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一丁点的线索还不足以证明什么,但他却已经笃定背后的人,必定可以让他跳脱既定的命运。
第1章(2)
等了半晌,福至快步踏进广福殿,献上打探来的消息。
“启德镇的杜氏寡妇?”听了,蔺仲勋启口低声重复。
“正是。”福至边说,边用余光瞥了矮几,察觉他从头到尾只用了那一碗饭,其他菜肴几乎没动,就连那道他最偏爱的开阳烧肉也只夹了一块。不着痕迹地正色,他又继续道:“这杜氏寡妇原是城北外秋桐镇贫户之女,十一岁被卖进了京城小富户王家当童养媳,想藉此冲喜,岂料十六岁丈夫去世,而后她就被休了,迁到城南郊外的启德镇,买了两亩薄田,自个儿耕种为生。”
蔺仲勋浓眉微扬。“自个儿耕种?”
“照户部的说法是如此。”
“这倒是特别了。”他骨节分明的长指在矮几上轻敲着。
“确实是如此,不过许是她出身农家,所以对耕作不陌生。”
“家里没有男人或其他帮手?”
“听说只有几个孩子。”
“几个孩子?”
“听说是因两年前南方大旱流浪至京城的孤儿。”福至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行事向来谨慎,又善于揣度皇上心思,所以把关于霜雪米的事给问个周详。
“喔?”会收留孤儿,那就意味着她本性良善。“不过户部怎会跟杜氏采买米粮,这线究竟是怎么牵上的?”依他对户部的了解,要是没有某种程度上的好处,是不可能和名不见经传的小户农家牵上线的。
“听说是因为两年前南方大旱,元气大伤,昆阳城盛产皇上最偏爱的珠罗米至今还栽植不出,而原先屯在宫中的珠罗米两个月前就没了,皇上还因此大发雷霆。”
蔺仲勋神色慵懒地斜倚在锦榻扶手上,想起他确实下过最后通牒,要是户部采买不到他合意的米,他就打算让整个户部大搬风。
“所以户部的人就上城里的各家酒楼食堂寻找,适巧在一家小食堂里尝到了这霜雪米,才循线找到杜氏。”
蔺仲勋垂眼不语,状似沉思。
福至恭敬候在一旁,一副温顺谦逊的斯文姿态。
“阿福。”良久,他开了口。
“奴才在。”
“城里买卖农具的铺子在哪?”
饶是跟在他身旁二十年的福至,一时间也跟不上他转得飞快的心思,但还是据实以报。“奴才可以找人问问。”
“尽快。”
“奴才马上派人查探。”福至太清楚他的性子,只要他一提到快,那就代表他立刻就要得到答案,这事自然拖不得。
福至赶紧派人查探农具铺子,约莫两刻钟便传回消息。
“皇上,城里头总共有三家农具铺子,两家位在西市的春禾街和瑞水街,一家则是在东市的晏和街,而杜氏寡妇较常去的则是春禾街的陶家铺子。”
等消息这期间,蔺仲勋吃了两碗饭,命人撤下矮几上的菜肴,精神抖擞之外,噙着难测心思的笑睇着福至。
“阿福,你果真是个会办事的。”蔺仲勋只能说,他将阿福调教得太出色了,他不过起个头,阿福就能将其余事办得妥贴。
“是皇上教得好。”虽说不知道皇上怎会对杜氏起了兴致,但皇上的心思本来就难以摸透,他只要能把事办妥便成。
“阿福,再替朕找几个聪明的小子。”
“皇上是打算——”
“朕要出宫。”
“不知道皇上打算离开多久?”福至垂眼细忖着如何掩饰皇上不在宫中之事,其实这事压根不难,皇上也曾经溜出宫多回,从没被发现过,原因就出在文武百官除非有要事,否则根本不会直接面圣。
“看朕心情。”
福至未多置一词,早已习惯他的恣意妄为。“不过首辅大人日前病了,已多日未进宫,大臣的折子都还在首辅府,皇上要是又不在宫中,恐怕——”
“阿福,把吏部尚书找来,朕要拟诏。”
“拟诏?”
“朕要废了首辅,让你这个内务大总管兼首辅。”
福至呆了下,心思运转得极快,立刻双膝跪下。“皇上,奴才是哪儿做错了?”宦官兼首辅,这下他必定成了众矢之的,皇上又不在宫中,就怕到时他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皇恩浩荡,但有时却也是可怕的催命符。
蔺仲勋眸色慵懒,哼笑了声。“阿福,你就这么点能耐?人家想斗你,你就乖乖就缚吗?”
“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奴才又不懂武,突然身居高位,就怕——”
“得了,你那点心思朕还看不透?”蔺仲勋啐了声起身。“这段时间,就让单厄离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吧。”
福至抬脸,玉面满是笑意。“奴才叩谢皇上。”
“你要好生盯着他,别让他找着朕,否则……阿福,朕可舍不得伤你。”蔺仲勋似笑非笑的神情噙着让人不寒而栗的邪气。
“奴才遵旨。”福至浑身不住地颤着,然而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兴奋。
一则因为皇上出的难题,二则因为……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和单厄离朝夕相处!
