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可惜她不是。
终于,傅鸣生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但是,他的笑声不似嘲弄,倒像是在叹服这世上竟有她这样可以把任性的话也说得无比可爱的孩子,教人忍不住又气又怜爱。
“爹,你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黑鸽子的信?为什么不来找鸣儿?我想你了啊!坏蛋爹爹!再不来找鸣儿,鸣儿就不理你了!”
她的脸枕在白银的颈背上,转眸望着窗外的水帘,很用力地忍住,才能让自己不掉下泪来……
一连数日,都有凤家的船队回港,运回了大批的香料与白银,还有为数可观的宝石与珍珠,因为接下来是人们忌讳的七月,也就是鬼月,所以,各地的商贾们抢人抢货,能让船期早一刻出发,就绝不拖延半刻。
一年之中,七月之前以及年关,是凤家船队最忙的时候,不只是船队将货给带回中原如此简单,各船队的把头也都会回来,向总号汇报经商各地的情况,所以一连几天,凤炽都在接见把头们,已经几天没能歇息,所以,倒也不是他真的存心不见柳鸣儿,有部分的原因确实是因为他分身乏术。
不过,那终究只是部分原因,如果他真的想要见她,并不会太难办到,但是,他不喜欢见到她时,心情被扰乱的那种感觉。
午后,凤炽回到“朱雀居”,屏退了左右,让人顺道将门带上,走进了内寝,才正打算好好闭目养神之时,不意就见到柳鸣儿从隔屏之后探出小脑袋,眨着美眸笑瞅着他。
“凤炽。”她唤得很小声,笑容像个孩子似的腼腆。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有过命令,不以为府里的人会放她进门。
柳鸣儿回头指着洞开的窗口,以行动回答他的问题,却只见他的脸色沉了一沉,对于她这个回答似乎不太高兴。
“看来,真的该有人教你规矩了。”
柳鸣儿最不喜欢人家跟她说“没规矩”,而如今提起的人是凤炽,更教她觉得不中听,她扁了扁嘴,回道:“我有规矩啊!可是如果守规矩就不能见到你,那种规矩我不要也罢。”
她常觉得那些规矩东规矩西的,不过是拿来治人的法子,乖乖的听话了,就只有任人欺负的份儿,根本就一点好处也没有。
她也不懂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她坏,就连现在的凤炽也是如此想她,她不过就是做了一些错事,可是,人们的说法,好像是这天底下只要是坏事,就统统都是她做的!
可是,就算她在心里觉得自己没做错事,但看见凤炽沉着的脸色,她还是觉得有些心虚,嗫嚅地说道:“你不要生我气,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说完了我就走,再也不会打扰你。”
“说吧!你想告诉我什么?”凤炽忍不住笑叹了声,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竟然跟一个孩子在闹脾气,只因为她在他面前开心地提起另一个男人。
柳鸣儿见他笑了,清丽的眼眉也跟着舒了开来,但想起自己要说的话,还是不由得顿了一顿,“我要回去了。”
“回哪里去?”他愣了一下。
“回‘百花谷’去。”
“你想家了吗?”凤炽没料到她一开口就是要离开,心头像是忽然踏空了般,有一阵沉沉的坠落感。
“对,想家了。”她过了很久才点头,明显的言不由衷,但她的心里却很清楚自己所想要的,或者该说,她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她不想要凤炽最后变得讨厌她,现在他已经对她避而不见,难保最后她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凤炽一阵心慌,想要开口挽留,却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最后,他只能苦笑颔首,“既然是想家了,那我也不便挽留,好,你回去吧!”
柳鸣儿其实从未想要他开口挽留,她没那细腻的心眼,只是听他干脆地说让她回去的时候,一瞬间,她感觉鼻尖酸酸的,有点想哭。
她揉了揉鼻子,把哭意给揉掉,如果她在这时候哭出来,一定会被他取笑是不懂事的孩子,“那我走啰!后会……后会有期吧!”
对,是“后会有期”没错!她听人家都是这么说的,所以应该没错吧!柳鸣儿努力让自己心里不要太难过,说完告辞的话,转身就要离开。
“慢着!”凤炽话才出口,大掌已经擒握住她纤细的皓腕,看着她的目光有一丝不敢置信,“你说走是走去哪里?你今天就要出发回家?不多准备几天吗?你的行囊收拾了吗?”
他被她说走就走的爽快给吓了一跳,以为她说要走,起码是一段时间后的事,没想到才被她告知,就已经要分别了!
“行囊?”她略一蹙眉思考了下,随即失笑道:“喔!我包了几件衣服,已经绑在白银的背上了,我们立刻就可以出城去,凤炽?”
最后她忽然改换了语气,软软地喊了声他的名字,令他为之短暂失神
“什么?”他还在思考该如何打消她今天就离开“刺桐”的念头,回答她的浑厚嗓音显得有些恍惚。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保重身体,知道吗?”
