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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香太上皇(上) page 8 作者:绿光

  蔺仲勋怔怔地望着她,心……他不知道,他是人,心就在体内跳动着,但他总觉得在很久以前,他就已遗失了他的心,又也许是遗失了心,才会让他感受不到他人的喜怒哀乐。

  见他垂眼不语,像是带着几分反省,杜小佟才勉强地缓了缓怒气。“一两,我郑重地警告你,在我这儿,我就是规矩,我最看不惯他人浪费粮食,你要是胆敢再暴殄天物,我绝不留你。”把话说白也好,反正留下他实在没太大用处,再者,让他走反倒可以省下许多麻烦,省得他带坏孩子。

  蔺仲勋神色怔忡,发觉她尽管察觉他的不对劲,但压根没打算要赶他走,反倒是他打翻了红薯、挑拨离间,才教她真正地想赶他走。

  换言之,她压根不惧怕他,尽管他异于常人。

  “烧饼油条,整理一下,待会到后院帮银喜削红薯皮,饺子吃饱了就睡一会,还有你,包子,赶紧吃完,药正搁在厨房里,待会我要他们拿来,你喝完再睡一会,要是汗湿了就换衣衫,知道了吗?”杜小佟不睬他,迳自对四个孩子下令。

  四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道:“知道!”

  杜小佟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离去,烧饼赶忙将饺子抱到床上,油条赶紧整理地上的汤渍碎碗,唐子征扒个几口碗就见底了,让两人一并收走。

  突地,屋里静默了起来。

  唐子征偷偷地觑了蔺仲勋一眼,心想刚刚八成是他睡眼蒙眬,才会把他看成什么慑人模样,可事实上他就和他们差不多,只要犯了错同样得挨打,而他也没反抗。幸好他没反抗,要不真对小佟姊动粗,自己真没把握打得赢他。

  “那个……一两哥,你也不要太难过,小佟姊人其实很好的,她是面冷心善,要不怎么会把我们给带回家,只要你安分点,最重要的是东西一定得吃完而且不能嫌,其余的小佟姊大致上不会太计较的。”他试着安慰沉默不语的他。好歹和小佟姊一同生活了两年,多少摸得清她的脾气。他是不擅长安慰人,但说点话,至少可以让一两哥别那般消沉。

  然,蔺仲勋还是不吭声,教他不禁有点心急地道:“欸,一两哥,没事的,以往我一也曾经打翻汤碗被小佟姊警告,可事实上我后来还是打翻过一次,她也没赶我走,所以你别担心。”同是天涯沦落人,他是将心比心,不忍他流落街头。

  蓦地,蔺仲勋抬眼,唇角噙着教他头皮发麻的笑,道:“包子哥,渴不渴?”

  “……有点。”

  唐子征狐疑地看着蔺仲勋下床替他倒了杯水,坐到床畔时,还顺手拉了被子替早已熟睡的饺子盖上。

  唐子征边啜着茶水边打量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人怪怪的……还以为他消沉,岂料他却笑了,而且那笑意总教他觉得有点冷。

  一早醒来,杜小佟便先查看前院的红薯田,确定没有继续枯黄才松了口气,而后她便先进了厨房,思索着要拿多少红薯去交换其它的菜。

  几个孩子总不能天天吃红薯,但她存粮是有原因的,只因下个月恐怕有场大雨会引发水患,总得先存粮才熬得过。

  “小佟姊,你今儿个起这么早?”银喜一进厨房便笑唤着。

  “我在想要拿多少红薯跟张大娘换菜。”

  “张大娘?”银喜吐了吐舌头。“那恐怕得要拿一篓才有办法换到几把菜。”

  张大娘可是村里出了名的吝啬,待人苛刻得紧。

  “还是我干脆带到镇里去叫卖好了?”

