎么会闷声不吭出现在她家正房后面的小院子?
好吧,这其实不算是她家,是郡邸。
所谓的郡邸,是由地方出资修建,专供各郡官员或是来京谋差的外地人暂时居住之处。
因为父亲带着她这个女眷,没办法住在龙蛇混杂的民间会馆,只能赁了郡邸这一进院子,父女俩还有奶娘、春娥及父亲的小厮等五人就住在这里。
父亲外放婺州,如今三年一任期满,又回到京城听派,但谁都不知道任令何时会下来。
听父亲叨念,许多品阶低微的小官员就只能在这里耗着,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一年半载,前途茫茫之感非常消磨人的心志。
其实,大伯和二伯都是京官,在京城里有的是住所,祖父母也都健在,兄弟又还未分家,京中老宅也留着徐琼一家子的院子,父亲偏偏不回去,却要租赁外头的郡邸,一旦住久了,岂不又是一番多余的花费?
母亲向来善于持家,为何会愿意多花这一笔开销?
别以为她年纪小就不懂人情世故,自己一家几口人在外,别说和两位伯父有什么书信往来,逢年过节的礼仪馈赠也都只是虚画一笔。
哎呀,太明显了,就是兄弟感情不好嘛。
原先,父亲进京听派令、等委任文凭,母亲是要随行的,夫妻俩感情好,她这个当女儿的看在眼里,自然也高兴。
偏偏事情就是那么不巧,母亲在出门前因为身子不适请大夫来看诊,没想到竟诊出了喜脉,怀孕前三个月是很重要的关键,父亲等不了,母亲也走不成,她便钻了这个空子陪父亲上路,一路吃喝玩乐到了这里。
尽管大夫说胎象稳固,只要每天多休息少赶路、马车布置得舒服些,一路上完全没有问题,但是,父亲不肯冒这个险。
也难怪父亲谨慎,成亲十一年了就只有她一个嫡女和一个庶妹,相较于子息众多的两位伯父,自家于子孙繁衍这方面在别人眼中是仍须努力耕耘的瘦田。
在她看来,生子生女都好,有生就有交代了呀,谁说一定要生上一堆才行,女人又不是娶来生孩子的。
不过,这个在现代放诸四海皆准的看法来到如今重男轻女的年代就不管用了,女人生不出儿子就没有说话的分,女性的地位被封建礼教压制得低如尘埃,只能说活在这个时空的女人,压力很大。
这都过了六年了,她还是想不起来自己的曾经和过去,日常生活看来与旁人并不相悖,但是脑袋里就是存着许多现下没有的观念和些许破碎的记忆,像生儿育女这件事,她就是不懂自己怎么会有这些怪异新奇又理直气壮的想法。
她不是没试过努力回想,令人丧气的是,试了又试却屡试屡败,换来的除了一回比一回还要尖锐的头痛和挫折感,什么都没有。
最后,她只能安慰自己是不小心闯进这个时空的“外来客”,是不是外来的其实不重要,地球是圆的,世界早就四海一家,反正这些匪夷所思的想法待在她的脑子里也不怕被人搜查,她也用不着跟谁交代,安全得很,所以,凡事只要能过得了自己的心理这关就什么都没问题了。
既然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谁,也都过了这些年,又回不去,她便乐观地留在这个纯朴却也落后的大创朝,好好当她的徐琼,徐家嫡长女。
“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我家院子来了?”她的声音轻软绵柔,每字都像踩着拍子念出来,字字生香。
父亲不在,她就是主人,院子里进了闲杂人等,她总要问问。
男孩掸净了不属于衣料的东西,这才像是施舍般瞥她一眼,见她一双明眸虽然生得极好,却是一脸呆头鹅样,半旧衫子和裤子挂在她身上显得有点大,毛色枯黄的头发梳成双螺髻,两边各缀着一朵珠花,脚踩着线鞋,模样是说不出的古怪、居家随意又不修边幅。
虽然大创朝没有严格规范小姑娘家要如何打扮才能出门见人,但是这么不注重仪容的女娃儿还真是少数。
男孩习惯以己度人,他也不想想,此地虽然是郡邸,好歹是人家租赁居住的地方,小姑娘不出门自然是居家装束,图个舒适,难道还要一身盛装,讲究得珠翠满头、穿金戴银吗?
