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郑元朗,在宋雨蔷抚慰人心的歌声里,渐渐入睡。
半晌,宋雨蔷安置好郑元朗,随即提着东西走出门。
看见门外站着郑毓廷和两位下人,她惊慌的行礼。
“侯爷。”她摆出一副羞怯的姿态。
郑毓廷打量她纤细的身子,“就你一人伺候元朗?”
“是。”宋雨蔷声如蚊鸣,害怕他审视的目光,头低得快要垂到地上。“小公子刚睡下了,奴婢这就去叫他起床见侯爷。”
“不必了。”郑毓廷瞧她战战兢兢的,根本找不出一丁点老夫人强调过的强悍。
他叫下人放下食物,自己转身欲走。
“侯爷。”宋雨蔷连忙挽留他。
郑毓廷有些意外。
她的姿态仍是畏怯的,光是叫住他,就彷佛已用尽了她一生的勇气。
“小、小公子很是期盼您的归来,您能不能抽点时间陪陪他?”结结巴巴的说完话,她表现得十分慌张。
她的请求使郑毓廷又意外了一回。
元朗在家作恶多端,每个下人都遭他欺负过,相信她也不会幸免;但她仍愿意为了元朗,不顾尊卑的请求他来看望受到冷落的孩子。
她,不讨厌元朗吗?
“小公子的本性并不坏,只是需要关注……”宋雨蔷继续柔声劝说。
她温柔无私的态度,令生性冷漠的郑毓廷对女人难得的有了一点好感。
“晚上带小公子到花厅用餐。”留下了与儿子亲近的许诺,郑毓廷为防止自己后悔,迅速离开。
宋雨蔷的温柔令他想起了生命中的许多女子,没有一个像她,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舒适感。
这么温柔的姑娘,真能管教得了他调皮捣蛋的儿子?
第一章(2)
郑元朗午睡醒来后,听说父亲要和他一起用晚膳,开心得大声欢呼。
“爹很少跟我用膳的,以往只让我自己在屋子里吃饭,太好了,晚上又能见到爹了!”
“真是可怜的孩子,不过吃一顿饭而已,居然能高兴成这样。”宋雨蔷并不为他高兴,反倒是看不起孩子的爹,如此疏远亲生骨肉。
“你懂什么?我爹日理万机,非常忙碌的!”郑元朗凶狠的瞪她。
宋雨蔷并未向他邀功,郑元朗并不晓得他爹愿意跟他吃饭,还是看在她苦苦请求的份上。
“他又不是皇帝,还日理万机咧。”
“不许轻视我爹!”
宋雨蔷翻了翻白眼,抓他下床。“快梳洗,夫子正在书斋等你,下午你还得读书练字。今天骂我人面兽心,不错啊,你的用词比以前丰富,全是我的功劳,明白吗?”
郑元朗气结。宋雨蔷在他面前总是强悍无比,在外人面前又装得柔弱可怜。
“你一定是妖怪变的!”心里不服气,郑元朗猛地端起洗脸用的盆子,毫无预警的将盆里的水洒向她。
宋雨蔷眼捷手快的在他搞怪之前,抢先手指一动,抵住水盆,使得他洒不出的水,一个反扑,淋到他自己身上。
顿时,只听哗啦声一响,郑元朗的衣裳全湿透了。
宋雨蔷漫不经心的擦掉手指沾到的水滴,对着神情愕然的小公子,道:“老夫人交代过你的夫子,上课时,你若迟到一刻,就罚抄《孟子》一遍。不想晚上抄书抄到半夜,你最好乖乖的换上衣裳,赶紧出发。懂吗?”