她当他是三岁孩子吗?凤炽被她的认真给弄得啼笑皆非,想起自己这段时日对她的冷淡与避而不见,一瞬间,强烈的罪恶感令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十年很快就过去了,等我再带神仙果给你时,一定会长得比现在好看,到时候你应该会比现在更喜欢我吧!”
她希望他多喜欢一点比较好,这样一来,或许他就会比较愿意想见她,而不是只是让人伺候着她,给吃给喝的,这样的“款待”,总教她觉得不如没有的好,不如她根本不要来的好。
“一定要十年见一次不可?”他很快就让自己接受她要离开的事实,泛在唇畔的笑容显得有些淡然、有些无奈。
既然是她自个儿决定要离开,就由得她去吧!
“不是有一句话说‘小别胜新婚’吗?意思不就是短暂分别,可以让人的感情变得更好,那十年是好多个‘小别’加在一起,到时候,你一定会变得很很很很很很喜欢我,我想要你很很很很很喜欢我,所以我会忍耐着不要来找你,你也一定要忍耐,不可以来找我唷!”
听她又把话拿来乱比喻,凤炽忍住了失笑的冲动,嘴角隐隐地上扬,故意装出一脸正色,“难道,你就没想过另一种可能性,是十年之后,我把你给忘了,或是你把我给忘了吗?”
“你又不是健忘的老头子,哪有忘那么快的啦!”她不依的哇哇大叫。
“你这个小丫头,竟敢说我是健忘的老头子?!”他挑起眉梢,眯细锐眸,第一次领教她说话可以气死人的功力。
“我不管,反正谁忘掉谁就是老头子!”她对他做了个鬼脸,半强迫地拉起他的手,跟他打勾勾,“说好了,谁忘掉谁就是老头子,如果你不想当老头子,就一定不可以忘了我,一定一定一定不可以忘了我!”
第5章(2)
她走了。
虽然在他的挽留之下,多在“凤鸣院”待了一天,离开的时候,是隔日的清晨,没有留下只字词组,一个人悄悄地带着两只老虎离开。
说她是“悄悄”离去,那倒也不尽然,因为早在她行动的时候,已经有人知会他,他不动声色地跟在她身后,目送她离开,虽然她的老虎们有知觉他的存在,但只是以奇怪的眼光多投看了他两眼,没惊动他们的小主子。
最后,他沉默地看着她与两只老虎的背影消没在“刺桐”清晨的雾色之中,听她对老虎说没让他来送别是对的,要不然搞得离情依依,到时候要是他哭了怎么办,她一定会舍不得离开的。
他会哭吗?凤炽在心里好笑地想,她在说的应该是她自个儿吧!
让她离开了也好!在看见她的身影终于被雾气给完全吞没的那一刻,他的眸光有一瞬间的淡然冷冽,没有挽留,让她离开,是对的。
一进入七月,“刺桐”到处都是热闹的庆典祭拜,最鼎盛的高潮,是“王船祭”,人们说,载满金银纸钱与祭品的王船漂离岸边越远,接下来的一年,当地的百姓就可以不受瘟疫的威胁,可以整年风调雨顺,丰衣足食。
通常带领主祭的人,都是当地德高望重的耆老,但是,若要论身分地位,以及影响的势力,无人可以及得过凤氏的当家,而庆典一切的花费,十有八九也都是凤家所出资,余下的则由当地其他商家认捐。
海岸边,以主祭的凤炽为首,站满了前来祭送王船的商家与百姓,此刻,泊在海中的王船大小与一般八桅大船相差无几,船上摆买了金银纸钱以及纸扎的人偶,还有无数的贡品,在夜幕渐渐低垂的海面上,刮起了顺风,而人们也就在等待这一刻。
“炎爷。”一旁的人走到凤炽身畔,递来了大弓与长箭。
凤炽拿起大弓,将箭满弦,这时,一人上前在箭尖的油棉点火,在场的众人屏气凝神,只听见弓弦“当”地一声,在箭上燃烧的那团火已经疾射而出,越过了天际,不偏不倚地落在王船的中央,一瞬间,船上大火轰然而起,被红艳艳的火光给吞没,整个船身顺着风,漂出外海。
火能够蔓延得如此之快,自然是因为船上所置的东西都已经先沾过了火油,为求王船能够尽数烧成灰烬,把灾厄都给烧光。
这时,乐鼓声起,人们欢声雷动,喊叫着说来年会是一个好年!