想到可以挟天子之令为难他,那俊毅面容困扰纠结的样子,他心痒难耐。
天朝京城最繁盛之地,便是位在二重城里的东西两市,东西两市涵盖了数十条街,市招遮天,到处熙来攘往,人潮拥塞。
“小佟姊那儿有在卖包子。”
缓缓向前的人潮中,突地冒出一道鸭子般的声音。
少年身旁的姑娘头也没回地道:“包子吃包子,像话吗?”
“我不是包子。”少年身高比姑娘还高上半颗头,嗓音如鸭。
“你不是叫小包子?”
你才叫包子!他恨恨想着,忍着气道:“小佟姊年纪果真是大了,都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我叫唐子征,跟包子什么关系。”
“我只记得初见你时,你跟我说要叫包子,所以你的名字就叫包子。”杜小佟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想吃包子,自个儿买去,我可不是来逛街的。”
唐子征扁起嘴,俊秀面容还带着几分青涩稚气。“可是我身上又没有银两。”
“我有,不过是来买耙买锄的。”
“这回的冬米,分明就卖了不少银两的……”他可是亲眼瞧见官员捧着银两到她面前买米的,而那些农活,他也出了不少力。
“那些银两就是拿来养你们的,你以为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不需要银两?你要是不满……”杜小佟耸了耸肩,一副你请自便的表情。
听至此,唐子征还能如何,只能拖着牛步,拉着推车,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走过了拥塞的路段,在前头的十字大街往右转便是春禾街,人少了些许,但走起路来,还是不免和身旁的人挨碰到,杜小佟眉头微蹙,却怎么也避不开。
通常她不会在正午之前进城,但是今儿个却是没办法,只因一早醒来她的农具全都不见了!
启德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所居住的屋舍旁也有十来户人家,全都是耕田维生,有的是买了几分薄田种些青稞薯类,有的是向大户人家租田的佃农,大伙向来总是和睦相处,互相帮忙农事,正因如此,她真的想不透为何她的耙和锄竟不翼而飞。
眼下正准备将刚收割的稻谷晒干,要是没有耕耙,她要怎么翻谷?这批米户部正等着要收,可不能出任何差池的。
所以她不得不一早就出门,将遗失的农具全都补齐,无端端的,害她得要再多花几两银。
思忖着,却被对面走来的人给撞了一下,唐子征赶忙扶着她。“小佟姊,你在发什么愣?”
“我……”话未尽,她习惯性地往怀里一摸,惊觉荷囊不见,回头望去的瞬间,已经张口喊道:“有贼!那个身穿青衣黑裤的男人是贼,来人啊,帮忙抓贼啊!”话落的瞬间,她已经飞步追上去。
“小佟姊!”唐子征当场傻了眼。那是贼耶,她竟敢去追……瞥了眼四周,他撇唇,这城里竟没半个人帮忙,只能说这儿的人心是真的凉薄。
小佟姊虽然性情冷了些,但是当他们几个孩子流落街头当乞儿时,是她带他们回家,虽说住的不顶好,吃的也不怎么样,但有床有被有得吃,和当乞儿时的情形相比,真是好上太多了。
而城里的人,有好处时个个笑得和气,可见人有难时,却没有半个人伸出援手。
唐子征叹了口气,眼见陶家铺子已经在眼前,他还是拖着小推车赶忙去追杜小佟,就怕他再慢一会,杜小佟会遭殃。
而贼人手脚俐落地钻过人群,眼看要消失在前头十字大街,就在杜小佟决定脱鞋丢他时,那男人却像是被人给一脚踹飞,倒在路中央。
她没时间迟疑,就怕那贼人跑了,于是脚步不停地朝前跑去,一个男人从那贼人刚刚转过的街口走出,一把扣住了企图逃跑的贼人。
“小佟姊!”
后头唐子征已经拉着推车跑来,见那贼人被个男人逮住,他正要松口气,暗夸这城里住的不都是些没血没泪的乌贼时,就看那贼人企图挣脱,男人手一扯,长脚一踹,那贼人竟往他俩的方向飞来,他想也没想地拉着杜小佟闪到边上。
砰的一声,贼人不偏不倚地摔在小推车上,那小推车又破又旧,哪承受得住这等撞击,当下崩解得木片四散。
唐子征抽了口气,觉得那巨响像是从他的胸口发出的,好一会,直到那男人将贼人交给听见声响赶来的巡逻官兵,他那黑白分明的大眼才缓缓移动,不敢正视,仅以余光偷觑着杜小佟,而她的反应……一如他的想像。
“姑娘,没事吧?”男人走到她的面前,手上拿着的是她的荷囊。
唐子征一双大眼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这个男人……他只能说,这个男人是他见过的人当中,长得最好看的,光是站在大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被他吸引,不过——
“一两。”杜小佟拿回自己荷囊时,口气不善地道。
“不用了,姑娘无须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蔺仲勋扬着漫不经心的笑,让那深邃立体的五官更添邪魅。
他垂眼打量着她,巴掌脸嵌着秀雅五官,神情淡漠得教那张俏颜失了几分媚,真要说,她这长相连要入宫当宫女都是不合格的,遑论与他后宫精挑细选的嫔妃相比。但是,一股天生的直觉告诉他,是她,所以他勉强忍受。
“你撞坏了我的推车。”杜小佟脸色清冷,就连嗓音也凉薄如刃,理直气壮地朝他伸出手。“赔我一两银子。”
第2章(1)
“……再说一次。”蔺仲勋微眯起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撞坏了我的推车,赔我一两!”杜小佟神色凛然得犹如他敢不赔,她会告得他哭爹找娘!她已经被偷了两把耕耙和两支锄头,农具还没买着,小推车就被撞烂……她近来到底是得罪了谁
蔺仲勋双手环胸,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什么。
不是他自夸,他这张皮相,别说女人一见倾心,就连男人也垂涎不已,但是此时此刻,在她那双冷淡的水眸里,他瞧不见一丝一毫的惊艳。
与她对视,笑意缓缓在他唇角凝起。已经有多久,未曾如此心痒难耐了?