话说完,她捏着他柔嫩的脸颊,朝他露出街头恶霸才有的邪恶笑容。
再次遭到挫折,没能欺负到宋雨蔷的郑元朗,万分不甘心,撇撇嘴角,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呜……”洪亮的哭声,再次传到侯府各处。
郑毓廷带兵打了胜仗,朝廷的赏赐自然丰厚。
一箱箱宝物抬进侯府,随便一件东西都比人命还值钱;然而,郑毓廷看上眼的却只有皇帝送来的两匹西域宝马。
他来到马厩外,马夫正在清洗马匹。
新到的宝马,体态匀称,健壮结实,浑身雪白找不到一点杂色。
郑毓廷叫来管家,吩咐道:“这两匹马一母一公,是母子,不必隔开来安置,把它们关在一起……”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不期然的,听见一阵熟悉的哭声,从不远处的院落飘了过来。
郑毓廷眉头一皱,回家没多久,便听儿子哭了两次。他记得儿子十分调皮,却不爱哭,怎么隔了两年没见,变得那么爱掉泪了?
看着眼前两匹雪白的宝马,相互紧贴,彼此磨蹭,好不亲密。虽是畜生,也有母子亲情。郑毓廷一向冰冷的心被触动了。
他不禁要想,自己是否待儿子太冷漠了?
“小的这匹给小公子。”他临时起意,送一份礼物给儿子。“你们去带小公子过来驯马。”
即使再不喜欢孩子,元朗终究是他的骨肉,或许他该听母亲的话,多与儿子亲近。
“慢着。”主意一变,郑毓廷唤回下人。“我亲自去。”
顺着连绵不绝的啼哭声,郑毓廷再次走到郑元朗居住的院落。
“呜呜呜……”孩子越哭越凶了,那声音倒不像是伤心难过,反而像在赌气一般。
郑毓廷无声的来到屋子前,毫不意外的,听见宋雨蔷温柔的安抚孩子——
“别哭了,元朗,你哭得我心都碎了。”
她的语调好温柔,好动听。郑毓廷冰冷的心又动了。如此温柔的女子,不知许配了人没有?
若她尚未婚配,就凭她温柔的性情与嗓音,他愿意收她入房。
“嘿嘿!”霍地,一声冷笑乍起。
宋雨蔷的温柔嗓音陡然生变,充满了戏谑的意味。
郑毓廷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
“话说回来,元朗呀,你流泪的样子可真动人哪!”宋雨蔷变得邪恶的声音,更加清晰的传出屋外。
“哇啊啊啊……”受到刺激的郑元朗哀号得更凄厉。
见多识广的郑毓廷,忽然脑海一片空白。
屋里的宋雨蔷,正一手按住郑元朗,一手搔他的痒,欺负得小娃娃又哭又笑又挣扎。
“来,姊姊亲一口。”她霸道的轻啃着小男孩柔嫩的脸蛋,一身作威作福的气势,无可披靡。曾经的温柔腼腆,不翼而飞。
“呜!你那么大,当我娘都行了,居然好意思逼我叫你姊姊?不要脸!”
“你说啥?”宋雨蔷甜美的笑颜,倏地阴暗,盯着不断反抗她的小公子,低声问:“我,年纪大了?”
“不……不……”调皮捣蛋的郑元朗被她眼中的阴暗吓到了,主动求饶,“姊姊,姊姊!”
“乖,呵呵呵!”
“呜呜呜!”他要叫奶奶换侍女啦!
屋外的郑毓廷,慢慢的回过神,感觉到他脑海里温柔可人的宋雨蔷,所有美好的形象,猛然破碎了。
他不出声响,推开虚掩的门,见到宋雨蔷坐在圆桌旁,抱着他儿子吃豆腐;她甜美的脸上带着极不相符的邪笑,乍看起来,竟比恶贯满盈的匪徒还可怕。
宋雨蔷并没察觉到武艺高深的郑毓廷已近在咫尺。
她专心的逗着顽皮的郑元朗,享受调皮的孩子被她驯服的满足感。
“奶奶为何派你来管我,奶奶这么讨厌我吗?”郑元朗哀号不止。
“你误会了。”宋雨蔷语重心长的告诉他,“老夫人其实很担心你,你这么小就叛逆乖张,欺负下人、顶撞长辈,一定是缺少爹娘管教的原故。老夫人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无法自己来‘收拾’你,只好请我出马了。”
郑元朗哽咽道:“我爹不理我,我娘又不要我,难道你出马能让爹娘喜欢我,再不离开我?”
