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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香太上皇(上) page 7 作者:绿光

  她百思不透,更想不透自己招惹了谁,要说她的夫家王家,当初他们同意休离了她,可尽管她已非王家的人,也绝对不允她再改嫁,所以给了她一笔钱,要她一生守寡,要是他日她违逆了誓约,她就得赔上性命换得贞节牌坊。

  但她不认为他和王家有什么关系,尽管王家是富户,但他的行为举措皆有上位者的气势,那气质是与生俱来的,意味着他的出身肯定高贵,非富贾即重臣之后。

  而且虽不明白他接近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至少他还挺安分的,可是,这作物枯黄偏又是事实……思来想去,她叹口气下田处理枯黄的秧苗,暂且先将这事丢到一旁。

  翌日一早,杜小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原因无他,就出在前院那片红薯田,放眼所见,几乎所有红薯茎都垂头丧气,而仔细端详,即会发现,快枯死的红薯茎全都是他栽种的,而她亲手植的,全都还活得好好的。

  这是什么邪门事?她该要找他问清楚吗?问他为何这么做、可真是他所为?

  这么做也太愚蠢了,一目了然是他所为……但是,他又是如何不用毒而能让农作枯萎?

  一连两天,搞得杜小佟一个头两个大,想了下,她最终决定——

  “照顾包子?”蔺仲勋诧道。

  “包子的病情时好时坏,很让人头痛,没人在旁看顾着,总教人不安心。”杜小佟脸不红气不喘地道。总不可能要她说,对他的怀疑已届极限,她不能再放任他荼毒她的农作?

  不管他是怎么下手,又是为何如此做,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别让他靠近所有的农作。

  蔺仲勋微扬起眉,扫过外头的红薯田,心里有数。

  恐怕她已发现他的问题了……她对他的感觉会是厌恶、恐惧?年幼在宫中时,一回不慎被个女官瞧见他握在手中的含笑花瞬间凋零,她吓得说不出话,他为此不快,也不想有流言传出,于是找了个说词将她赐死。

  而她呢?垂眼瞅着她,她却是望向他处不看他。是恐惧吧……那才是常人会有的反应,接下来,她是不是要开始想法子赶他离开?

  省省吧,他要是不想走,谁也不能让他走。

  但眼下,他还是乖乖地踏进那群孩子的房间。这儿比他的房间大了些,里头有一张大通铺,角落里摆了两张木板钉成的长桌,上头摆著书和笔墨纸砚,猜想是他们的书案,而唐子征就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着。

  蔺仲勋往床畔一坐,托着腮,透过窗子望向外头,杜小佟正在整理红薯田,将已不能用的挖出,其余的看不出她做何补救,只是像昨儿个一样,对着红薯田念念有词。

  念那些哪有用,昨儿个他也念了,可今儿个一瞧,还不是全枯了!

  该死!他明明是人,却不像个人!光是当个皇帝,他就已经当过了几百回,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他的人生,在三十岁死去,随即又重回初生之时……他不是没尝试改变,但再怎么改变也无济于事。

  时间一久,他的个性开始扭曲,开始恣意妄为,视人命为蝼蚁,可一次次地重生让他发现,一切均是天命定数,宫里多死一百人,昆阳城就少死一百人,从洪荒到大旱转变为瘟疫到蝗灾,不管他如何阻止,该死的人数还是得死,而他这个最该死的却总是在死后一再重生。

  重复重复,不断地重复,早已超过几百回!