“怎么不说话?姊姊在问你话。”看着个子小自己一截的男孩,又想到母亲现在有了身孕,徐琼很自然就以姊姊自居了。
“密道出口居然是这等地方,真是失算。”男孩奶声奶气地撇了撇嘴。
当初挖密道的人将隐密的逃生口设在这里,肯定是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其实最安全。
概念看似不坏,只是这女娃儿……
算了,出来就出来了,好歹又摸清一条密道,不过是为了在图上下个标志,既然此路无用,下回换另一条就是了。
明明是稚气的声音,偏生徐琼觉得他的声音像丝绸摩挲,竟有种说不出的魔幻动听。
她挖了挖耳朵,告诉自己这肯定是错觉,孩子就是孩子,还能是什么呢?
不过,这话说得也不太准确,身子虽然是小孩,谁知道里头关着的是什么?
不是她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她自己就是这样表里不一,十岁的外表,灵魂起码超过三十岁。
对于过去,她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只要一细想,脑子里就像起了一片浓雾,再钻研就头痛不已。
只依稀记得,当她睁眼时,自己只是个四岁的丫头片子,躺在病床上,话也说不清楚,爹娘请了不少大夫来看,俱说是热毒加上先天不足之症,除了让伏体的热毒发泄出来,还须慢慢养着为好。
这个身体的原主因热毒而死,她这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灵魂却进了人家的身子,鸠占鹊巢。
这六年来,她天天吃着人参养荣丸才终于能如常走动,至于捏陶的手艺,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会的,家里没有半个匠人出身的人,自然不会有人教她这门手艺,只能说,她的病是原主在娘胎里带来的,这手艺大概就是她这抹灵魂的吃饭家伙,不作他想。
当时她年纪小,爱玩家家酒,而且大夫也说多沾地气对她有好处,爹娘见她玩得起劲,力气脸色都好了不少,因此也就越发纵着她。
重新打量着眼前通身气派的男孩,白净小脸在阳光下散发着夺目光芒,眼神却是了无生趣,没有一点温度,甚至是目中无人。
这太不协调了,不是小孩子该有的眼神,这得是活了多少岁月的老人才会有的眼神啊?
唉……她不禁摇摇头,为什么老是要纠结这种事?自己不正常就当别人也跟自己一样不正常,眼前这个小萝卜头分明只是个自以为是又眼高于顶的小鬼,问他话也不理人,闯进人家院子连一句抱歉也不说,真不知道是谁家娇惯出来的宝贝,总而言之,这小鬼就是欠人教。
她慢慢踱过去,“姊姊今天就教教你,难得你这样可爱,别板着脸,要不然就可惜了,知道吗?还有,大人问话,不可以不当一回事,要不然怎么得人疼惜?”她的指头捏上男孩的颊,留下两个乌黑的指印。
第一章 院子里的初遇(2)
玉雪可爱的男孩大概打出娘胎就没有人敢胆大包天靠近他,甚至碰触他,一下就愣住了,随即张口斥喝,“好大的胆子,谁让你碰我的?”
这个邋遢的小丫头居然不经他允许就碰他?
他虽然生气,但是突然袭来一股天地为之颠覆、灵魂为之晃动的剧烈不适是怎么回事?
他虽然厌恶与人碰触,对陌生人更避之唯恐不及,但被一个黄毛丫头碰过之后那种失控、恐惧和血液倒流,心头就像被一把大锤猛击,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他踉跄的倒退好几步,虽然很快稳住自己,尽管自诩聪慧无人能敌,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雪花。
心中泛起狂怒和不明所以,他忍了忍,一记窝心脚才没踢了出去。
这黄毛丫头一看就是个病秧子,说什么也禁不起他一脚的……莫非她懂妖法?才害得他浑身不舒服?