假如爹娘愿意陪伴他,不丢下他一个人,他当然愿意乖乖听话,不再捉弄人排解苦闷和寂寞。
“我自然会帮你,我可是无所不能的。”宋雨蔷发出了妖魔般的笑声,捏了捏他的小鼻子。
郑元朗因她的自信,惊喜道:“你有办法让我爹娘永远陪在我身边?”
站在门外的郑毓廷为儿子天真的话语,胸口紧抽。没想到元朗如此在乎他,也没想到自己会为了儿子这一问,有了感伤。
宋雨蔷又打算怎么回答呢?
郑毓廷和郑元朗一样,开始期待宋雨蔷的回答。
怎料,她冷冷一笑,“寻回你娘,拉拢你爹,可不是我的职责。我的任务是管教你,使你连调皮捣蛋,欺负下人,顶撞长辈的事情都做不到,从而发现,你的生活更加的苦闷无趣。”
屋里屋外的父子二人,同时愣住。
“……这样的人生还有何意义?”郑元朗呆呆的自言自语。
宋雨蔷朝他挤眉弄眼。“如此一来,你会逐渐适应苦闷无趣的人生,慢慢的感受到没爹没娘也没啥大不了的,然后在姊姊的爱护下,茁壮成长,身心逐步的强健起来。”
郑元朗无话可说,他不想活了。
冷不防,有人推开门走进来。
宋雨蔷面色微变,察觉一道危险的气息向她逼近。
她讶异的望去,没想到是郑毓廷。
他无声无息的走进房中,一双扰人意志的黑眸,锁住了她的身影。
她马上放开郑元朗。不知郑毓廷来了多久?又听到多少?
郑元朗发现父亲来到,哀戚的小脸蛋立时发光发亮。“爹!”
郑毓廷目不转睛的盯着宋雨蔷。
她邪美的容颜,瞬间换上温柔的表情,轻轻的帮助郑元朗站好,规矩的向郑毓廷行礼。
“你是我娘特地请进府的?”郑毓廷淡漠的问她。
宋雨蔷怯生生的回道:“我是来投靠老夫人的,不算是她特地请来的。不过,照顾小公子的事,倒是老夫人特地安排的……”
郑毓廷眯了眯眼。
承受着他尖锐的审视目光,和刻意散发出的迫人气势,宋雨蔷仍面不改色。他母亲说的没错,这个女人够强。
“你的本事用在元朗身上有些浪费。”想不到他阅人无数,也会看走眼,把宋雨蔷当成弱女子,郑毓廷在心里自嘲。“你来服侍我吧。”
“啊?”郑元朗错愕。
宋雨蔷为难的闪避着郑毓廷冷厉的目光,羞愧道:“我只照顾过娃娃,没伺候过年纪……老的人,恐怕无能为力。”
郑毓廷挑了挑眉,生平第一次遇见敢拒绝他的下人。“府里不需要不听话的奴才,你若无法服从主子的命令,就滚。”
宋雨蔷抬头,正视侯府的主人。
郑元朗瑟缩了几下,感觉到一股不安的暗涌,在两个大人之间流动。
波涛汹涌。
第二章(1)
他,老了吗?
郑毓廷思索了片刻,一时竟想不起他目前到底是几岁?
从不曾在意过岁月流逝的他,反常的坐在花厅内,独自追溯着过去,在回忆中寻找着他时常忽略的往事。
守在附近的下人,偷偷交换着纳闷的眼光:他们家侯爷从不发呆的,今天是怎么了?
“儿子,你在发呆?”老夫人进了花厅,见郑毓廷心不在焉的坐着,当下讶异道:“出了什么严重的事?”
“……”
“哪有水灾?哪里干旱?或是,你又得去打仗了?”
郑毓廷冷淡的摇头,他不过是在沉思。
老夫人扯了扯嘴角,“听说你约了元朗在花厅用晚膳,我来凑凑热闹。”
“晚膳时间未到。”他想独处。
老夫人不解的端详儿子。“你有些不对劲,在想什么呢?”