凤炽将大弓交给一旁的人,自始至终一语不发,目光盯视着在海面上烧成一团大火球的王船,不知怎地,在他的脑海之中又浮现了柳鸣儿哭着要他回去的景象,耳边仿佛还能够听见她的呐喊,喊得他的心一阵阵揪紧的痛。
你要我回去,你究竟是想要我回去哪里呢?这几天,他不断地在问着脑海里的那张泪颜,但她不回答,只是一直在哭着她想念他。
“炎爷的箭术还是那么的好,半点也没有退步。”一个年轻男人拍着手走到凤炽的身旁,与他一同眺望着越漂越远的王船之火,在低垂的夜幕之中,那团红火瑰丽得教人无法逼视。
“什么时候回来的?”凤炽侧眸望向年轻男人,低沉的嗓音不冷不热,口吻不似在问候一位兄弟。
年轻男人被称为“凤官”,他的原名上官睿,在被凤炽的父亲收做义子之后,亲近的人喊他“凤官”,外面的人喊他“官二爷”,很明显地指出他在凤家不可动摇的老二第位。
人们都说,凤官名义上是养子,可是,实际上是凤家的私生儿子,凤老爷接这个私生儿子回来,是因为他不喜欢凤炽这个大儿子,所以打算有朝一日让凤官接掌凤家的家业,不过最终他当然没有如愿。
“船队昨天才刚抵达‘刺桐’,原以为应该可以在进入七月之前回来,可是在中途被飓风给耽搁了几天。”
“平安回来就好。”凤炽对于这位小自己两岁的义弟,一直无法将他看成自己人,在十年前,他爹突然带回了一位少年,说要收做义子,完全不顾任何人的反对,也就在那一年,他娘为了稳固自己儿子继承当家的地位,从洛家收了一位“待年”,想的就是他及早成亲,生下凤家的血脉,只是两老去世得早,这门婚事就一直被他拖着,直至今日。
“先不说我,炎爷,这趟回来,小弟我听说了不少有趣的事,听说你与一位美貌无双的少女结成了好友,这可是真的?”凤官在他的义兄面前,一向都是嘻皮笑脸的,但也从不主动与他亲近,他可以看得出来凤炽对他的疑心,就算这疑心的来源,大半来自于旁人的煽风点火。
“你想知道这个做什么?”凤炽勾起一抹淡得近乎幽微的笑痕,“她已经回去了,但无论如何,这都不关你的事。”
闻言,凤官脸皮上的笑意非但没减,反而更加张狂,认识凤炽十年,还不曾见过他这位爷把心里的情绪给搁在脸上呢!
“那位少女确实不关小弟的事,不过,我还听说炎爷你最近人不大对,老是一个人心不在焉,若有所思,怕你是害相思了,如果是因为这位少女的缘故,那小弟可就不能坐视不管,毕竟,您可是咱们凤氏最重要的当家啊!要是有个万一,那就大大的不好了!”这就是凤官一贯对义兄说话的方式,半似真,半似假,看似有情,口吻里又带着点嘲弄的意味,教人捉摸不清他与这位义兄之间真实的关系。
“就算是真的出事了又何妨?”凤炽也不是省油的灯,脸色不愠不火,隽雅的眼眸里簇动笑意,“反正到时候会有你这位义弟为我一肩扛起,放心吧!到时候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说完,他转过身伸手拍拍凤官的肩头,提起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去。
凤官愣立在原地,听完凤炽所说的话,他的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不知道这位义兄“不会客气”的定义是到哪个地步。
就在他沉思之际,蓦地,系在他腰间的土铃忽然发出了尖锐的铃声,他按住了土铃,急忙地转头望向身后的人山人海,这时,土铃又发出一记声响,只不过音量已经变得比较微弱,让他知道在人群之中,就算有人与他持着会发出共鸣的同样土铃,也已经走远了……
“是你吗?师父。”
凤官的语气低喃,带着一丝不能肯定的迟疑,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他的师父不可能会出现在“刺桐”,今生今世,将是永远也不可能!
七月末,船队出航又开始恢复了热络,“祥和会馆”里,各色的商人往来云集,为了要谈成好买卖,无不是使出浑身解数,就希望在为期不远的年关,能够让自家的兄弟们过个肥年。
凤炽在见完一位相熟的世伯,谈成了生意之后,命令手下代他先行送客,他一个人坐在上房里,蜷手支额,闭眼稍歇,却往往是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那张不断在呼唤着他的泪颜。
你到底是谁?你不是柳鸣儿,你到底是谁?!
凤炽叹了口气,仰首往椅背一靠,闭上双眼的脸庞显得有些痛苦,他真的猜想不透,她想要他回去,究竟是要他回哪里去?!
蓦然,柳鸣儿那张娇俏的脸蛋不期然地跃上他的心头,奇妙地纾解了他的心痛,却也让他觉得想念。
十年啊!若要等她再来见他,要等上十年啊!
他真的不知道那丫头究竟是在坚持些什么,她真的以为在一大堆“小别”之后,他就会变得很很很很很喜欢她吗?
想到她怕他会变成健忘的老头子,凤炽忍不住逸出一抹浅笑,或许这次该由他寻个借口去见她,给她找几样好玩的宝贝,就说那些东西等不了她十年,十年之后,她就已经不是孩子,那些东西也就已经不再是新鲜的玩意儿了,所以要趁早送给她玩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