  他将企图狙杀他的官员除去,将每一步布得无懈可击,众人皆说他料事如神,可天晓得他这人生早已重复几百回,再傻也记得住。再者,他就算面临再大的危难都能全身而退,是因为他的死期未至,他必须活到三十岁那一年,因为各种不同的原因死去。

  所以他放任自己在三十年里尽情地兴风作浪、玩弄人性。而人性确实是黑暗的,他屡试不爽,会变的始终会变,不变的至今也只有一个单厄离,所以这一世他已经放弃杀他的念头。

  可是她,他不知道她该不该出现,但她亲手栽种的霜雪米,却是他重复几百回的人生里没出现过的,所以他才会为她出宫,只为了一探究竟。

  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可以停止这永无止境的重生、是不是可以让他重入轮回?如果可以,他也想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人生不断重复没有尽头,更想知道为什么被他碰触的林木花草就会枯萎……如果他不是人,为何他却在人世间里不断地重复生与死。

  他必须找出答案,跳脱这乏味至极的人生,但是她……她已经发觉他的不寻常,对不,否则怎会把他赶进小屋里?

  她总是物尽其用地差使他,岂会给他凉缺,照顾生病的包子,所以……她发现了,恐惧了,接下来呢?蔺仲勋褪去笑意的俊脸冷鸷慑人,说不出心底是怎生的滋味,但他隐隐察觉,他并不想在她脸上瞧见半点恐惧,哪怕恐惧的源头是自己。

  他垂眼思忖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旁传来细微的呻吟声,他缓缓回头,就见唐子征正挣扎着要起身。

  “你要干么?”蔺仲勋托腮问着。

  “……你为什么在这里?”唐子征满脸不自然的红晕,生病让他的鸭子声犹如石子磨过,更加粗砺难辨。

  “小佟姊要我来照顾你。”

  “你叫她小佟姊?”他怎么看都觉得这男人比小佟姊要大上十岁。

  他听烧饼说了,这人被小佟姊取名为一两,目前是留在家里当差的,不过听说不怎么管用,老是气得小佟姊脸色发青,不过听说昨儿个两人有说有笑……不知道是烧饼看错,还是这男人是有目的要接近小佟姊,不管怎样,等小佟姊来看他时,他一定要提醒她小心提防。

  “称呼。”她是主,他是从,称呼是必要的。

  唐子征微眯起眼,总觉得眼前这男人,和在城里遇见时截然不同,眼前的他看起来森冷得教人不敢直视,就算他说了是小佟姊要他来照顾自己的,他也不敢使唤他,只能勉强地爬坐起身。

  “你要干么?”蔺仲勋依旧懒懒托着腮,注视他极缓慢地朝床畔方向移动。

  “……我要喝茶。”本来不想应的,但既然他问了,那就麻烦他了。

  “在那。”他用下巴指了指小矮几的方向。

  唐子征无力地闭上眼。既然没要帮他,干么问他?

  很认命的,拖着沉重无力的躯体,他像虫般的朝矮几方向蠕动,这时——

  “包子哥,吃饭了……你在干么?”

  烧饼手上捧着木盘,不解地望着他,跟着后头进来的油条牵着饺子,细声问:“学虫爬吗?对身体有帮助吗?”

  “……倒杯茶给我。”唐子征欲哭无泪地道。瞧,他们上私塾有什么用,连他是什么处境都不明白!

  烧饼赶紧将午膳摆在桌上,回头时,油条已经把饺子给抱到床上,顺便替唐子征斟了一杯茶,唐子征忍不住牛饮了起来,却依旧止不住喉头的灼热感,一连喝了三杯,才痛快地轻吁口气。

  “别喝了,先吃点东西,今儿个小佟姊拿了些红薯去跟隔壁许大娘换了一两肉,熬成肉糜粥,你赶紧趁热吃,待会还得喝一帖药呢。”身为双生子老大,烧饼说起话来总是稳重了些。

  唐子征瞪着烧饼递来的碗,眉头微蹙着。“干么还特地替我熬粥?红薯也很好吃啊,要换这一两肉,非得要拿个十来条才换得到,太浪费了。”唐子征小小年纪已经很能体会杜小佟的难处,只会偶尔跟她撒娇要包子吃。