“我几岁了?”
“这是啥问题?”老夫人愕然。“你刚到而立之年,三十岁呀,怎么连自己的年纪也忘了?”
郑毓廷无语,心想宋雨蔷大概十六七岁左右的年纪,和豆蔻少女相比,他确实是老了。
“你总是绷着脸,没有表情,明明三十出头,看起来却像年纪一大把的老古板。”老夫人感叹道。
郑毓廷彷佛没听见母亲的话,兀自唤下人去请小公子过来用膳。
老夫人觉得没趣,不知该如何与儿子攀谈,自己无聊的低声嘀咕:“比方说雨蔷那丫头,总是装得一副羞涩柔弱样,明明都二十六岁了,却像十六岁少女那般年轻。”
郑毓廷猛地盯住老夫人。
“你看啥?”老夫人被他遽然发光的眼神吓住。
“二十六?她有这么大的岁数?”
“是呀,只要你和她一样笑口常开,你也会显得年轻一些。”
“她该不会是二十六岁了仍未成亲吧?”郑毓廷再问,全神贯注的等待母亲回答。
老夫人叹息,点头。
郑毓廷摇头,“简直荒唐。”
当今世上的女孩儿,多半十五六岁就嫁人了。宋雨蔷独身至今,称得上异类一个。
郑毓廷为她又诧异了一回。无端的,却有一股安然、惬意之感,在他内心深处滋生扩散。
她仍未嫁、她仍未嫁……可他安然什么?惬意什么?
郑毓廷暗咒自己。即使宋雨蔷孤寡终生,与他何关?
“娘,您每次选进门的女人都……有够独特。”
“你莫非是讨厌雨蔷?”老夫人困惑。儿子对雨蔷出奇的在意,可她分辨不出儿子的在意,是敌意或别的意味?
“娘对她了解多少?”
“她呀,从小就是个调皮的孩子。”老夫人掩嘴而笑,一副很喜欢宋雨蔷的模样。“元朗虽然顽劣,却还没有她五成的功力。”
“您喜欢她?”郑毓廷不明白,娘有什么可高兴的,找一个比元朗更顽劣的人进门,值得高兴吗?
“雨蔷是个好孩子。”
“她真是娘的亲戚?”他让宋雨蔷表里不一的变化打乱了心思,无法将她跟“好孩子”三个字连在一起。
“当然是真的。雨蔷并没什么坏处,只是有些古怪的嗜好罢了。”
“古怪的嗜好?”
“你为何如此在意她?”
“……”他不希望母亲引狼入室。
老夫人看见儿子眼里的戒备,不以为然道:“雨蔷不会伤害任何人,你不用防备她。”
“即使她有古怪的嗜好?”他不露情绪的追问。
“是呀,嗜好。”老夫人煞有介事的打量他。
郑毓廷发现母亲故意吊他胃口,立即起身。“我派人去调查。”
宋雨蔷彷佛一团迷雾,困住了他的视线,令他看不见别的东西,只想将她看仔细,看她隐藏着什么秘密。
“不必了,她的事情我都清楚!”老夫人赶紧挽住儿子的手,“她的嗜好是喜欢小孩子。”
他抿了抿唇,“这有何古怪?”
“怪就怪在,她喜欢到见不得孩子受苦,为此,她收养了八个无家可归的小娃娃。”
“八个?”郑毓廷感到不可思议。
二十六岁未成婚的女子,竟养了八个毫无瓜葛的孩子,古怪二字,根本不足以概括她的异常!
郑毓廷当即想到: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这下你该晓得雨蔷为何二十六岁了,仍嫁不出去吧?”老夫人语气遗憾的继续说:“她家并不富裕,有人向她提亲,她也要带着收养的孩子一起嫁,人家自然不肯娶她。”
“她爹娘不管她吗?”
“雨蔷的双亲是江湖中人,性情豪迈,不拘小节,仁慈又仗义,一向纵容雨蔷,任她为所欲为。据说雨蔷收养的孩子,有的是她双亲在外头见了可怜,捡回家照顾的,她算是继承了父母的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