“姑娘,如果我没逮着贼人抢回你的荷囊,你损失的可不只一两。”很难得的,他扬笑与她论理。
这场英雄救美戏码,本就是为了接近她才设计的,没想到不得感激,还被狮子大开口,一辆破烂推车竟索赔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他压根没看在眼里,但他为何救了人还得赔钱?
“可事实上,荷囊已经回到我的手中,而我的推车也确实因你而坏,你自然得赔。”杜小佟说起话没有半点咄咄逼人的高张气焰,但是眸色比腊月雪还冷。
“如果我没砸坏那推车,贼人跑了,你的荷囊就没了。”蔺仲勋笑意更浓,更加仔细地打量她。她长发梳髻,只缀以一条青布绣巾,身上穿着青色窄袖襦衫,一副村妇打扮,不见半点韵味,但却勾引起他极大的调教欲望。
调教有趣之处,一种是能将人完全地照自己的意思调教成功,一如阿福,但另一种则是不屈不折,打死也改变不了,却又不能反抗,像单厄离,这般玩弄也是别有兴味,可是眼前的杜氏,她无需听令于他,又打从心底地厌恶自己,这样的人儿调教起来,才教人兴致高昂。
“荷囊里再多也多不过一两,但为了那些钱却赔上一两,爷儿认为合理?”杜小佟不疾不徐地道,顺手将荷囊一倒,让他瞧瞧里头装了几文钱。“瞧,连一贯都不到。”
当下堪称太平盛世,一两银可以兑换两贯钱,而一贯钱等同一千文钱。
蔺仲勋扬起蘸墨般的浓眉。“所以,我非赔不可?”睨了眼她倒出的铜钱,他有些意外,因为他向来瞧见的是金子,那荷囊那般沉,他还以为她挺富有的。
至于一贯都不到……一贯到底是代表多少?这不能怪他,当皇帝的,有几个对金钱熟悉的?他只懂金子,对铜钱一点概念都没有,想当然耳,他身上更没有带银两的习惯,换言之,他是带着两袖清风出宫的。
“非赔不可。”杜小佟神色淡然地道,压根没将他的俊容放在眼里。
不管是男人女人,只要长得过分俊美的,非魔即怪,全都是祸水妖孽,再者他从一开始就不住地打量自己,怎么看都非善类。
她不认为自己的姿色足以让人使计接近,只是她习于多加防备,摆晚娘姿态讨个一两银子,不过是想阻止他讨人情罢了,毕竟那小推车确实也快坏了。
“可是我身上没有银两。”蔺仲勋双手一摊,笑得万般无奈,带了点轻佻。“不如我到姑娘府上当差抵债吧。”近身相处乃是调教不二法门,更何况他必须靠近她,他要知道她到底是谁,为什么可以让不该出现的东西出现。
杜小佟神色不变,唇角浮现若有似无的笑意。“爷儿说笑了,爷儿看起来就像出身富贵人家,岂会连区区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他身穿玄色滚银边锦袍,外头还罩了件绣银竹镶裘半臂,这可不是一般人家穿得起的行头。
而且他眸底意图太过明显,要求得那般直接,要说他不是刻意接近自己,怕是连三岁娃儿都不信,只是眼下没有太多线索,她不知他到底是为何而接近自己。
“你可以在我身上搜。”蔺仲勋大方地摊开双手。
杜小佟神色不变,只是水眸微眯了下。原来是个无赖,而且还很下流。
“小佟姊。”感觉袖子被轻扯了下,杜小佟睨了唐子征一眼,听他低声道:“算了吧,那个人看起来邪气得紧,而且那一身行头非富即贵,要是得罪了他也不知道会惹上什么麻烦,咱们还是赶紧去把农具买妥吧。”虽说小佟姊向来能干,可她毕竟是个女子,与男人僵持在这十字大街上,别说她有几分被调戏的嫌疑,他更怕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敲了这种人竹杠,天晓得将来要怎么还?