  “可是换都换了,你就吃吧,赶紧把身体养好,才有法子帮小佟姊。”烧饼说着,余光瞥见蔺仲勋从头到尾盯着他,目光虽是慵懒闲散,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点冷。

  第5章(1)

  “是啊,咱们也得赶紧吃饱,待会要刨红薯晒干,明儿个开始要到田里施肥。”油条端着碗坐到唐子征身旁,大口吃着红薯。

  “施肥……啊,对,小佟姊今年提早播种,所以这活儿也提早了一个月。”唐子征想了想,暗叹自己竟在这当头生病,没法子上私塾,更帮不了任何忙,余光瞥见烧饼正在喂饺子吃红薯,他也舀了口肉粥哄着饺子,“饺子,来,吃一口。”

  饺子圆亮的大眼眨呀眨,用力而坚定地摇着头。“那是给哥哥吃的。”

  “没关系,哥哥吃不了这么多。”

  “不要。”

  见饺子万分坚定地道,唐子征换了个方向问:“油条,你——”

  “我比较喜欢吃红薯。”油条正大快朵颐,含糊不清地道。

  “那——”

  “哥,你吃吧,赶紧把身体养好最重要。”烧饼岂会不知他的心思,一直以来,包子哥年纪最长,所以最是照顾他们,有什么好吃好用的总会先给他们。

  唐子征舀了舀粥,不禁低声道“今年到底是怎么着,都已经快四月了,为何小佟姊还是给咱们吃红薯?以往这个时候都是吃白米饭了。”就他一个人有白米可食,教他食不下咽。

  在一旁观看兄友弟恭、你推我让的戏码良久的蔺仲勋,低声启口,“那当然是因为你生病了,你把别人的份都给吃光了。”他突然想起,他也有个哥哥,但是个性实在是懦弱得连站在他面前都会软脚,教他连玩他的兴致都没有,顶多是偶尔把他召进宫,把人吓得大病一场,以此为乐。

  话落,四双眼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我说错了吗?这好处全都给了你,你才能长得又高又壮,记得那日初来乍到,小佟姊还给你买了包子……说来你们这三个也是挺可怜的,人家吃香喝辣,你们却吃红薯配汤,骗着肚子度日。”他似笑非笑地道,魅眸透着邪气。多么正直的娃儿,被教养得这般好,没有半点心眼,才会如此谦逊恭让,但稍加挑拨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人的心就像是一潭清池,添着墨,一天一点,不消几天整池就乌漆抹黑了,这法子他屡试不爽,这几百回的人生里,也就只有一个单厄离不为所动,仿佛是天生定下的性子,再黑的墨也染不进他的心底,和福至相反,从一开始福至就是黑的,根本不需要他添墨。

  唐子征何时被人这般恶意栽赃过,一时间涨红了脸,想不出半句话反驳,更不敢看三个弟弟,只因那日的包子,他真的一个人躲起来吃光了。

  “哥哥是哥哥,吃多多长壮壮。”舔着木匙的饺子第一个站出来捍卫自家人。

  唐子征眼眶有点泛红地望向他,瞧见烧饼抹着饺子唇角汤渍,也道:“哥哥年纪较大,干的活都比咱们多,吃得多也是应该的。”

  “当年要不是哥哥带着咱们走,咱们早就饿死街头了,现在就算哥哥把我的份都吃了,那也是应该的。”油条放下碗,满足地咧嘴笑着。跳下床,再端了碗红薯递给蔺仲勋。“我饿慌了,忘了跟你说这是你的份。”

  蔺仲勋没接过,黑眸沉静地注视着他们。只要仔细一瞧,就会发现这四个孩子长得极为端正,尤其是那双眼特别澄澈,像是尘俗外的清池,再黑的墨也溶不进半分,像极了杜小佟。

  虽说杜小佟待人清冷,但是从她的举措就能看出她善良的一面,她相当护短,认定是自家人,她就会全心保护,也正因为如此,打一开始才会恁地排斥他,因为他并非她的一家子。虽说他们没有血缘,但却像极了一家子,性情举措皆相似,而他待在这儿,反倒显得格格不入。