忘了谁说过,行走江湖有四种人最不能惹,和尚、道士、女人、小孩,她就是其中一个。
他抿起了唇,眯起了眼,警惕了起来。
殊不知他那副逆我者亡的口吻可惹恼了徐琼,她恶作剧的想法更为炽烈。
“我就是爱捏你,你想怎么样?拿下我送官究办吗?”这会儿她还用上双手,把他一张软腻的脸左右拉开,下手毫不留情。
直待灵魂的剧烈晃动过去之后,男孩定下心神,见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丫头居然二度捏着他的脸不放,余忿未消之余,又惊觉自己又被吃了豆腐,他平推小掌,就像推门似的把她推开。
她被这么一推,摔了个四脚朝天,模样非常难看。
“哼,看在你年纪尚幼的分上就饶了你,否则……”男孩老成地掸了掸袍子,瞥了她一眼因为双手上扬而露出的小半截雪白肚子和小肚脐眼,然后扬长而去。
徐琼这一摔其实并无大碍,糟糕的是在她愣住了的同时,本来好端端的头却忽然如锥刺一般,钻痛了起来。
她呼了声痛,视野突然变得一片模糊,翻身紧抱着一抽一抽剧痛的头,发颤的身子缩成了小虾米。
“大姑娘,您怎么了?头痛了吗?怎么突然又这样了?”这是春娥的惊呼声,穿着碎花衣衫的她连忙丢下水桶,奔了过来。
徐琼颤巍巍地伸出一指,比着男孩刚刚站着的地方,却是无法说出话来。
“奴婢扶您进屋里歇会儿吧。就说您不能在外面待太久,这会儿晒昏头了,老爷要是知道,会宰了奴婢的。”
春娥是个有点圆润的丫头,生得细眉细眼,笑起来时眼睛会眯成一条线,很是可爱,尤其为人可靠,向来仔细照看徐琼,两个女孩儿一起长大,春娥把自家小姐当是亲妹妹一般,十分爱护。
嘴里还叨念着,她那两只有力的胳膊毫不费力就扶起徐琼。
娘要是知道她没把大姑娘照顾好,肯定会把她骂成臭头。
“别嚷嚷,我好多了……那混……小公子呢?”痛意渐渐消失,徐琼总算缓过一口气。
“哪来的小公子?”春娥一脸茫然。
徐琼抬头一看,院子里除了她们主仆以外,没有第三人,她眨着眼,眉头蹙了蹙,是小姐眼花还是真的白天见鬼了?
“奴婢还是去请大夫过来看看大姑娘吧。”春娥有些胆怯地看着周遭,难道这郡邸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不可能,这会儿可是朗朗乾坤,亮晃晃的日光就在头顶,不会有脏东西敢出来作祟,用不着自己吓自己。
“只是一时眼花才没站稳,不用这样大惊小怪,我弄得一身脏,你扶我回去换身衣裳吧。”徐琼嘴里逞强,脑子却还一抽一抽地刺痛。
生活中难免有些小插曲,那小男孩不见就不见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很快就把那小鬼抛诸脑后,忘了个干净。
“哦,那奴婢扶您进去。”还好是小姐眼花,呵呵呵,光天化日的怎么会有那个东西,对吧对吧,现在又不是七月。
“那这些怎么办?”春娥有些无措地看着一地的陶器。
“我待会儿再收拾,省得爹爹瞧见了又要唠叨。”父亲虽然为官,也就是个七品芝麻县官,她年纪也小,因此身边就只有春娥一个贴身丫头,许是个性使然,自己的事情她喜欢自己来,也不喜欢许多人围着她团团转,肯做事的丫头只要一个就好,比一群不顶事的强多了。
“还有,”徐琼回过头来细细叮咛,“别告诉爹爹我头疼。”
春娥也知道小姐的性子,见她此刻好好的,行走自如,于是乖巧地点点头,主仆俩便回房去了。
徐琼灵活地躲过在门廊下做针线的奶娘—— 冯嬷嬷,春娥的娘—— 的视线,一溜烟爬上窗,踩着房里早就安置在窗边的脚踏进了内室,随后跟着狼狈为奸的春娥。
偷渡成功!
徐琼抹了把虚无的额汗。
为什么要这样悄无声息地偷偷进屋呢?说穿了就是为了春娥,怕她捱奶娘的骂,要不然自己何至于这么鬼祟。
不得不说,奶娘有一双比老鹰还要锐利的厉目,只要自己这个小主子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这笔帐肯定落在春娥头上。
为了不让春娥背太多黑锅,徐琼只好想尽办法,又是学耗子打洞、又是学偷儿爬窗了。
只是,自以为得逞的徐琼哪里知道,端坐在门廊的冯嬷嬷把两个小身影瞧得十分仔细,毕竟,孙悟空可逃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只是在于她要不要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当她什么都不知道吗?看来,这两个丫头还真当她是老眼昏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