  “与其到镇里,倒不如拿到城里,可能价码会高一些。”银喜系上围裙,手脚利落地生火。

  “可是包子还病着……”虽说喝了几帖药恢复不少,但病总得要养好,省得日后落下病根。“而且在城里摆摊,要是没有领牌,衙役会赶人。”

  “那倒也是。”银喜托着脸,满脸忧容,像是想到什么,开口道:“对了,有一两在,要是衙役赶人,他力气大,可以赶紧推着推车离开。”

  杜小佟扬起眉,不太能想像他和她窝在城里角落叫卖红薯……不过他人高马大,力气也很大,要是有他随行,还可以多带一些红薯,想逃也比较快。

  不过城里人多,她是个寡妇,和他走得太近,被人见了,总是不妥……

  “我去看看包子。”想了下,她还是决定先确定包子复原了几成再说。

  “嗯。”

  杜小佟脚步飞快,来到前院西耳房,先看了看唐子征,决定还是让他休息,要离开时经过蔺仲勋的房外,忖了下,敲了敲门,“一两,该起来了。”这人真是的,每每总是要她唤,都不知道天亮了就该起身干活吗,一点当长工的自觉都没有。

  等了下,里头没有半点声响,她不由得推开门,可屋内哪有人影,根本就是空空如也,她走到床边轻抚床面,没有半点温热,意味着他恐怕不在一段时间了……难不成是她昨儿个骂得太过,把他给骂跑了?她垂眼忖着,昨儿个晚膳时没察觉他有异样……不过,也罢,走了也好,反正她还是照样过活,顶多是可惜高处的桑椹采不着。

  说服的理由很充足,但就是抹不去心底若有似无的失落感。

  叹了口气,才刚踏出房门外,一抹身影在白雾中慢慢清晰,她定睛一瞧,发现是蔺仲勋,而且他手上——

  “你上哪了?”

  “到山里抓点野味。”他扬了扬抓在手中的野鸡和野兔。

  “你到山里去?”

  “不到山里,要上哪找野味?”启德镇西南角上便是狐影山,山脚下有一条清河,由西往东流。

  以往每年总是会出宫围猎,他的猎技不在话下,如今手上没任何工具,徒手捕捉到的自然是较小的猎物,但对他们而言,这已是不错的肉味了。

  “可是狐影山听说有瘴气,很多人进了山总是会生病,你……不要紧吧?”她迟迟没接过他手中的野鸡和野兔,不住地打量着他,却觉得他的气色极佳。

  蔺仲勋闻言,俊颜笑意浮现,恶意地俯近她一些。“敢情小佟姊在担心我?”

  杜小佟吓了一跳,连退了几步,急声道:“谁担心你?我只是怕你带回瘴气,染给那些孩子罢了。”

  她不说便罢,说得愈急愈显得欲盖弥彰。蔺仲勋是何许人也,岂会不懂。

  “放心,山上没什么瘴气,我好得很。”蔺仲勋笑意更浓,抓着野鸡和野兔朝后院走去。“把这鸡跟兔杀了,煲个什么的给孩子们补补身。”

  “你是为了孩子们特地上山的?”杜小佟跟在他身后,发觉他的步伐极大,她几乎快要追赶不上。

  “不。”像是察觉她跟不上自己的脚步,他刻意地放缓了脚步。“因为我太久没吃肉了。”

  第5章(2)

  这答案教杜小佟微愕,为他的答案莞尔,真是够坦白的一个人……“一两,你接近我到底有何用意?”她突问。

  蔺仲勋有点意外地看她一眼。意外的是,一开始没追问的事,现在为何追问了起来?