  他该要离开,但离开之后呢?继续无止境的折磨?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让老天这般罚他?如果他也是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也许他的心也不会如此扭曲。

  “拿去吧,你不是早膳都还没吃吗?”油条硬是把碗塞到他手里。

  蔺仲勋没应声,手没接稳,碗随即坠地,就在爆开清脆的破碎声时,门板同时被推开,汤汤水水溅到来者的绣鞋上。

  当下,油条动作利落地跳上床,烧饼抱着饺子避到角落,唐子征手里还端着碗,回头暗骂兄弟无情,大难来时竟各自飞!

  而蔺仲勋微抬眼,就见杜小佟难以置信地瞪着地面的汤汤水水,还有沾尘的红薯。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正忖着,他就见杜小佟大步走来,紧握的粉拳毫不客气地朝他头上招呼——他狠狠地愣住。

  她打他?他被打?!

  从没有人敢对他无礼,甚至真正地伤到他,而她……竟然握拳揍他?!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对食物要心存感激,可你瞧瞧你干了什么好事!”杜小佟横眉竖目地瞪着他,纤指指着地上。“你可知道,一颗红薯从红薯茎开始栽种得要等多久才会长出?挖出之后得要晒日消水,而后再削皮烹煮……你以为你吃下的红薯是简单易得的东西?!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连吃都没得吃?你到底有没有真正地饿过,饥寒交迫到生死关头?!”

  蔺仲勋听得一愣一愣,一时间竟不知道做何反应。

  所以说……她是为了掉在地上的红薯打他?一两肉得要十几条的红薯交换,这一条红薯才值多少钱,但她却为了一条红薯揍了当今皇帝……他这个皇帝比一条红薯还不如?

  “还有,你刚刚在跟他们说什么?”杜小佟眯紧水眸,粉拳依旧紧握着。“你在挑拨离间吗?这是怎样,戏耍这些娃儿,让他们心绪偏离正道,你心里很痛快?你这人到底是什么心思,是被谁教养长大的?”

  方才她在门外听,思忖着找个时间与他说说,可谁知道下一刻他就砸了这碗红薯,教她这口气怎么也吞不下。

  蔺仲勋回神,闭了闭眼。“我不过是想让他们知道,这天底下可黑暗得紧,趁着年纪尚小多听点,往后才不易受人挑拨。”

  “又是谁跟你说这天底下是黑暗的?”她忍,拚命地忍,忍到浑身发颤,很想狠狠揍他一顿。“你根本是在强词夺理!”敢教坏她屋里的孩子,敢在她这儿兴风作浪,放肆撒野,她就让他知道,寡妇可不是寻常姑娘,不是他招惹得起的!

  “难道不是吗?日头西落,天就黑了,双眼一闭,这世间不就黑了?人心藏在身体深处,岂不是黑得更彻底?”这些道理,全都是在宫中学的,他无人教养,凭着本能去活,他人黑,他就更黑,想斗他,他先斩了人!

  杜小佟听着,哼笑了声。“好笑,太阳高挂,天就亮了,双眼一张,这世间处处光明,人心藏在身体深处,你又是哪只眼睛瞧见是黑的?我就说是亮着的。”

  “你是不曾吃过苦头。”他在宫里被磨得连人性都快没了。

  “你不是我,怎知道我不曾吃过苦头?”她哈哈笑了两声,随即敛色低斥。“只有不曾吃过苦的人,才会不懂他人的苦,你只看得见黑暗,那是因为你一直身在亮处,人生在世有太多苦,但是你出身尊贵,根本不懂得升斗小民光是为了活下去,就得用尽力气,有时就算倾尽一切努力,也不见得活得下去……这些苦,你摸着你的心,问你的心,你可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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