  “王家派你来的?”她沉声再问。

  “什么王家?”他不假思索地反问。

  杜小佟注视他良久,认为他并没有撒谎,略微松了口气。“那就好。”虽说他有时很深沉,教人读不出思绪,但是大部分时候行事相当坦率。

  相处几日,虽说摸不清他的底细,但至少确定他对孩子们并无恶意……当然,他要是敢再挑拨那些孩子,她会直接宰了他。

  “你和王家有什么问题?”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着,想起福至说过她的夫家是王姓小富户。

  “没什么问题。”

  蔺仲勋扬了扬眉。她回答太快,愈显得有鬼,她不想说,他总有法子查到。

  “对了,待会你陪我进城吧。”既然包子无法帮忙,就只能让他去了,总不能因为担心惹来闲言闲语就不进城。

  “做什么?”

  “卖红薯。”

  蔺仲勋睨向她。卖红薯?带着皇帝上街叫卖红薯……他只能说,她绝对是空前绝后能对他颐指气使的女人。

  不过,卖红薯?好像还挺好玩的。

  京城的二重城里,车水马龙,像是不管何时都是一副繁荣景象。

  “一两,这边。”从南城门进城,杜小佟拍了拍推车,示意蔺仲勋先拐向右手边的街道。

  “那是什么?”他指着市集入口处的牌楼,那牌楼像是建到一半,只有两只方形粗柱立在街道两边。上回他来时,根本还没有这个玩意儿。

  杜小佟眉眼未抬地道:“贞节牌坊。”

  “喔?”原来贞节牌坊就是长这模样,记得每隔十年二十年来着,就会有官员向上呈报民间烈女烈妇的人数,请赐贞节牌坊,一县一座,把当县的烈女烈妇姓名刻在上头,家中出了烈女烈妇,在乡里间便是一种荣耀,身份犹如乡绅,尽管他压根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荣耀的,但与他关的事,朱砂一圈便是。

  “你可知道一块贞节牌坊底下埋了多少芳魂?”她说时,脸色极冷,就连笑容都极为讥诮。

  “那肯定是不少。”虽说他不记得确切数字,但因为宫中盛行殉葬,民间跟着风一行,蔚为佳话。说来,这人性不就是如此黑暗,他就不信那些姑娘妇人是自愿殉葬的,也许是被人给逼死,藉此换得好处罢了。

  “可不是。”她哼笑了声,闭了闭眼,不让回忆占住思绪,随即在十字街上向右拐。

  蔺仲勋收回视线。“往这边走就不是市集了。”

  虽说他居于宫中,但偶尔到城里走动,就够他摸清楚。

  “我是要先到食堂那儿问问老板要不要红薯。”

  蔺仲勋意会,那家食堂八成就是当初户部官员意外挖掘到霜雪米之处。

  他也不啰唆,推着推车,载着几乎满满一车的红薯来到食堂外,由着她先进食堂和掌柜的交涉。他望向四周,这一带皆是食堂客栈,算是在市集的边缘,不过在这附近出入的人依然不少——

  “……皇上?”

  “阿福,你怎会在这儿?”蔺仲勋悠闲地倚在推车边。

  福至眨了眨眼,躬身向前。“奴才本来是想到启德镇探视皇上的,没想到竟在这儿遇见皇上……”皇上竟穿着一袭破旧的粗布衣裳,长发随意束起,俨然像是个庄稼汉,但那眉宇间特有的邪魅气质,可不是寻常贩夫走卒身上找得到的。

  是说皇上真有必要为了接近杜氏做到这种地步?

  “探视?”蔺仲勋撇唇哼笑了声。“宫里有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春闱后的殿试至今尚未举行,礼部和吏部催得紧。”

  蔺仲勋一脸好笑地睨着他。“阿福,朕怎么没印象曾经举行过殿试?”打他登基以来,他就不曾踏进镇天殿,遑论举行什么殿试。

  “是啊,以往总是皇上随意丢个题,让礼部和首辅代审,再将十名贡士的答案写成折子交给皇上,由皇上圈点,以名次分二甲。”讲白点,就是希望皇上能够出个题,省得礼部和吏部刁难他。

  “阿福,你怎么只有这么点能耐?一个首辅干得一点威势都没有,真教朕失望。”

  礼部和吏部,不就是一堆软脚虾,想将他们往死里整,还不简单。

  “是奴才不济。”福至垂脸无声叹气着。一个内务总管兼了首辅一职,本就是众矢之的,下头的官员不是对他曲意奉承,就是欲置他于死地,他只要一个行差踏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蔺仲勋望向食堂里头,杜小佟不知道跟掌柜的在说什么,又是哈腰又是陪着笑。以往不曾在意的事,如今却因为发生在她身上而莫名在意着。

  原来,日子得要这么过……当然,朝中的官员另当别论,他们是领薪俸又不干事,一偏爱结党营私,活该被他恶斗。然而官员如此腐败,他脱得了干系?

  “阿福。”他低唤着。

  “奴才在。”福至赶忙向前一步。

  “今年殿试题目是——一只牛有四条腿,要是加上尾巴有几条腿。”话落,他不自觉地抹起笑意。“为时两刻钟,要是有人答出,便是状元,要是意境相近,便是榜眼,要是无人答出,三鼎甲从缺,全都打进三甲。”

  反正也不是顶重要的事,就拿她的问题来顶一顶吧。

  福至闻言,微愕抬眼。

  “怎么,你不知道答案吗?”蔺仲勋调回目光。

  “……奴才才疏学浅,略得一二,但奴才不懂皇上怎会出了这题?”以往皇上出题总是相当随性,好比说天子犯罪与庶民同罪,对否。识时务者总是会反对,再藉此宣扬天子之威,但偶尔也会有几个不懂官场黑暗的傻子据理力争,最终落个三甲之名皆无。

  可如今这题,问得好有深度,是打算要给这票初入官场的人下马威不成?

  “怎么,朕想怎么出题由得你置喙?”

  “奴才逾矩,还请皇上恕罪。”

  “既然没什么事了,赶紧离开。”他看了眼食堂里的杜小佟,像是就快要谈妥,他挥着手赶福至离开。

  “奴才告退。”

  “等等,你待会给朕备妥几样东西送来。”

  “不知道皇上要的是——”

  “朕要几瓶清玉膏、几匹上好的古香绫,还有……广祈殿里的那株芍药。”那株芍药是当年被他碰触过,唯一没有枯萎的花,但至今也不曾盛放过。

  “皇上,古香绫是皇后才能穿着的衣料……”话在蔺仲勋的注视之下化为无声,福至随即又道:“奴才知道了。”皇上向来是不管宫律,只管自个儿开心的,至于古香绫和清玉膏是谁要用的,他要是猜不出来,他的名字就倒过来写,不过芍药,皇上要那株不开花的芍药做什么?

  “待会往东市那头找朕便是。”他推算东市那头杂贩较多,就算没领牌也能做买卖,她该是会往那头去才是。

  “奴才遵旨。”

  福至朝他一躬身,正要走,却又被他唤住,回头不解的望去——

  “阿福,朕给了你大好机会,你为什么不趁这当头占位为帝?”他问。

  不记得是在重生的哪一世里,他也曾抛弃了皇帝的身份,但最终还是被追回宫中,仿佛逃脱不了的命运。

  “皇上到底是把奴才当成什么了?”福至难得正色,面有不快地道。

  蔺仲勋笑了笑。“你说呢,阿福?是因为有靠山,山倒了,还可以当垫背?”

  福至暗咂着嘴,直恼皇上怎会精明如鬼,连他这点心思都猜到,不过——“皇上,奴才只愿当牛尾巴,偶尔拍拍背赶赶蝇虫就好……奴才告退。”

  蔺仲勋摆了摆手,适巧杜小佟从食堂里走出,瞧见了福至的背影。“你认识的人?”那人一身深赭色常服,腰系玉带,仅是背影便看得出出身不俗。

  “不识得,不过是个问路的人,给他指个路。”

  “是吗?你这打南方来的人也能给人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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